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六年,庚寅。 明孝宗朱祐樘在這一年出生。 自從去年給王家胖子批完八字後,陸陸續續還有些客人來找爺爺,薑辛都告知外出事由回絕,也沒再主動幫人批過八字。 子水的問題不解決,薑辛永遠也不可能批好八字。 上一次運氣好,王全的八字中沒有出現子水,否則當場就會失敗。 而且眼看著麵前一個活生生的人第二年就要死的感覺。 對十四歲少年來說,是很大的心理震撼。 又過了一年,爺爺,你那麼神機妙算,現在我走到這一步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或者說你的突然離開,就是為了推動今日這些事,所以你追求的是什麼呢? 是你口中所念叨的薑家榮光,還是命理界的傳承?又或者是些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為了這些,我的一條右腿和那個大俠夢,是不是也不算什麼? “想什麼呢在。” 這說話聲音靈動又輕快,是江子沉來了。 “一年未見,你是拋下我這個瘸子找別的小夥伴玩了嗎。” 薑辛在她的麵前總像一個小孩,說著些撒嬌話。 先給對方扣個小帽子,等對方著急解釋事實並非如此之時,感情就產生了,安全感也由此而來。 這種在乎的表現,比直接說出情話還要動人。 “哼,你個沒良心的,我要不是因為苦等你那麼多天,至於回家被爹爹關禁閉嗎,還這麼說我,早知道不來看你了。” 江子沉解釋之餘,用同樣的方式回擊,也希望能得到同樣的反饋。 薑辛不說話,隻是看著生薑說他又生病了。 “山裡氣候不好,把生薑抱回來陪我,真的是個錯誤的決定吧。” “喂喂喂,這件事是咱一起做的決定,你不是生薑,你怎麼知道他願意在哪呢,難道你也要給生薑算算生辰八字嗎?你說狗的八字要是比人還好,那為什麼不直接投胎為人呢。” 江子沉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來撫摸生薑的頭頂。 薑辛回答了一句老氣橫秋的話:“做狗有時候比做人幸福,這點就算我不是生薑,我也確信。” 江子沉一向好動,而且是個行動派,這點薑辛已經見識過太多次了。 果然她又說道:“既然生薑生病了,那帶他去山下找人治治總沒錯的,咱倆雖然沒銀子,但是有菜地呀,你現在去拔些青菜,咱們先賣菜,再治病,出發咯。” 薑辛有些無奈地搖頭笑笑,這江子沉是一點不把自己當瘸子。 以前就算了,現在這樣怎麼還對自己呼來喝去的。 但這對薑辛確實很受用。 他想被大家當成正常人一樣看待。 天生的重瞳讓他從小到大都被當成奇怪的人。 現在再加上一個瘸子,不是讓人同情便是讓人嫌棄。 嫌棄倒無所謂,薑辛不要同情,他絕不會悲憫自己,更不需要別人悲憫。 少年拄著拐杖,嫻熟地在菜地裡輾轉騰挪。 時過經年,他已經徹底熟悉這條陰沉木腿。 江子沉一邊掃地一邊吐槽著:“家裡這麼亂,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我就不下山了,在家等你” 也罷,小丫頭古靈精怪的,一起去集市還不一定惹出什麼事,一個人去逛逛也好。 薑辛一邊想著一邊挑選一些品相優良的菜裝在籮筐裡,帶著生薑下山而去。 婺源縣城內十分繁華,薑辛還沒有逛過這裡。 街道的兩頭到處都是吆喝聲,叫賣聲不絕於耳,下過雨的大街很是泥濘,薑辛拄著拐杖隻好慢慢行走。 身後馬蹄聲傳來,逐漸逼近。 “這位小兄,可否讓道”。 薑辛回頭望去。 說話的人身穿白衣騎駿馬,腰間挎著一把寶劍,正謙恭有禮地望向他。 若不是後麵跟著兩隊衛兵,完全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大俠模樣,他集合了所有大俠的要素。 像戲臺開場日,把所有珠寶都掛在身上的老嫗,華麗卻令人喜歡不起來。 在向路側退去幾步後,白衣公子絕塵而去,身後兩隊衛兵縱馬踩踏的泥土飛揚。 過去一年多,他的身高沒有任何變化,導致泥土一大半濺到衣服上,還有一些掉到裝滿菜的籮筐裡。 一個賣肉的攤販拉著薑辛細語道:“小兄弟忍忍就算了,這是府臺大人的兒子。” 薑辛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問道:“請問大哥,我想賣點青菜,哪有可以用的攤位。” 肉販指了指街道裡麵,“往裡走,看到一個瞎子的算命攤,那就是了,他那裡門庭若市,你這些菜拿過去一會兒就能賣掉了。” 謝過肉販後,薑辛便朝街道深處繼續走去。 生薑雖然生病,但也很聽話,沒有亂跑亂叫。 什麼樣的人帶出來什麼樣的寵物,信斯言也。 還沒到地方,就能遠遠地看見前麵圍著很多人,有桿旗高掛,上麵寫著:“鐵口直斷。” 