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命官在遼東城內四處招兵,挨家挨戶敲門,一見男丁不顧其願,許多小兵若是不從,便被掌摑或使用苔刑活活捉走。 佟縣令作為遼東城的半個老城主,素來愛民如子,見不得朝廷征兵的殘暴,便硬著頭皮去勸那位官員,不曾想那位官員極為傲慢,見佟縣令不聽他的命令,便對佟縣令大打出手,自此佟縣令的腿便腿殘了,也失了遼東縣令一職。 眼看征兵的人要來佟府了,佟夫人可急壞了。佟縣令腿殘了,佟家便隻剩佟珮珷了。若說佟珮瑛是佟夫人的掌中寶,那佟珮珷是佟夫人的掌中肉。一想到佟珮珷即將去去從軍,佟夫人心中千萬不舍,連夜為他修補衣裳,反復叮囑他要注意安全,活著回來。 殊不知這一切都被另一頭的佟珮瑛聽見了。得知哥哥要去從軍,佟珮瑛心情極為復雜。佟珮珷是如今佟家唯一的男丁,若是他死在戰場上,佟家可就絕後了。 若是我替哥哥從軍,大哥不就不用上戰場了嗎?佟珮瑛這般想著。 於是,朝廷命官來佟府時,佟珮瑛用迷藥將家人迷暈,女扮男裝去了遼東軍營。 翌日佟家人醒來,見佟珮瑛不在,心下慌亂不已,聽左鄰右舍說一位佟家小子前去從軍了,這才發現是佟珮瑛替兄前去。佟家人懊惱不已,對她半是愧疚半是擔心。 而從軍是佟珮瑛憑借不輸於男子的武力與自身的毅力,在遼東軍內威名遠揚,由小兵到教頭,教頭到小將,小將到副將,副將到將軍。憑借一場場戰役,一個個令人震驚之餘而又佩服的故事,獲取了遼東百姓以至大盛百姓的信任,成為萬眾矚目的溶月將軍,統領北方最大的兵權。 自此,佟家人才安心了些。在溶月將軍征戰的十餘年中,佟家變化也很大。佟縣令因腿傷病逝多年,佟夫人因為年紀大了,加之遼東醫療不先進,久病纏身。大哥佟珮珷借佟珮瑛的戰功有了固定的官職,雖有更好的仕途,卻依然駐守遼東,繼為遼東縣令,這些年裡娶了媳婦,生了孩子。 總之,戰爭還在繼續,可生活仍在繼續。但溶月將軍的名號早已響徹大江南北,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眾人傳言“北擊屺蠻,西擊大禮,南擊越國,屢戰屢勝,用兵詭譎,如此少年英才,回京後定能封侯拜相,前途必將一片光明。” 可誰知,就是這麼一個少年將軍,回京後便不見蹤影,對外宣稱病故。隻有宮內知曉真相的人才明了,所謂的溶月將軍是個女兒身,皇上認為女子封侯有背祖製,念在她功大於過便將其軟禁在大牢,直至死去。 何其殘忍!將一個為國爭光的將軍關在四四方方又陰暗的大牢,讓她失去自由,褪去一身傲骨。 佟珮瑛本就傲骨錚錚,是個向往自由的人。軍營裡的士兵都說她上輩子是翱翔於空的鷹,不喜歡困於心衡於慮;不喜歡那些繁瑣至極的條例規定;就喜歡行軍打仗,看千山縱橫,四海升平。 她有想過要逃,可換來的是挑去手腳筋,毒瞎雙眼,做成人彘。就這麼不人不鬼的活了幾年,終於熬不下去,一代傳奇天賦異稟的溶月將軍就這麼死在幽暗陰鬱的大牢中,享年四十四歲。 何其諷刺!這是佟家世代口口相傳的故事。所以佟家從不重男輕女,一律平等相待,甚至於對女子格外尊敬。 旭日堂內,眾人聽聞俱是震驚。大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溶月將軍就是這樣慢慢死去的,那對一個將軍而言是多麼痛苦,簡直不言而喻,這比一刀殺了她還要難受千倍萬倍。 不禁讓人感慨。 旭日堂內人漸漸退去,隻留下佟溥慧一人獨坐,低著頭,似是在沉思,似是在回憶,倘若蹲下身看看,就能看到她眼中盈盈淚光閃爍。 …… 翌日清晨,晨光依舊,幾縷陽光穿過油桐紙掉在屋內,可以透過床幔看到紫檀雕瑞獸珊瑚屏榻上的人兒動了動。 屋外玉蘭叩了叩門道:“小姐,您醒了嗎?玉蘭要進來了。” “進來吧!”屋內傳來一道女聲。 玉蘭落櫻帶著身後一乾婢女進了屋。 床幔內冷清露已經起身了。 