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這一出,大夥看孫秀的眼神驟然丕變,想好奇問問,摻和摻和,卻忌憚龍酆的雷霆之威,索性一聲不吭。 沉默的背後卻是各懷心思。 這事兒荒謬,山兒忍不住暗暗分析,兄妹倆一同遇險,孫秀不僅救男不救女,還刻意隱瞞其妹蹤跡。救人本是善舉,可孫秀不太單純的動機讓這份善心變了味,也最終自食惡果。 龍酆的臉雖一路陰沉,可山兒認為,孫秀好歹於龍酆有救命大恩,因此隻待氣消後和好如初便是。 到了客棧,龍酆安排好張梁,便命手下遞上一大包銀子,沉甸甸的,少說也有千百兩,夠普通老百姓一輩子花銷了。 山兒卻是個愣頭青,隻當是給自己的謝禮,便啼笑皆非地上前一步,搖手婉拒。誰知龍酆竟指了指一旁傷神的孫秀。山兒這才恍然大悟,尷尬地收回手,麵若彤雲地後退。 孫秀看到遞過來的銀子,明白龍酆這是徹底把自己當成了外人,想用錢財來買斷這份救命之恩。 她連銀子帶人往前一推。搶步到龍酆麵前,泫然欲泣道:“我孫秀也算聞名遐邇,龍大哥你不信我時,可以去方圓百裡明察暗訪,打聽打聽,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為人,也好過被一個無賴蒙蔽。” 龍酆用讓人發冷的聲線指摘,道:“當日我為了營救家妹而自廢武功,打鬥間三人從山崖跌落,逆風猶在耳畔,我左手緊握住她,右手擰斷賊子的脖頸,即使墜河亦不曾罷手。我後來打探到,賊子的屍首離我隻有兩丈遠,而她卻憑空消失了,掘地三尺還不見其人,我手上就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簡直蹺蹊作怪。我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一開始就有人在混淆視聽,我真是錯看你了。一念之錯尚可挽救,將錯就錯無藥可救!” 孫秀心疼自己苦苦建立的信任一朝瓦解,連忙解釋道:“說不定你隨波逐流時被礁石撞暈了,便不自覺鬆了手,且正值汛期,你妹妹被沖到別的支流也未可知。我發誓,救你之時,方圓並不存在第三者。” 龍酆看她還在狡辯,眼底不由凝結成冰,沉聲道:“習武之人最忌諱大意。一個出色的武者更要時刻警惕,哪怕夢中,哪怕暈厥,甚至死亡,都不會放棄心中想守護的東” 他話沒說完,孫秀便急不可耐地插嘴,道:“肯定是因為你自廢武功,所以才不自覺弄丟了她,一定是這樣。” 龍酆大失所望地看著她,一個抬手,窗外對街,一棵大樹砰然粉碎。 冷不防地被秀了一眼,山兒驚艷地捂著嘴,滿臉不可置信。 孫秀也同樣吃驚。 龍酆接著說道:“旁的內力也就罷了,但我主修的內功卻是堅如磐石的功夫,因此沒有廢不廢這一說。” 孫秀覺得自己被龍酆帶進了話籠子,懊惱間靈機一動,不遺餘力地指出:“肯定是張梁先我一步救走了你妹妹,所以我去洗衣服時才沒發現她,一定是這樣!” 龍酆毫不留情地反詰:“那他如何知曉你當日著裝及騾子失足之事,且還有騾齒為證。騾子乃你舅母體己物,你守口如瓶尚且不及,又豈會自曝其短。” 孫秀被懟得啞口無言,心若死灰,眼裡一下子泛起了晶瑩的淚花。她柔弱地立在地上,既不笑納銀子,也不動身離去,孤立無援的樣子,看上去楚楚可憐。 山兒心想,眼下龍酆正值盛怒,出言相勸怕適得其反,因此隻能先對孫秀袖手旁觀。 這邊龍酆說完便不再理孫秀,任由她在一邊傷心欲絕。他一撩衣擺,坐到交椅上,把目光投向山兒。 他一改冷色,和顏問道:“仙兒姑娘,今日你幫了龍某人大忙,你想要什麼,我盡量滿足你。” 阿峰的事一直懸在山兒心頭,她從仆婦手裡接過安安,邊愛憐他,邊開口道:“我有一個朋友,她叫阿鋒,是朱家村朱大買來的老婆。我希望你能伸出援手救救她。她有瘋病,我也想帶她去藥王穀求醫。除此以外,別無他求!” 龍酆拍拍手,贊嘆道:“你真是個善良的姑娘!” 山兒和孫秀不同,她不喜歡戴高帽兒,便嚴辭拒絕道:“從小就有人說我心裡憋著壞,其實我隻是不愛說話罷了。我討厭被定義,因為以往之事誰都不了解,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清。無端端將人框住,讓人不自在。你雖然是誇我,但高處不勝寒,捧得越高摔得越慘。定義相當於挖坑,哪天腳崴了就掉進去了。” 他聞言,先是一愣,而後大笑道:“見解獨到,有趣!爽快!我喜歡!”山兒這番言論,不難看出她是個老實本分之人,因此,龍酆更喜歡了。 這邊山兒的耳朵刷的一下變紅了,仿佛被龍酆的話給燙到了。 孫秀看不下去,忍無可忍,蓮足一跺,調轉屁股就跑了出去。 龍酆抬了抬下巴,示意下屬跟去保駕護航,想必怕孫秀一時糊塗。 