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赤膊壯漢將他拽著胳膊撈出來，細致的將他身上所有的死皮皴灰，用鋒利的金器貼著皮膚刮掉 　　扒掉身上的衣物，剃光頭上的長發和體毛 　　‘這是我的夢吧，大概是癱瘓的我躺在醫院的床上，被護工清洗身體吧’ 　　一個壯漢pia的一聲，一巴掌抽在他的屁股上 　　於是他閉上眼睛，溫馴的翻了個身，惡魔般的低語在腦漿底部，如同海魚的吐氣，咕嘟咕嘟地冒出泡來 　　“果然是先祖附過身的人牲，你瞧這被神靈吃掉靈魂的樣子” 　　“是啊是啊，能去天宮追隨先王，而不是去幽壤被鬼怪享用，這小子真有個好福氣哩！” 　　參潦聽出這聲音，屬於那兩個一路護送他的儺覡 　　可是抬頭一看，朦朧水汽氤氳之下，那儺麵儺服，竟然變成了這倆赤膊壯漢，那拍他屁股的壯漢腆著大肚子，看見參潦直勾勾瞅著他，有些羞赧的笑了笑 　　參部落裡隻有掌管祭祀的祭司，是一位年邁的老嫗，被稱作參巫。但商人中的巫覡們可是一整個分工明確、脈絡完整的神職體係 　　他實在沒辦法將眼前這倆搓澡師傅，和頂著儺麵的那倆神聖巫覡聯係起來。但若是沉浸在迷茫中的參潦能聯想到他被搓乾凈之後的用途，就不會有這種哭笑不得的錯位感了 　　他會被洗的乾乾凈凈，送上鹿臺等待商王的召見，不出意外的話，商王召見之後的參潦，便會作為人牲被送去伺候給死去多年的祖先 　　‘商王托我給您帶句話’ 　　這就是人牲的唯一用處 　　兩人不再說神靈的閑話，下手更加用力、更細致的給他清理死皮皴灰，甚至拿來一柄金刀將腦袋上的發茬都刮的乾乾凈凈 　　祖先的食品安全就是他倆最重要的職責，從田地到餐桌，都由他倆一手操辦 　　被搓洗的欲仙欲死的參潦，卻在心中更加篤定，自己肯定是在一個不會醒來的迷夢之中。要不然在3500年前的商朝，怎麼會有手法這麼好的搓澡師傅呢？ 　　就算有，非親非故的，而且參潦又不給錢，這兩個儺覡給他搓乾凈了乾嘛呢？他們圖什麼？圖他身上臭？還是圖他不洗澡皴灰多？ 　　舒舒服服被洗了個乾凈的參潦，那夜被嚇得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也變得紅潤起來 　　生存還是死亡？ 　　麵對餓狼的撕咬時，張建國的心底並不意味著這是一個問題，因為他可以活下來，那是這位熱血的男人永遠堅定地選擇活下去！ 　　但短短一年之後，麵對即將被端上供桌的命運、麵對生存還是死亡時 　　張建偉可恥地動搖與遲疑了 　　原因也很簡單，狼嘴下的生死是自然意義上的生死抉擇 　　而被端上供桌，則是泯滅張建偉這個現代人靈魂的生死抉擇，是靈魂和肉體的雙重死亡！他的理智已經被王城外，大道兩旁的行道樹上懸掛著的一顆顆風乾的熟食鹵頭震撼到碎裂 　　人，怎麼可以被這樣作踐？ 　　從小到大接受的文明教育告訴他，人是有尊嚴的，即便是敵人 　　可現在當他回到歷史長河的濫觴之源時，現實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沒有社會共識又何談文明和人的尊嚴？ 　　生命的尊嚴沒有意義時，活著便是生命的唯一意義 　　張建偉的靈魂崩碎了，一隻名叫參潦的靈魂，撿拾著那一塊塊折射著斑斕歲月的屍塊，隨著靈臺識海中的滔滔水潮，從深海走向沙灘 　　“潦，你們那兒也有掌管命運的神嗎”？ 　　“潦，你是執掌這魚群命運的司命吧”？ 　　