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麥秸垛下講故事(1 / 1)

雨還在淅瀝淅瀝地下,空氣微涼。   田美娥想開了,趙萬林放心了,趙敬玲、趙敬巧姊妹倆笑了。   她們在笑她四娘剛剛的村婦行為,又野又橫,又惹人心疼,又因為她踢毽子踢得優雅大方,她的村婦形象又在她們心中變得與眾不同了。   老爺子也笑了。   笑得眼眶都有些紅。   他太疼兒媳婦了,又傻又勇,還有些犟,想說什麼,又不知從哪說起,就笑了笑,最終還是無奈嘆了口氣。   此時啥也乾不了,五個人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瓷箍了一會。   喜歡熱鬧的趙敬玲就耐不住,嘆道,“要是有一桌牌該多好,咱爺孫幾個剛好能湊一桌,打升級。”   “是啊!”趙敬巧跟道:“不過沒牌咱就講故事,講故事也能打發時間,我最喜歡咱爺講故事了。”   “講啥呀?我不會講。”   老爺子很不耐煩,很顯然,他還仍是沉浸在田美娥剛剛雨中搶麥子的一幕。   從兒媳身上,讓他重又想起了很多陳年舊事,沒錯,這一大家子人之中,就自己這兒媳婦最愛惜糧食。   她身上的這種品質,他又喜歡又崇敬。   趙敬玲嚷嚷道:“阿爺,你不是很喜歡講二十幾年前,你在光明生產隊裡發生的事麼?就搬出來講啊。”   “那有啥好講的,都是過去的事了!”趙滿倉皺眉嘆道。   一提起那些過往舊事,他就總是會無奈搖頭,像是永遠也不願提起似的。   可他越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趙敬玲就越是好奇,越是想知道她爺那個年代遭遇了什麼。   “過去的事怎麼啦?過去的事就應該講出來才對,再說你不講出來我怎麼能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趙敬玲快言快語。   趙敬巧也好奇,扭著她爺的胳膊,“阿爺,你就講嘛!你之前都給我和我妹講,現在咋不講咧?我四達都沒聽過,還有我四娘,講來也讓他們聽聽呀!嗯?”   趙敬玲也扭起了她爺的胳膊,倆女子一人扭一個,讓老爺子一刻都不能安靜。   “阿達,您想講就講下吧,我也想知道。”田美娥靦腆地說了一句。   然後扭過頭去,假裝忙著給趙萬林擰衣服上的水。   許是兒媳婦的一句話,讓老爺子一下就上來了講故事的動力。   他嘆氣道:“唉!窮啊!”   然後順手從脖子上卸下煙鍋,煙袋因為剛剛的大雨,也打濕了。   然後倆女子就知道她爺要講了。   這是他爺一貫的老習慣,好故事要配好酒,她爺沒好酒,但至少要配一鍋老旱煙。   “來,阿爺,我幫你裝。”   趙敬玲積極地從她爺手中抓過煙鍋,將打濕了的煙渣倒出來,裝上乾的,然後勤快地送進她爺嘴裡。   她爺掏出滑輪打火機,還沒開蓋,趙敬巧就從另一邊抓過去,小手麻利地打燃,給她爺點去。   她爺穩如泰山地坐著,靜靜享受這倆乖孫女的殷勤,煙點燃了,他吧嗒抽了兩口,最後深吸一口,送進肺葉,沉吟三秒吐出一股淡淡的青煙。   她爺慢悠悠一點也不慌,導致半天故事都沒開端,中間瓷箍的一小會,又像是斷了線,怕她爺腦子發惛,連不起來,趙敬玲急地提醒了一句。   “阿爺,你剛說窮啊!然後呢?”   “是啊!”趙滿倉嚴肅道:“那時候窮的真真的,想都不敢想,到處都有餓死的人,到處都沒有吃的。”   表情嚴肅,語氣沉重。   他哽住沒有說下去,又嘆了口氣,表情比前一刻還凝重。   他說的沒錯,這些事趙萬林都有印象。   那是個誰都不願再提起的糟年代,用大嶺村人的方言講,是糟年景。   趙萬林記得小時候自己不愛惜糧食時,老爺子就會用“糟年景”來嚇唬自己,說把自己放到“糟年景”就是一餓死,連一天都活不了。   自己雖然沒經歷過“糟年景”,不曾挖過草根,啃過樹皮,但從老爺子言語表情中能深刻體會到那種貧苦生活。   老爺子沉吟了片刻,許是覺察到自己的嚴肅,不該在大家都歡快的時候講這種悲傷往事。   於是他努力在臉上擠出微笑,抽幾口旱煙,調整了下情緒,接著又道:   “剛剛我看到你四娘在雨地裡撈麥子的場景,所以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事。”   趙敬玲、趙敬巧姊妹倆輕輕點了點頭,實際上她們早就習慣了她爺的嚴肅。   以史為鑒,總有好處。   老爺子笑了笑,重新打起精神說:“胡同裡的趙來福你們可都認識?”   “趙來福?”倆女子搖搖頭。   田美娥也搖頭表示不知。   趙萬林有印象,說:“是我拐腿爺?”   