這樣手下留情,看不出來龍酆還是個色厲內柔的。 山兒這才想起孫秀表妹的叮囑,抱著安安急急追出去,卻為時已晚。龍酆走過來與山兒比足而立。山兒轉頭隻平視到龍酆的肩膀,便仰起頭,道:“我忘記告訴她,她表妹將她的物件全部打包扔了出來,她今晚恐怕要露宿街頭了。龍大俠,你幫幫她吧!畢竟她救過你。” 龍酆淡淡說道:“你忘記小時候的仇恨了?” 山兒苦笑道:“沒忘記,但是,她幫我照看了安安幾日,功過相抵,所以我原諒她了。且背負仇恨是一件不輕鬆的事,讓人喘不過氣。我當真是乏了。再說,有了安安,我的餘生快樂都來不及,誰有功夫去惦記仇恨呢!” 龍酆不由得重新審視起眼前的女人,她衣著寒酸,滿頭枯發下,不施粉黛的臉上透著不堪入目的病色,眼眸渾濁迷離,像潭死水,加之總是不自信地畏縮著背,所以看上去醜態畢露。好在五官端正,身材高挑,倒也不至於讓人反胃。 龍酆收回目光,接著話頭,道:“我會讓人重新修繕她朱家村的老宅,讓她安居樂業。至於阿鋒的事,也不難辦。明日,你來領人,後日咱們出發藥王穀!” 山兒知道,龍酆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比旁人信誓旦旦還要來得重。她什麼都不需要做,翻過日檻子領人即可。 翌日,一行公差手持飛簽,逮捕了朱大。浩浩蕩蕩的人馬湧入朱大家宅,掘地三尺卻沒有找出阿鋒。下午龍酆下屬牽著霹靂犬尋遍角角落落,最終在後院的井口駐足,狂吠不止。萬幸裡邊除了阿鋒的幾件衣物,再無其他。 山兒知道獵犬特性,回家翻出阿鋒未洗的衣服,拿到霹靂鼻前一嗅。皇天不負有心人,到了晚上果然找到了阿鋒,她是在江心的渡船上被追回來的,彼時她正在船上發瘋,帶走她的人正是朱大遠嫁的大姐。 一回來,山兒就給阿鋒喂下鎮靜藥丸,並加以安撫。 龍酆在見到阿鋒第一眼時怔住了,圍著她看了又看,像舊相識久別重逢。 山兒好奇問道:“你們認識嗎?” 龍酆打量許久,籲了一口氣,道:“很像我逝去的大姐。不過怎麼可能是她呢?” 山兒驚詫道:“你姐姐?天下有這麼巧的事?” 龍酆釋然道:“隻是模樣酷似罷了!” 山兒哦了哦,拉過阿鋒,摸摸她的頭,輕柔地扒開她後腦勺的發。對龍酆說:“她的後腦勺有一處燒傷,後背也有大片,不知道經歷過什麼坎坷。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你有辦法幫她找到家人嗎?” 龍酆聞言大吃一驚,又繞著阿鋒端詳了幾個來回。 阿鋒也驚得瞪大雙眼,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二人四目相對,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無形的牽連,二人的心同時一痛。 龍酆突然對山兒說道:“你幫我檢查一下,她的心口有沒有一顆紅痣,我曾經聽母親無意說起過,想來可以以此為憑。” 所謂親人相見,分外眼明,莫過於此。不得不說,這世間的因緣巧合還真是妙不可言。 經過山兒驗明正身,確定阿鋒就是龍酆大姐無疑。 龍酆先是鄭重其事地對著山兒打了一拱,口中直呼:“我說過,你是我的福星。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然後,轉身緊緊擁住阿鋒,道:“大姐,你沒有死!太好了!” 也許記憶深處的親情未散,阿鋒終是流下熱淚。隻是依然記不起往事,隻靠著內心深處的熟悉感,才對龍酆稍顯親近,不過龍酆卻是心有成竹。 他握住阿鋒的手,鼓勵道:“失去記憶不管是外力使然還是藥力使然,到了藥王穀,總有辦法挽救。到時候,我們一起回飛龍堡享盡天倫之樂。” 這時候,孫秀突然不請自來,她先是被龍酆親昵的態度所震驚,然後哆嗦著嘴唇淚花直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眨眼,又突然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指著龍酆,歪著頭啼哭道:“龍大哥,我是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粗人,千金萬銀我都不稀罕,我要的,從始至終都是你的一點信任罷了!你無需替我做主修繕老宅,因為你若不肯信我,即使瓊樓玉宇我也無顏消受!” 龍酆波瀾不驚,拉著阿鋒坐到軟乎乎的絨麵圈椅上,手輕輕安撫著阿鋒的肩膀。 期間,一個眼角都不給孫秀。隻冷冷的說道:“我會將銀子全權給你族長托管,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至於你受不受,隨你。” 