爺爺說過,盲派雖然目不可見,但也不能小視他們。 這些人多是自幼眼疾,家人為尋求一個謀生路,送給師父學習命理。 盲人批命主要的依仗就是口訣。 每天早上都會聚集在一起,大聲背誦著各種斷語,數十年如一日。 行走江湖,講求的就是一個招牌,以口訣的方式論命,必然突出“快、準、狠”。 它主要是斷八字中一些死律,凡是出現了此等組合,必定會發生某類事件。 這是盲派征服人的絕招,逢之即應,百發百中。 以至於民間許多百姓都認為,隻有眼瞎之人,算命才準。 其實是因為眼瞎,無法從事別的行業謀生,才去算命。 所以同樣批王全的八字,盲派命師隻能說他們的婚配不合,會家破人亡。 而薑辛能在五行的生克製化中,找到真正的原因,掌握全盤消息。 以口訣論命的代價,就是隻能說一些隻言片語,無法把他們串聯起來,洞悉全貌。 走到算命攤旁邊,有人認出薑辛。 “看,這生的一雙重瞳。” “這是薑家辛兒,他來這裡乾嗎,薑太爺隱居山中縹緲難尋,已經很久不與其他算命門派打交道,難不成是派下來歷練的。” “聽說薑大師已經離開徽州了。” “可憐的小徠,怎麼還弄得一身泥。” “小小年紀也跟他爺爺一樣殘疾,這算命先生怎麼不是瞎子聾子就是瘸子。”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在人群中說道。 薑辛並不理會這些,既然認出來了,他也好辦事。 於是叫賣著:“爺爺所選之地種出來的好青菜,剛摘下來沒幾個時辰,要買的抓緊啦。” 誰都知道,薑乙老太爺的風水之術舉世無雙。 前任巡撫大人都特意拜訪,就為了讓薑太爺替他尋找百年之後的葬地。 這樣的人物,哪怕是開墾的菜地,想必也是沾著氣運的。 再加上薑辛的叫賣特意引導大家往這個方麵去聯想,事情就微妙了起來。 “四十斤重大白菜四錢銀子,一口價不拆賣,先到先得。” 這個價格開得實在過高,白菜賣到豬肉價,而且一口氣買這麼多的白菜,要吃到什麼時候才能吃完。 薑辛倒也沒有惡意,是他知道,上一次爺爺給生薑看病,花了四錢銀子。 上一秒還在喧鬧的人群,安靜了片刻,頓時,哄堂大笑。 “喂,我說薑家小子,你爺爺離開徽州也有一年多了吧,就算他選的菜地真有什麼生氣,你種一年多也該沒有了吧”一個滿臉胡須的大漢率先發難說道。 不一會,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走了出來,薑辛認出了她。 弓著腰,這是王全的祖母,不同的是,隻過一年,灰色的頭發已經全部雪白。 她從口袋裡顫顫巍巍地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薑辛,語氣懇求又卑微到塵埃裡,說: “小徠,收著吧,收著吧。” 連說兩遍收著吧,像在說買白菜的錢,又像在說去年給她孫兒算命的卦金。 薑辛一隻手背在身後,手裡不停地掐算著。 現在是芒種後的癸未月,想來王挑夫在上個壬午月便到時候了。 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他命運的人,可連他去世,都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命理命理,真是讓人無奈。 薑辛思索片刻後,大聲喊道: “奉薑家薑乙太爺之命,於庚申年癸未月前往集市出售此菜,有緣者可得之,四十斤重大白菜十兩銀子,一口價。” 這是直接把爺爺的名號搬出來賣錢,如此十兩銀子算是賣得賤了,薑辛被逼無奈,他既不好當麵駁王家老婦的請求,又不想讓她花這個冤枉錢。 隔壁算命攤上的盲人命師往薑辛這邊看來。 “小友,既然是薑師父的指示,你這白菜我便收了” 薑辛二話沒說,把一籮筐帶著泥土的白菜放在算命攤前。 拿到十兩銀子後帶著生薑轉身離開。 路過王家老婦麵前,薑辛小聲說道,酉時晚輩再前往家中拜訪。 喧鬧散去。 盲眼命師身旁的助手俯身低語: “師父,這小子一看就是騙人的,薑家再落魄,他爺爺也不至於讓他出來叫賣白菜。” 盲眼命師起身,抖抖袖子說: “能給薑家人起一卦,窺探一下他們的天機,這可是多少銀子都換不來的。” “你現在就從這籮筐裡取六顆白菜,我要用此物起卦,看看這薑家小兒命數如何”。 在六爻占卜中,起卦的方式有很多種。 有拿三枚銅錢的銅錢起卦法。 有用五十根蓍草的大衍卜筮法。 但不論以何種起卦方式,最後都是為了得出數字。 單數為陽,畫長橫線,雙數為陰,畫兩條短橫。 整個卦象分為六個爻,根據得出的數字順序自下而上畫卦。 技藝達到一定程度的大師,可以憑借任何外物或者不借用外物,隻抓機鋒,隨意起數。 一顆本心的起心動念綜合起來,就是一個卦象。 命師讓助手掰開菜葉,數每顆白菜葉子的數量,得出六個數,以尾數的單雙分陰陽。 得出的數字依次為八、十三、十五、七、十六、七。 