玉蘭落櫻伸手去拉開床幔,裡麵露出一張清嫵絕倫的臉,那些端水侍候的奴婢忍不住抬眼,不由贊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即使不施粉黛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玉蘭命幾個奴婢侍候冷清露刷牙漱口凈麵,做完這些與幾個奴婢伺候她更衣。冷清露一見,是極為鮮艷的黃丹色,便命人換了。 玉蘭道:“小姐可是覺得這黃丹色不好?” 冷清露點了點頭:“去換一身雪青色的吧!” 落櫻有些摸不著頭腦,愣愣道:“小姐是覺得黃丹色太鮮艷了嗎?” “是”,冷清露一邊給自己帶上珍珠耳墜一邊道,“今日是劉氏的忌日,我穿的那般鮮艷奪目到底有些說不過去。” 落櫻不解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玉蘭若有所思。 待更衣完畢後,玉蘭給她綰了一個回心髻,帶上點翠鳳蝶翡翠簪,荷花紋琺瑯步搖,金鑲寶玉蝴蝶頭花,玉搔頭珠釵,赤金寶釵花鈿。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抿了抿口脂,更顯天姿國色,芳菲嫵媚。 紛紛進屋一見,仍不住拍手叫絕:“我們小姐不愧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兒,就這麼淺淺打扮一番,就把多少人比了下來!”轉而又言,“我們小姐如今快要及笄了,不知小姐心中可有擇夫人選了?” 玉蘭急得擰她,“當著小姐的麵胡謅什麼呢!再說,便撕爛你的嘴。” “喲喲喲!小姐瞧瞧,玉蘭急了。”紛紛嚷了一陣道,話鋒又一轉,“不過玉蘭姐姐,你如今也二十出頭了,早該出府嫁人了,怎麼還留在府裡呢?情郎沒有上門提親麼?” 這一番話氣得玉蘭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小姐,您瞧她那得意樣兒!今兒我不打她,天理難容!”說罷便要打。 紛紛是武婢,哪會被玉蘭壓著打?故不出手,隻顧著滿屋亂竄,大聲嚷嚷著“玉蘭姑娘打人啦!”一邊望冷清露身旁躲,玉蘭好幾下都打在冷清露身上。 玉蘭又羞又惱,紛紛麵上盡是得意之態,落櫻隻顧看著笑。屋內其他奴仆忍著笑不敢出聲,肩膀直哆嗉。 這時候絳英與柳嬤嬤一同進屋,眾奴仆向其請安。絳英見了到沒說什麼,柳嬤嬤一看這陣仗趕忙讓兩人收手。 柳嬤嬤自幼跟著冷老夫人,從冷老夫人娘家陪嫁到冷家,如今已有四十餘年,在冷家話語權也很大,畢竟在冷府算是半個當家人,精明又強乾,圓滑又知分寸,同人情世故又不怕撕破臉皮,與冷老夫人心有靈犀。 老人常言道“一等人用眼教,二等人用嘴教,三等人用棍棒教。”可見這心有靈犀有多彌足珍貴了。 柳嬤嬤趕忙上前伸手查看冷清露身上有無磕碰劃痕,見她身上依舊白嫩如初,這才放心了。轉頭眼睛一瞪,用手不輕不重地摑了玉蘭紛紛落櫻三人,一人賞一個巴掌,令下麵候著那群奴婢跪下。語重心長道:“你們幾個都是大小姐身邊候著的,是太師府裡頭千挑萬選選出的丫頭,還敢在小姐院子裡鬧騰?!都是死屍嗎?貓舔虎鼻梁!” “小姐是什麼人,你們是什麼人?!若說小姐是龍血鳳髓,你們吶,就是蜉蝣草芥,若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刮到小姐,那後果你們可承受的起?!” 眾奴仆俱是低頭不言語,屋內也再無先前的歡聲笑語,隻剩一片陰霾。 “簡直不可理喻!”柳嬤嬤嗓音依舊,而地上跪著的奴仆們已然心有抱怨,“整個太師府裡的人都曉得,雅文苑的活兒最少,最是輕鬆,還不好生乾活?!再有下次,把你們貶至最低等丫鬟!” 冷清露聽不下去了,出言製止:“好了嬤嬤,何必對她們這般恐嚇呢?都是一群二十歲上下的小丫頭。更何況,我十分歡喜這樣熱鬧的氣氛,比那安靜肅沉之處爽快多了!” 柳嬤嬤眉頭一蹙,“小姐,怎能這般說呢?您也忒嬌慣這群丫鬟了!日後指不定騎到您頭上作威作福喏!” “嬤嬤,別這麼說”冷清露勸慰一笑,“這些丫鬟本性不壞,隻是見我們打鬧,心底高興,這才樂起來了。” 