趙滿倉點點頭道:“就是,今年都快80歲了,右腿筋被狼咬斷了,不過你們甭看他糊塗,實際上,這人年輕時可不得了。”   “嗯。”趙萬林點點頭。   倆女子認真地聽著,她們喜歡她爺娓娓道來的感覺。   “我記得生產隊的時候,趙來福三十來歲,是個瘦高個,當時的隊長是你忠孝老爺,輩分高,我都叫他爺哩。   “那年夏天,隊裡種了一片苜蓿,剛長起來,怕人來偷,是的,一說到偷,也確實,當時偷苜蓿的人比苜蓿還多,一點也不誇張。   “本村人偷就算了,反正都是自家的,可是十裡八鄉的人跑來偷,這誰受得了?   “當然,偷苜蓿的人也可憐,胳膊上挎一個大糞籠,翻山越嶺能跑幾十裡路,就為了一籠苜蓿。   “這時候,你忠孝老爺就派趙來福看苜蓿,他知道趙來福這人老實,靠得住。   “於是趙來福抓住這份美差後,就特敬事,拉著狗,天天在苜蓿地裡巡邏。   “白天基本不用看,白天也沒人敢偷,偷苜蓿的人都趁晚上偷,叫偷月。   “到晚上了,趙來福就偷偷躲苜蓿地裡,專等那些偷苜蓿的人,看他們一大幫子人旋來,然後他故意就大吼一聲,‘我打死你這些賊娃子’,然後,那些偷苜蓿的人大老遠就給他嚇?,拎著籠子趕蹄子地跑。”   趙敬玲打斷問:“他們給我來福老祖爺捉住了嗎?”   “你老祖爺不捉人,光是嚇唬!”趙滿倉笑著道:“有一次你來福老祖爺回睡覺去的時候,把狗拴在苜蓿地裡,狗一叫然後他就知道那些偷苜蓿的人又來了。”   他笑了笑,又把最後一句話重復了一遍:“那些偷苜蓿的人又來了。”   “那些人一聽趙來福的沙呱啦腔,遠遠的就......”   “嚇?了!”趙敬玲說了出來。   “是啊!就嚇?了,那時候天很黑,還有霧氣,看不清路,有人就恓惶的,心一慌就拎著籠子往溝裡跑,結果一個個就滾溝了。”   “好著沒有?”趙敬玲關心地問。   “好著沒有?能好嗎?”趙滿倉激動道:“咱這溝至少有一千多丈深,人滾下去後還能活命?連狼口都逃不脫。”   趙敬玲一聽,忍不住倒吸口涼氣。   趙萬林本能坐直了身子。   田美娥有些惋惜,攥著趙萬林的濕衣服忘了擰。   趙敬巧全程都保持著一個姿勢:看著她爺臉上黑白相間的胡茬,感覺很有韻味。   這時候,老大趙萬田和婆娘楊寶珠巧的回來了,看到麥秸垛下麵有個棚子,就好奇鉆進去避雨。   又看到老爺子正講故事,講的津津有味,兩口子啥話也沒說,靠趙萬林蹲了下來。   趙滿倉看了老大和媳婦一眼,繼續講道:“你爺我說的可都是真的,那時候的人,就為了吃一口苜蓿,命都不要。   “而趙來福這人,當時也確實過分了,給隊長誇了兩句,就特敬事,都不胡貪。   “她老婆不止一次喊他揪些苜蓿弄回家解饞,結果他打死不肯……嗬嗬,他不肯啊。”   “為啥?”趙敬玲急忙問。   “爲人民服務麼,還能為啥?這家夥就是覺得自己對不住黨和人民,然後就覺得自己很偉大。”   “當時就把老婆氣的半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婆就當麵罵他,你不願意揪我去揪。”   “真的去偷了?”趙敬玲問。   “那當然,不偷還等啥呢?”   “有一回,趙來福他姐跑去偷,結果就給趙來福逮住了,這家夥當場就把苜蓿給沒收了,還把他姐打了一頓,最後連籠都沒收了。   “你說氣不氣人!”   “居然還有這種人!?”趙敬玲無語了。   “不光是他姐,這家夥當時連他老丈人的麵子都不給。   “有一回,他老丈人跑去偷,結果被趙來福這家夥放狗去咬,當時把他丈人嚇的直接從兩米多高的澗畔上跳了下去,把腿摔折。”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先凝重地愣了一小會,隨後就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   趙滿倉也笑了。   “後來趙來福老婆就用偷的苜蓿蒸了一鍋疙瘩,然後和他姐故意端到趙來福麵前吃,趙來福想吃,她們就故意不給他吃,然後就把趙來福氣的......”   正這時,一道黑影突然出現在棚子門口,霎那間,擋住了大半光線,抬頭一看,原來是趙敬平。   趙敬平先是很得意,因為自己搭的棚子終於派上用場了,好奇跑來就是想讓老爺子難堪一下。   可結果,老爺子隻忙著講故事,壓根就沒理他。   而且這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老爺子身上,沒人看他,趙敬平也很識趣,便走進去靠他媽坐了下來。   -----------------   PS:解釋兩個方言。   【恓惶】可憐。   【嚇?】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