分別對應,短橫,長橫,長橫,長橫,短橫,長橫。 這是鼎卦,調和之卦。 此卦讖為: “君非君,臣非臣,始艱危,終克定。” 此卦頌曰: 黑兔走入青龍穴, 欲盡不盡不可說。 惟有外邊根樹上, 三十年中子孫結。 據說秦王占卜命數得此卦,成了天下共主,這個薑辛,一個瘸子,他竟有這等氣運? “師父,此卦該做何解?” 盲人命師沉吟道: “少年壯誌膺乾命,踏破九霄躍龍門” 酉時,王家。 把生薑送出醫治後,薑辛便連忙趕來了。 王全怎麼說也是他第一個客人,無論如何,他也要來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測。 若成真,那也要知道到底發生何事,是天災還是人禍。 沒等薑辛敲門,一個女子就開門迎接,顯然是早就在門口等著。 她看起來二十剛出頭,相貌清秀婉約,粗布衣裳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的空靈氣質。 女子微微行禮,請薑辛入屋。 料想這就是去年婚配的女子,也不知道王全有沒有聽自己的建議,薑辛邊走邊思索。 當薑辛再走進這間屋子廳堂的時候,還是四個人,座位順序也沒有變。 隻是挑夫變成一個年輕女子。 王胖子消瘦不少,現在隻能算是壯實身材,不能說胖。 變化最大的還是老婦。 民間說有些人到七十也不顯老,但隻要一產生變化,就是瞬間的大變樣。 她的頭發已經全部花白,弓著的腰已經成了常態,就算坐在凳子上也一樣,那雙精明到世事洞明的眼睛,也變得渾濁。 “晚輩拜見阿婆。”薑辛主動開口行禮 “薑家辛兒,我知道你來此是想問什麼。” 停頓了一會,她繼續說道: “去年你算對了,我兒上月挑運物資,幾天都沒有回家,再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屍體,官府查看後說是自己摔倒...” 還沒等老婦人說完,王全站起身喊道: “他們這群畜生,互相勾結,得不到我媳婦就謀害我父親,我爹爹上了一輩子的山,怎麼可能會在山上摔死!” 難得的,王全說這種沖動話,老婦竟然沒有阻止他。 這不符合她的人情練達的性子,薑辛看她隻是自己不停地咳嗽,身體看來也一日差過一日了。 薑辛最擅長從隻言片語中抽離線索,再推演出事情的脈絡,況且方才王全話裡話外已經說得很明顯。 再回憶起之前給王全批的八字,克父刑妻之命。 紅顏禍水並不是紅顏的問題,而是喜歡紅顏卻得不到,反倒用卑劣手段之小人的問題,前者隻是紅顏,後者才是禍水。 這女子相貌出眾,被某個世家公子所相中,若是嫁給其他人還好,又偏偏是個家境貧寒的胖子王全,惱羞成怒之下打擊報復也屬意料之中。 “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薑辛看向王全問道。 “聽了你的,沒名分,聽你的有什麼用,我父親都已經死了!奶奶說你去年就算到了,你為什麼不直說!!” 王全幾乎是歇斯底裡地沖薑辛喊出這句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如果當時不說八字沒有犯沖,我們就不會接受這種沒有名分的婚事,更不會發生這些事情,都怪你!你還有臉來!!”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王全已經沖到麵前,一隻手把瘦弱的薑辛拎了起來。 拐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放開!”喊出這句話讓老婦人更加虛弱了。 她慢慢起身,走到薑辛身旁,輕聲說道: “這個孫媳婦,好,我很滿意的。我兒有我兒的命,不怪誰,我也活夠了,打算在死之前看他們二人有個名分,不然我死不瞑目。薑家辛兒,你說有名分就會有災難,災難無非是家破人亡,這個人亡,會亡我孫和孫媳婦嗎?” 薑辛在腦中盤算一會,搖了搖頭。 “那就亡我老婦一人,紅白喜事一起辦,我王家也雙喜臨門一場” “孫兒,送客吧。”說完,老婦人回房。 “九兩五錢銀子,給你們的隨禮。” 丟下錢袋,薑辛也轉身離去。 他知道,他已經知道,如果下次再來此地,隻會有三人。 取走生薑再回到茅屋已是子時。 江子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薑辛不敢有什麼大動作,連呼吸都放慢節拍。 賺來的十兩銀子他自己留下一錢,給江子沉買了些糖葫蘆和小玩具,順道把生薑的夥食也升級了一下。 他趴在江子沉的對麵,生薑臥在桌底。 芒種,天氣中有一點燥熱。 屋內燭光搖曳,良人對坐,屋外微風輕拂,雨打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