柳嬤嬤嘆了口氣,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小姐就是太心善了!老奴是擔心您這般弱顏日後若是被他人拿捏可怎麼辦啊?” “嬤嬤怕什麼?有祖母和爹庇佑我,再不濟還有伯父兄長。”冷清露恃寵而驕道,“更何況,我可是嬤嬤教出來的,哪有那麼容易被他人拿捏?” 前世冷家覆滅,即使是父親與伯父兩個位高權重之人也無能為力。這個世道,隻有靠自己方是王道。 柳嬤嬤不說話,隻望著她笑。 …… 皓月堂 “母親,您當真要讓明儀去送劉氏最後一程?”冷桓緩緩放下茶杯擰眉道。 “桓兒,我曉得你的憂慮。”冷老夫人淡淡一笑,“明儀已經長大了,是時候讓她明白時間疾苦了。” 冷桓動了動嘴唇,正想說話。 冷老夫人眼疾嘴快接上下文。 “之前覺得明儀是冷家最年幼的,亦是唯一的女子,心思單純些也罷了。如今明儀已經長大,即將及笄了,不論她嫁到尋常人家,高門大戶,或是王府後宮,都該磨磨性子,練練心計。” 冷桓趁冷老夫人還未說下去之前先發製人:“可不論樣貌,性子,才情,心計,明儀都是京城頂頂好的姑娘。這些您自幼也在教她,何必讓她見這般血腥之事呢?” 冷老夫人看得出冷桓眼中的不安與擔憂,依然堅持道:“你是大盛正一品的太師,與棲兒不同,你見過的刀槍暗箭,陰謀陽謀可還好?”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難道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嗎?以前有你父親鞭策你,才讓你功成名就,如今我得將明儀教育好,才能讓她在吃人的後院活下來!” 冷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冷老夫人繼而道:“男人的戰場是仕途戰場,女人的戰場是後院。若是孫婿官位比你低,那明儀在夫家便可為所欲為;若嫁到侯府王府又或後宮,那焉知明儀會不會受欺負?” 冷桓沉默不語。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桌上的雪鬆香快要燃盡了,才聽見冷桓低沉的聲音,“好。” 冷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隻說了一句,“心平氣定。” …… 雅文苑 從茂將冷老夫人要求她安排劉氏陳塘一事傳達給了冷清露。 冷清露先是一怔,轉而笑道:“多謝從叔轉告,既是祖母所托,我定不辱命。” 從茂笑著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屋內四個丫鬟麵麵相覷。 終是玉蘭先開口:“小姐,這真是老夫人之意嗎?莫不是那劉氏賊心不死,故意訛小姐吧?” “當然是祖母之意了。”比起四人的不解與震驚,冷清露倒顯得很平靜,“這府裡除了祖母誰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小姐,要不要告知老爺此事?”絳英道。 “不必。如今這個結果正合我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四個丫鬟麵露驚異。此時四人才想起來,劉姨娘之事,是冷清露一手促成的。 當日命絳英紛紛去醉花樓,就是為了探查劉氏低細,再將紛紛扮做西院的婢女,將劉氏的寢侍契、買身契與夜明珠互換盒子,從中陷害劉氏。隻不過說陷害也不太對,畢竟本就是劉氏有錯在先。 “時辰不早了,趕快出發吧!要往安上門方向趕,不能太遲。”這語氣算得上命令了。 幾人聞聲準備起來。 不多時,幾人出府坐上馬車,外頭還跟著一群小廝與護衛,這架勢大得很,太師府外的百姓紛紛駐足觀望。 車夫往安上門駛去,一群人浩浩蕩蕩,車外的喧鬧聲吹散了紛紛的不安。 