第一十六章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1 / 1)

裴豫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過沈談這個名字。   他想了許久,沒想起來,最後隻能猜測是在哪個同在京城做官的同鄉口中聽來的。   過了約莫兩刻工夫,雜役來報,刑部押運犯人的官員到了,就在大理寺獄院中等候。   裴豫連忙往監院裡走去。   來到監牢外,見一百餘或綁著雙手,或戴著鐐銬的囚犯將不大不小的院子擠的滿滿當當。   裴豫和刑部押運犯人的侍郎寒暄過,兩人一起來到監牢公房,開始對照正式名冊將犯人一一驗明真身,收監入獄。   這些犯人或鎮定,或慌張,但他們都是官員和官員的家眷,倒並沒有像尋常犯人一樣大呼小叫,哭天搶地的。   裴豫自己也是官員,見到如此多同僚身陷囹圄,不由的物傷其類,心有戚戚。   不多時,名冊翻到了沈談那一頁。   刑部的獄卒帶上來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   裴豫抬眼看看沈談,見他四十五六歲年紀,雖此時須發散亂,衣衫不整,身材也清瘦,但看得出他相貌文雅清雋,是個美男子。   而那個年輕女子,裴豫卻覺得有些奇怪。   她麵容白皙,相貌是極美的,但不知為何她眼睛裡隱隱發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嚴厲,裴豫看了一眼,竟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裴豫看看名冊,上麵記載沈蕓娘,大名沈脩潔,二十二歲。   裴豫鼓起勇氣再看沈蕓娘一眼,更覺得奇怪。   她相貌多雍容端莊,少嬌羞柔媚,加之身材甚高,可與他父親並肩,所以看起來並不像二十二歲,說是三十二歲也有人信。   “你可是沈談?”裴豫問道。   “正是罪人沈談。”沈談低頭道,說著身子晃了晃,咳嗽了兩聲。   他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妥。   沈蕓娘站在父親身後,想伸手去扶他,但被衙役攔住了。   “不要亂動!”衙役喝道。   沈蕓娘低下頭,退了回去。   “你可是沈蕓娘?”裴豫問道。   “正是罪人沈蕓娘。”沈蕓娘低著頭道。   “你二人上前來,簽字畫押吧。”裴豫道。   二人一前一後,上來簽上了自己名字。   裴豫看看他們的簽壓,沈談是縣令,自然是進士出身,此時身體虛弱,手上無力,但字寫得仍舊極為蒼勁。   令裴豫驚訝的是,沈蕓娘的字筋骨架構和他父親如出一轍,尤其是兩人名字中都有的“沈”字,竟如同拓印一般,分毫不差。   獄卒將兩人帶下,要分別送往男監與女監。   分別在即,沈談低聲對沈蕓娘道:“蕓娘,你不要害怕,爹沒有謀反,待陛下審清,咱們就能回家……”   “爹,我不怕。不過爹你身子弱,就算監牢裡飯食粗陋,你也要多吃一點……”   兩人此時對話使用的是河東方言。   河東之地因和長安關內隔著黃河,四麵被群山阻隔,往來交通不便,是以語音自成一家,不但和長安音大異,整個大虞各地方言中,河東方言也算得上晦澀難懂。   沈談和沈蕓娘的對話,在場眾人隻有裴豫一人聽得懂。   衙役有些不耐煩,上前來拉起沈蕓娘就走,沈談伸手要攔,也被另一名衙役拽著走了。   兩人剛剛走出公房,裴豫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哪裡聽過沈談的名字。   是大理寺少卿王瀾!   王瀾年紀已快七十,於公事上不甚上心,但卻醉心於鉆研音韻、訓詁、考據、造字的“小學”。   裴豫記得數月之前,王瀾和他閑談時問起,裴豫是否認得他的同鄉,一個叫沈談的。   裴豫告知並不認得,王瀾有些失望,對裴豫講起了沈談,說他是一個小學大家,隻知道他是河東人,想著讓裴豫引見引見呢。   裴豫心道,原來是他。   難怪他的字寫得如此遒勁俊美。   隻是,但凡醉心學問的,於官場政事都不怎麼鉆營,沈談為何會參與謀反?   不過這個念頭轉瞬即逝,裴豫並沒有多想。   他按著名冊,將餘下囚犯一一查過,分別關押在男女監牢裡。   送走刑部的人,裴豫又回來好生安排眾囚犯的監室。   隻是無論他怎樣安排,這一百多人,都會將大理寺獄擠得滿滿當當。   大理寺會食之後,眾官員紛紛退署回家。   裴豫出了城門,由吳彥牽著馬往崇賢坊慢慢走去。   自見過沈談父女二人之後,他似乎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什麼事,心中有個模模糊糊的樣子,但一細想,那影子立即就消失不見了。   這讓裴豫有些心神不寧。   路過西市的時候,他被人群熱鬧的聲音吸引,抬頭看了一眼。   他頓時豁然開朗。   他心中所想的事,乃是沈蕓娘手上捆綁的繩結!   昨日他路過西市,想到商販擅於打繩結。   但他此時才想到,仵作經常能見到的,擅於打繩結的,還有一類人,那就是衙門的捕快和獄卒!   想到這裡,裴豫有些激動,催促吳彥快些走。   到了崇賢坊西門,裴豫沒有進坊,而是讓吳彥牽著馬先回家,自己進了對麵長安縣衙所在的長壽坊。   他要去見一見縣衙仵作,讓他仔細想一想到底在哪裡見過那個繩結。   進了長壽坊,裴豫見東門處許三娘的麵攤上此時有不少客人,許三娘一個人又要烹飪又要招呼客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些手忙腳亂。   他走了過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前日黃公子在麵攤上尋釁,幸虧吳彥趕來他才免於一頓拳腳。   然後他就和吳彥一起離開……   那麼,好像……麵錢並沒有給許三娘……   裴豫臉上一紅,心想人家一個寡婦,生活艱難,自己還要白白吃一碗麵。雖說隻有幾文錢,但終歸是短了人家的。   還有,那個黃公子打碎了許三娘一隻碗,也沒有賠給她便匆忙逃走了。   裴豫從錢袋裡摸出十文錢,回過頭來到許三娘麵攤前。   裴豫身穿朱紅官服,身材又高大,站在麵攤前分外惹眼,但。許三娘此時忙的不可開交,並沒有注意到他。   “許家妹子!”裴豫見許三娘不來搭話,便清清嗓子,大聲道。   許三娘聽到有人叫她,愣了一下,抬頭看看,又呆了一下才認出是裴豫,慌忙上前彎腰行禮道:“裴……見過裴公!裴公要……吃麵嗎?”   裴豫見她如此拘謹,心裡很不是滋味,道:“許家妹子,咱們是鄉親,若不是公事,你就像往常一樣,叫我裴大哥好了!”   許三娘嘴上應承著,但舉止依舊畢恭畢敬。   裴豫無奈,將十文錢放到桌子上道:“許家妹子,前日我吃了麵,沒有付錢,還有那隻打碎的碗,一並補上。”   說完不等許三娘推辭說話,便轉頭快步離開了。   裴豫來到縣衙,見了縣令周德,也不多寒暄,開門見山要見仵作。   “裴大人,仵作楊連生……他昨天夜裡死在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