耳畔的滔滔水潮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參部落裡的人們對他的定義 　　一個活著的人，需要被人群定義，頌贊也好，詆辱也罷，這些評價都會變成人群、社會、同類賦予你的定義 　　這些豐富的定義，便是社會意義上‘個體人’的生命價值，如青濁兩氣交替，如殷青兩血流轉 　　不被定義有時也是一種定義，沒有人會否定所有定義，更多時候祂們隻會選擇性地接納一部分定義 　　參潦，如同溺水的魚、恐高的月或者是被活埋的根一般，想起了參部落的人們贈予他最後的禮物——“潦，你是司命”！ 　　生存還是死亡？ 　　再次麵對這個問題，完成心理建設的參潦，這次選擇要自己、司掌自己的命運！ 　　一位有著超越時代見識的皈依者，勝過一千頭神棍巫婆，勝過萬萬隻愚昧的信徒。因為他們不但有歷史的預見性，還知曉一些不被理解的‘神跡’ 　　商人的權利架構是原始粗糙且脈絡清晰的 　　單論神權而言，便分為司命和祭祀，司命有四方，祭祀也分為十二種儺相神。巫，便是掌管神權之人的統稱； 　　司命，溝通四方神靈幽鬼，利用那些超自然力量去懲罰那些不臣服的方國部落；而祭司專職祭祀先祖，隻有他們是被祖先認可的人，也隻有他們能夠聽懂先祖魂靈呢喃 　　簡而言之司命將自然偉力當做神權的具體顯化，並且附會己身；而祭司們則享有對神權的唯一解釋權 　　神權之下便是王權 　　王權本身便是生長在神權根樁上的枝乾而已。神權可以不依賴於王權，甚至可以更換王，但王權必須寄托在神權的基礎之上，失去了神權的認可，王權便失去了統治的合法性 　　權力隻向祂的來源諂媚 　　而神權究竟是什麼呢？ 　　參潦將自己溺在熱乎乎的湯水之中，在即將溺死之時，他忽然回憶起數千年之後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神權是一個完整的虛構故事，是言之鑿鑿的彌天大謊！ 　　一群猿猴之中最多有一百頭，再多一些便會分化成兩群。而人類為什麼能夠數以萬億的規模聚集在一起，找書苑 www.zhaｏshｕyuａn.com 相互認同？人類可以，但其他有智慧的社會性動物卻不可以？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道枷鎖限製住了社會性動物的規模上限。這道枷鎖與其說是‘智慧’，不如說是‘一個虛構的謊言故事’ 　　猴子會不會說謊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一個七八歲的稚童，便可以虛構出許多不存在的事物和經歷了 　　這種‘撒謊’的能力，便產生了人類個體獨有的精神世界。這種對虛幻縹緲的精神世界描述，是其他隻生活在物質世界中的靈長類難以獲得的能力 　　一位位個體精神世界在一起激蕩、碰撞、交融、認同或者相互排斥，這些紐帶相互連接，成了社會 　　如果我們認同這些‘神祇’、‘魂靈’、‘圖騰’、‘部落’和或者‘祖先’，那我們便是一個族群，並且心甘情願地為了共同的‘神祇’、‘魂靈’、‘圖騰’、‘部落’和或者‘祖先’奉獻自己的肉體與靈魂 　　神權便是紮根在不可測的自然生活之上、人類這一個無聊種族所獨有的巨大‘謊言’ 　　編一個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故事，比如‘天有玄鳥，降而生商...’，然後解釋這個故事、最好能踐行這個故事 　　這種侍奉神明的專職人員，牢牢掌控住了神權，恰好，現在被稱作‘參潦’的張建偉，擁有一部分這個能力 　　想明白這些，他浮出水麵，如同溺水的魚大口呼吸著湯池之上氤氳的水汽 　　他拿起手邊盛酒的金爵，將這幾日的迷茫痛快飲下！ 　　在這商朝的熱湯裡，為了活下來，參潦決定說一個彌天大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