冷清露撩起車簾,車外是一片群山,各樹環繞,路邊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一眼望去盡碧草如茵,花團錦簇。 約莫行了一個時辰,車夫緩緩勒馬停下。車外小廝稟告:“大小姐,到了。” 幾人相繼下車,向後望了一眼身後的馬車,裡麵坐的便是劉氏。準確來說,不是坐著,而是囚著。 打開車門,一個木質囚籠中放著劉氏,外麵套著厚厚的鎖,故盡管她奮力掙紮但嘴裡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冷清露看了一眼麵前的河潭,碧綠盎然,投下一顆石子也激不起一點波瀾。 冷清露一聲令下,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猛的將那囚籠放置即將接進河潭的邊緣,淺淺的水花沒過劉氏的腳。 冷清露看著麵前掙紮地人,命所有人退後,距她二十步之餘。她才緩緩走近瀕死劉氏,唇角揚起一抹笑,淡淡開口:“姨娘怎麼不說話?是被父親喂了啞藥嗎?唉——真是可憐,本來還想和姨娘清談一番的。”冷清露故作惋惜。 陡然話鋒狠厲“姨娘在府裡呆了有二十餘年吧?怎麼二十餘年都隻是妾室呢?現如今你將要陳塘,兒子發買莊子上,女兒生死不明。這二十餘年汲汲營營又有何用呢?” 劉氏死死瞪著冷清露,甚至想用手抓住冷清露,但都被她巧妙的避開了。 這一舉動讓遠處的絳英玉蘭心驚不已,劉氏這是想讓冷清露與她一同陪葬啊!簡直蛇蠍心腸! “想當年你插足我父母感情,逼我母親消香玉隕,欺壓我們兄妹多年,在父親奏折上做手腳,差點害死我祖母,這些一樁樁一件件,都足夠你死幾十次了。所以,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冷清露的聲音帶著濃濃寒意。 “來人!” 所有人都蜂擁而至。 “時辰已到,陳塘!” 幾人將囚籠推至潭中,岸上的人拉著鎖鏈,就這麼將她浸下去。拉上來,沉下去,拉上來,沉下去,反反復復。 潭水沒過她的腿,沒過她的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過她的頭頂。整個人浸沒在冰冷的潭水中,她腦袋裡反復回想起冷清露說的話。 那麼她呢?女子於世,本就艱苦。她出身平寒,父親為了幾兩銀子,將她買入青樓做清倌。就是在青樓,她練就了隱忍、圓滑、睚眥必報的性子。多少苦,多少淚,她都熬過來了。 她學會了怎麼爭,怎麼搶,學會了怎麼讓別人看得起。她利用自己的心機成功脫離青樓,嫁入太師府,鬥倒正室,終獲獨寵。 那這一切隻是她的錯嗎? 她若不爭不搶,隻會輸於人後。所以,她沒錯。但這些話注定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岸上的冷清露麵無表情,許久未能言語。 許久過去,囚籠再一次被拉起,從茂拿來鑰匙解開鎖,探了探鼻息,確認沒氣後命人拉去火化了。 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後頭的落櫻見此心底暗想,冷家人做事真是太謹慎了,真是一點餘地也沒留。 吩咐完這些,從茂笑容可掬的走到冷清露麵前道:“小姐,人沒了,咱們該回府了。” 冷清露點了點頭,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馬車。 待人都聚齊,馬車緩緩行駛在路上,冷清露挑開車簾往後望,身後的馬車裡躺著的是劉氏的屍首。 生前住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裡,死後依舊住在四四方方的棺槨裡。 她想,她是高興的。她殺了害冷家覆滅的罪魁禍首,為上一世的自己報仇,為冷家報仇,她應是高興的…… 至於冷清源,便讓他在莊子上多呆些時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