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元年,南國皇子季尚林登基。 次年,大肆削官削爵,培養親信。因不滿參知政事季尚遠彈劾右相兼樞密使趙於思,遂將其降為從四品知州,知江州府。 觀月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遏止北部羌銻異族南下的咽喉。然而江州府便處在觀月臺後方,青峰成群,風光迤邐,水秀山青,其間良田沃野,商旅往來,民生和樂。 羌銻垂涎江州已久,屢次發動戰事,唯獨觀月臺久攻不下。 南國東部與千嶼國隔海相望,千嶼擅長江河海戰,戰術靈活多變,尤其工於潛伏使詐,如遇千嶼殘兵,切莫窮追不舍。近年海嘯頻發,東部軍民與千嶼交戰愈加頻繁。 西部無邪,遊牧民族,活躍於高原盆地間,蹤跡難尋,除開邊境偶爾的騷亂,沖突尚小。南國同無邪交戰甚少,是敵是友,態度不明。 南國與羌銻交戰的硝煙尚未燃及江州,江州府內仍舊是一派祥和,城內百姓不識兵戈。自江州府作為觀月臺糧草補給之地,來往商旅異常頻繁了起來。 中秋這等普天同慶的節日,竹平城大開,商賈們自然不會放過此等良機,無不摩拳擦掌,等著大賺一筆。 已然繁星若現,夜市開張,城中街道密如絨線,蜜煎,香鋪皆鋪設貨物,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城中各大酒肆,結絡門麵彩樓,流蘇隨風舞;花頭畫竿,錦旆飄揚,歡聲笑語一浪高過一浪。笙歌起,扇麵轉,光影斜,伶人眉目如畫,活色生香。風吹仙袂飄颻舉,猶似霓裳羽衣舞。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眾賓歡顏。 飲雪醅,綠蟻浮盞;品桂釀,粘滯綿甜,暖人心魄;剝糖蟹,纖柔玉指破霜柑;看蒸蟹,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尋常店鋪人頭攢動:炒蟹,炸蟹,洗手蟹應有盡有,隨買隨吃;新上糖炒栗圓潤光滑,軟糯綿密,孩童甚喜;間道糖荔枝,晶瑩春水生,種種蜜餞果子,不可一一盡數。 盈盈月滿,皎潔生輝,闔家團坐桌前,祈求風調雨順,諸事皆遂。爾後聚集河邊,俯身輕放各色水燈,霎時間,水麵恍若銀河流淌,燦若繁星。孔明燈起,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水麵的倒影,映襯出橋上倚欄而望的向晚意和皇甫亓鬆。 “那怕隻是平日尋常水燈,點燃燭火,也能同此絢爛。”皇甫亓鬆磁性而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皇甫亓鬆看罷完眼前的景色,轉頭望向了向晚意。在朦朧燈光的映照下,別有一番神秘卻沉穩的氣息。 難得的獨處讓氣氛逐漸變得微妙起來。兩人的呼吸聲就在耳畔交響。 向晚意眼神不安地飄忽,不斷擦拭著手心沁出的汗。 皇甫亓鬆注意到了她急促的呼吸。 “燭火燃盡,光亮也便散去;盛大的絢爛過後,終將歸於沉寂。絕美之景,卻非時時皆有。”向晚意清透的眼裡閃過一絲無名的悵惘。她壓抑著心中的緊張,去尋皇甫亓鬆的目光。 皇甫亓鬆淺笑一聲,慵懶地斜靠在欄桿上,單手支撐著下巴,保持與晚意視線的平齊。他對此回答並不驚訝,“我早料到你不會按尋常路數講話。”看著晚意略帶緊促的臉,他愈發覺得有趣。緊張急促的神態,一如林間跌跌撞撞的小鹿。 片刻,兩人無話。皇甫亓鬆的笑意卻越發深沉。 “你。你盯著我看乾嘛。” 向晚意看著皇甫亓鬆深邃卻柔和的雙眼,心思亂如麻。 向晚意又開始在心裡數落自己。 “我看也不盡然。過去的往事,總有存在的印記,這何嘗不是時光的饋贈?”皇甫亓鬆看向遠方,似在沉思。 “過去不戀,未來不想,我隻願珍惜當下。” 言罷,嘴角又泛起往日熟悉的微笑。 