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1 / 1)

海東明月 丙五 5458 字 2024-03-17

“花好月圓…花好月圓,別雅你快看吶,這就是中原人說的花好月圓吧…”   “嗬嗬,如此我也算英雄了,不愧對我勇武的名號…”   “明月於我,如玉懸九天,遙遙一見的緣分罷了…”   “你說謊!我奔波萬裡,珍重之人皆散於途,到頭來換得一句天命無改!…”   “我的道許是隻能走一半了,但這一半,我想跟著你,你允嗎?…”   “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到那天,我們就都是大英雄了!…”   “我就是做招蜂引蝶的引,也不做引頸就戮的引!…”   “噓,小別雅,我不擅長道別,你權當沒瞧見我罷,若真尋到她了,咱們家裡再見…”   ……   耳邊反復響起往日的聲音,與眼前越來越遠的血色交織著,別雅有一些恍惚,竟一時分不清那些日子過去了多久,現在這一幕又為何讓她如此胸臆難平。   心中的痛似乎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冰原上那流空了一身熱血的少年,為永不能復相見的故人,為他們這幾個被命運推著跌跌撞撞的蠢蛋……   “小郎君,算了,算了吧……”別雅意識逐漸模糊,向著下方那個她舍不得的人努力擠出聲音,曾經靈鹿般的雙眸如今隻餘悲涼。   “不,你可以走,但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   李真意臉上紅痕劃過眼角和麵頰,血滴半落不落地掛在下巴上,眼中的執著快要凝成瘋魔,身軀卻似承受不住般的搖搖欲墜,他抬手拂去下巴上的血珠,看向那抹紅色卻愣怔了一瞬,他是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副模樣……   此刻半空中的別雅卻已無力再說什麼,隨著意識的消弭,她竟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安寧。   身上皓白的光芒愈盛,在歸於虛無前的最後一刻,別雅驀地想到,或許絕別,也是永恒,是蜉蝣般的你我真正能夠擁有的永恒。   如此,也好。   ………   ………   “叮鈴鈴咚”“叮鈴鈴咚”   一聲聲似遠雷般的鼓點,伴隨著清脆的鈴音,不緊不慢地在火光搖曳的土屋裡響著。   火光深處,一個佝僂的身影頭戴十五叉鹿角神帽,身穿蛇皮對襟神袍,手持單鼓,腰係銅鈴,步伐騰挪間鼓聲和鈴音暗合著什麼玄奇的節奏,讓人忍不住心生懼意。   那人微瞇雙眼,口中低沉地吟唱著晦澀難懂的音調,神帽額前所鑲的銅鏡映著跳動的光影,竟顯得那張枯木般的蒼老麵容,蒙上了幾分高不可攀的神性。   隨著吟唱停止,鈴鼓皆歇,隻見老者從火堆裡取出幾塊獸骨,虔誠一拜,出門迎著月光細細解讀。   半晌,隻見啪嗒,啪嗒兩滴殷紅的血珠砸在了潔白的積雪上,如釘鑿住命運的衣角,原是那老者雙目流出的血淚,而她猶若未覺,一瞬不瞬地盯著手中獸骨。   少頃,冷風卷起一陣細碎的笑,飄飄蕩蕩地拂過那遙不可及的月亮。   ……………   上元夜的月色冷冽,卻仍是比那河兩岸的雪色柔上幾分。   “還有多久啊!”一個男人在土屋門口焦急地來回跺著腳,“綏娘!你還好嗎!”他忍不住朝屋裡喊道,臉上被凍得通紅,口中熱氣如煙。   “呃…啊…”   隨著一聲隱忍的痛呼,屋內一老婦急聲道:“阿固朗!別逗著你婆娘出聲兒!若真泄了氣可是要命的!”   這一句嗬斥令男人臉色又慌了幾分,月光下高大的身影微躬著,狐裘褂子鬆垮的扣著,看著頗有幾分滑稽。   漸漸地屋內痛呼隱去,七手八腳的雜聲卻透過門窗滲了出來。門外的人卻隻得一圈又一圈的踱著步排解心緒。   忽的,積雲撥開,皓白的月光直灑在當院裡,一聲嬰兒的啼哭也同時響起。   阿固朗麵色猛地一喜,急忙扒著窗欞詢問道:“和卓阿婆,綏娘她如何了,我能不能進去?”   隻聽屋內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才見包裹著氈毛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窄縫兒,“快進來,在堂屋暖暖再進裡屋,萬不能過了寒氣給阿綏”,舒了口氣,擦去額頭的熱汗後,和卓阿婆接著輕聲說道:“是個閨女,漂亮的嘞,開春兒之前你可要多燒些柴火,莫凍著她們娘兒倆。”   阿固朗連連應是,又問了些吃穿忌諱的才算罷了,拿了幾條皮子幾包菜乾凍肉,分了給眾人充作謝禮。   送走和卓阿婆和部落裡幫忙的婆姨們後,屋子裡重歸安靜,綏娘看著精神還不錯,抱著安靜睡著的女兒,瞥了眼傻笑的丈夫,問道:“閨女叫個什麼名兒好?”   阿固朗:“.……呃,你說…”   “咚,咚咚”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夫妻二人的對話   “這會子過來,會是誰?”   “你蓋好被子,我去看看,許是阿婆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阿固朗閃身出門,關好門回頭一看,驚得當場呆立,來人站在當院外,袍子上的銅片映著月光,直晃眼睛,神帽垂帶上的鈴鐺釘釘作響,隻見那人腳步一挪,阿固朗這才緩過神來,快步迎了上去。   “薩滿媽媽!這麼晚,可是有什麼事?”   “怎的親自過來,差人喚我一聲便是。”   走到近前,阿固朗正單膝半跪下來欲行拜禮,隻聽老薩滿的聲音不急不緩,開口道:“阿固朗,你的孩兒平安出生,我送她個名字,就叫別雅,如何?”   阿固朗又是一瞬愣怔,來不及思考老薩滿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孩子剛剛出生,便忙不迭的應下:“好!太好了!我和綏娘正愁不知叫什麼,薩滿媽媽您賜下名字,得神惦記,自是最好不過!”   言罷,阿固朗拱手搖肘又是一拜。   老薩滿臉上一直掛著笑意,眼中的光明明滅滅,將阿固朗喚了起來道:“你且回去照顧他們母女罷,不必相送。”,說罷便轉身離開。   阿固朗抬頭看了看今天的滿月,圓亮如玉盤,笑嘻嘻地念叨:“別雅,別雅,好名字嗬嗬嗬…”   初為人父的欣喜撞的他腦袋暈乎乎的,一時也顧不上疑惑老薩滿的突然造訪,片刻不想耽誤地進屋陪自己的妻女去了。   ……   幾個月的時間,小別雅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皺巴巴的小臉兒已經養的白嫩,在綏娘懷裡,晃著肉藕般的小胳膊咿呀嘟囔著。   天氣暖和,這些日子來串門兒的親朋也不少,隻是今天,來人讓夫妻倆有些意外。   此刻逗弄著小別雅,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正是部落裡的老薩滿。   更令阿固朗惶恐的是,她老人家身著神袍,而非常服,與賜別雅名字那日一般,當時驚喜交加下,阿固朗並未深思,隻當是拜月之後並未及時脫下,可如今卻更不明所以了。   不過見老薩滿神色如常,索性不再多想,遂去端些水酒吃食的招待客人。   誰料這幾步路的功夫,阿固朗回頭看到的畫麵,竟將他驚出一身冷汗,隻見他的寶貝女兒,小肉手緊緊地拽著老薩滿神帽下墜著鈴鐺的神帶,搖出一聲響兒,便發出一陣脆生生的笑,笑停了,便再搖一聲響兒。   綏娘不那麼懂靺鞨人的規矩,看著女兒的小臉兒,心裡軟的一塌糊塗,又見老薩滿並無不快,索性也未打攪這一老一小親近,閑話間還招呼自己丈夫倒上中原帶回來的好酒。   這邊的阿固朗卻是慌得連東西都端不穩,隨手放下便快步過來,作勢便要將別雅的小手拿開。   就在阿固朗捉住別雅手腕的當兒,老薩滿出聲止住了他的動作。   “無妨,阿固朗,你都是當爹的人了,怎的毛毛愣愣的。”一邊說著一邊幫別雅搖鈴鐺,惹得小別雅又是咯咯直笑。   見此,她又高興地對小嬰兒哄道:“咱們別雅有福氣,往後可要成大事兒吶,薩滿媽媽護著你,任誰也不能欺負了你去!嗬嗬嗬”   阿固朗詫異,這神帶哪裡是尋常族人碰得了的,兩次過來老薩滿都著神衣也是奇異,細想來,這兩次也都是因別雅而來,如今再看她老人家的態度,莫不是,自家別雅有仙緣?因此分外得老薩滿青眼?還是別的什麼……   綏娘看著丈夫,又看看老薩滿,隱隱覺得這裡許是有什麼說道,但她這些日子腦子鈍了許多,看不出個所以然,隻得等老薩滿離開再問問阿固朗了。   老薩滿待了一會兒,見天色不早,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便與小別雅道起別來,準備離開,見此阿固朗起身相送。   兩人行至大門外,老薩滿突然站定,她眼珠蒙著一層灰蒙蒙的翳,自別雅出生那日已是半瞎,虛虛對上阿固朗疑惑的目光,想起前些日子窺得的天機,若有顧慮地對阿固朗勾勾手。   阿固朗遂俯身過去,老薩滿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什麼,就見阿固朗神色一滯,像被什麼人攥住心口,隨後逐漸轉為驚詫,瞳仁微抖,這邊老薩滿言罷半晌,阿固朗方回過神來,驚目圓睜,忙扯住老薩滿欲問個清楚。   “薩滿媽媽…,這…,要不要再起神壇,得個準信兒,怎麼會…”   “不會有錯的,阿固朗,你是信不過我?”   “不,不是,我…”   “不用說了,打今兒起,務必萬千小心,”老薩滿抬手止住阿固朗的話,“此事關係全族,是甘居人下還是雄踞一方,就看這幾年了。”   老薩滿鄭重的樣子讓阿固朗明白,此事怕是千真萬確,心下一時不知是憂是喜。   “哦對了,阿固朗,阿綏畢竟是外族,神靈之事想必不懂,別憑白說了給她添煩。”老薩滿剛走出幾步,特意回頭囑咐道。   阿固朗略一思忖,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在墻簷下又說了幾句,總算交代完了,方各自散去。   ———————————————————————————————————————   備注:    1.那河:古代鬆花江某段支流的名字    2.媽媽:奶奶,或對於女性長輩及女性神靈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