比之龍酆的決絕,孫秀更恨此刻在龍酆大掌下摩挲肩膀的女人。 她妒得發狂,恨得認真,所以臉上不自覺露出了歹毒的神色。 同樣身為女子,山兒又豈會看不出孫秀的小心思,她剛想解釋事情不是她孫秀以為的那樣,腦中又轟然想到,此乃龍酆家事,自己怎好喧賓奪主擅自抖破阿鋒身份呢! 於是隻能同情地望著黔驢技窮的孫秀,又意欲開口求情。龍酆卻有先見之明,抬手阻止了山兒。 此刻,龍酆淡薄果斷且無情。 山兒無所適從地撓撓頭,幾天前還是傳言中的愛侶,如今弄得鼻子不對眼睛,何苦來哉。 正神遊天外,阿鋒一記側目望向孫秀,像炮仗的引線被陡然點燃,狂躁瞬間炸徹房梁。 “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要出賣我,為什麼要助紂為虐?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我跪在你麵前求你別出聲,求你高抬貴手當做沒看見,我忍著刺骨之痛躲在荊棘裡,你為什麼要帶朱大來抓我?你這個畜牲,我要殺了你!” 龍酆和山兒睜大了眼睛。 龍酆扶穩了阿鋒,哄道:“好,你別激動,我替你殺了這個賤人!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山兒手忙腳亂遞過來一顆鎮靜丸,龍酆急急給阿鋒服下。 孫秀聽到龍酆叫她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阿鋒順了順心口,指著發愣的孫秀,不堪回首地說道:“去年孟冬時節我被人牙子賣給了朱大。他把我當豬做狗百般折磨,稍有不順,我就如同犯了欺君之罪。而他們朱家村民沆瀣一氣,個個鼓著眼睛監視我,每天朱大出去做工,回來連我跨出隔門先抬的哪隻腳都一清二楚。我就這樣每天戴著手銬腳鐐過著煉獄般的日子卻逃之無門。我曾經自殺過幾次,但都以失敗告終,朱大用最好的養身藥吊著我的命,把我安置到最柔軟的角落,以最沉重的鐵鏈囚禁著我,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蒼天啊,為什麼要讓我受如此非人的折磨啊!” 龍酆聽得額頭青筋暴起,袖子裡的拳頭捏得哢哢作響。 阿鋒的情緒開始不太對,山兒難過之餘,再次掏出鎮靜丸,眼疾手快地塞到阿鋒口中。 孫秀還在斤斤計較龍酆喊她賤人的事,並未意識到接下來的事態會有多嚴重。 阿鋒心情平復,接著說道:“一次,朱大帶我去深山送亮,我趁他大解時逃到一處荒山,遇到了她”阿鋒對著孫秀用力一指,恨不得戳死孫秀。 “她當時正在墳頭燒紙錢,我清楚記得墓碑上刻著故顯考孫公樹成大人,落款是孝女孫秀。眼看著朱大要追上我,於是我跪求她救我一命,她先是慷慨應允,誰知等我藏好後,卻毫不留情地背刺了我。她親自引路,朱大就跟甕中捉鱉似的把我抓了個正著。從那以後,我便開始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生活。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說完,阿鋒就抱頭痛哭起來,心疼得龍酆背脊直抖。 孫秀不知道是裝傻還是健忘,她駁斥道:“你胡說,我此前從沒見過你。我看你是瘋病發作了,逮著人就開始汙蔑了!” 龍酆一個淩厲的眼神,孫秀馬上嚇得花容失色。她隻好強翻出素日裡最溫柔的一麵,可憐兮兮地說道:“她她她肯定是記錯了!龍大哥,請你相信我!” 阿鋒聞言氣得目眥欲裂,幾乎要按捺不住。 龍酆怒極反笑,道:“小時候誣陷仙兒的事不記得了,在河邊發現的是三個人還是兩個人也不記得了,現在,你連你父親墳頭發生過什麼慘劇,你還是不記得。嗬嗬,你還真是健忘!” 說完麵色一凜,不耐煩道:“來人,將這個賤婦丟出去!” 孫秀一個趔趄跌倒,雙手捶地,失聲痛哭道:“既然我如此歹毒,你不如也向官府出首,將我的德善旌旗褫奪了吧!嗬嗬!就像對付王腰那” 以往所有人視孫秀為雲中白鶴,可今非昔比,如今的孫秀失盡人心,動聽的嗓音也成了聒噪的烏鴉叫。 不待她講完,龍酆手下便將她丟了出去,屋子裡隻徒留孫秀的餘音還在不死心地回響罷了。 山兒引以為憾道:“孫秀不是個壞人,不然她也不會” 龍酆知道她想說什麼,出言打斷:“不然也不會幫你照顧孩子是不是?你到現在還認為是孫秀照顧的安安?甚至,認為當初要承接安安的是孫秀?” 這句話餘韻悠長,龍酆不再說下去,隻沾點話外之音給山兒自行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