忽然一陣秋風吹過,剩下兩人在風中淩亂。一滴淚從晚意眼裡湧出。霎時間,皇甫亓鬆攬過向晚意的胳膊,擋在了風前。晚意突然失神,緊緊抓住亓鬆的衣袖。 “風大,天氣也涼,別染了風寒。早些歸家。”皇甫亓鬆一下放開了向晚意的胳膊,向晚意也鬆開了皇甫亓鬆的衣袖。 “欸?他剛才說話聲顫抖了嗎?” “她還在緊張。” 避開的視線暗示著兩人心裡藏著的心事。 此時向晚意眼角的淚光一閃一閃。 “怎麼哭了?哪兒弄疼你了?”皇甫亓鬆正要用手抹去向晚意留下的眼淚。然而向晚意一把捂住了臉。“不妨事,隻是小時候老愛哭,風大迷了眼哭,平常無事淚也如泉湧,父翁就說我是愛哭鬼。”說罷,又孩子氣地笑起來,理了理額前淩亂的發絲。 “噗。”一聲輕笑,隨即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落入了向晚意的視線。透過依稀的燈光,能看出裡麵四瓣心形碧綠的酢漿草。 “即便是短暫的花燈,在我的生命裡也曾印刻下驚鴻一瞥。”皇甫亓鬆俯下身,盯著晚意的雙眼: “倘若今後不能時常見到花燈,便看向它,睹物思景,不至於留下遺憾。”他歪著頭笑笑,交到晚意手中。 “這是?”晚意抬頭,不解地看向亓鬆。“街市偶然所得。”他輕鬆地聳了聳肩。 “好生細致。” “料到你會如此喜歡。” 向晚意雙手握住水晶,眼裡是藏不住的歡喜。她對著亓鬆莞爾一笑,仿佛點亮了空氣中無數快樂的因子。 “謝謝。” 即使皇甫亓鬆表麵上雲淡風輕,可是見到晚意如此不設防的表情,眼裡仍然有所躍動。慣看了商業往來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逢場作戲的表麵虛偽,此刻晚意的淺淺一笑卻讓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簡單與滿足。 突然一道馬聲嘶鳴,打破了平靜的氛圍。 “都給我閃開!你們這些不識好歹的賤民!”幾米遠的商鋪外,一位華服錦緞,貴族打扮的年輕女子和小攤小販起了爭執。周圍的遊客不知何事,也便來湊熱鬧。 “本公主的馬被驚擾,險些喪命,爾等賤民還不以死謝罪!” “草民不曾存心冒犯公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哪曾想公主的馬踢翻了草民滾燙的湯碗——” “言下之意,倒是我的不是了?” “草民隻是一個賣湯的!豈敢冒犯皇威,公主冤枉,實在是冤枉啊!” 隨著圍觀的群眾愈來愈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仿佛一絲火花便能引爆。又是一段急促的馬蹄聲,一隊人馬疾速趕來,為首的俊朗男子大聲叫喊到: “且慢!” 眾人望向男子。男子翻身下馬,略過鬧事女子,跑到商販旁,陪笑道:“舍妹年幼無知,煩請老先生見諒。多有冒犯,小生在此謝罪!”說罷,一把扶起了被踢翻的車攤。 老商販受寵若驚地看著他,顫抖地說道:“天地為證,日月可鑒,老朽安分守己,從無反心!”那公主毫無悔意,顯然不當回事。 “老先生放心,今日之事,的確是舍妹有錯在先。車攤等一乾貨物,今晚小生一定悉數賠償。”瞧見這俊郎態度誠懇,商販也順勢和解,男子身後的隨從便趕忙疏散了人流。 一旁的向晚意緊緊攢著兔子花燈,遏製不住地怒意上湧。 生計所迫。皇甫亓鬆看罷,眉頭一皺。 “如此傲慢,草菅人命!”方才目睹全程,欲買蜜餞的薑妄熙冷眼看向那對漸行漸遠的兄妹,敵意叢生。人流中,身著便衣的皇城司探事司淩鋒不動聲色地繞小道繼續跟蹤;偽裝成商販的羌銻細作交換了眼神,四散走開。 遠處的房頂上,一襲黑影迅速隱沒在被煙火隔絕的夜色中。 熙平街如是恢復了往日的燈火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