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1 / 1)

海東明月 丙五 5447 字 2024-03-17

等在屋內的綏娘,見丈夫麵色凝重,琢磨著別雅是不是沖撞了老薩滿,她雖來到靺鞨地界不久,但對薩滿在部落裡的地位還是知曉的。   “怎的這幅樣子?你才剛兒慌裡慌張的,可是別雅沖撞了媽媽?”   阿固朗略一垂眸,輕聲說道:“薩滿媽媽今天穿戴的是神袍神帽,一般人本是碰不得的…”   聽到這句話綏娘心下一慌,他知曉部落對神靈的看重,下意識握緊丈夫的手。   沉吟片刻,阿固朗復又說道:“但也無妨,她老人家既未動怒,便是允了。”   “那你做什麼那副臉色?”綏娘放下心來,遂即嗔道。   “啊,我…,你莫慌,薩滿媽媽喜歡小孩子,又與咱家帶著親,別雅可愛,她老人家疼些愛些是自然的。”阿固朗輕拍著妻子的手,安撫著說:“我琢磨的是方才送薩滿媽媽出去,她與我說起歸順大唐那會子與黑水部的舊仇……”   阿固朗晃了晃神,搖了搖頭。   “嗨,你瞧我,與你說這零碎的作甚,白讓你煩,放心,傷不到咱們家就是了,興許還能賺一筆。”阿固朗笑意漸濃,又想起一遭,“對了,薩滿媽媽還給別雅問了一卦。”   “哦?怎麼說的?”綏娘此刻也寬了心,好奇道。   “說什麼…平生衣祿是綿長,件件心中自主張,前麵風霜經受過,後來必定享安康!嗬嗬嗬。哎呦,可是難為我了,虧得你平日裡叫我念了幾本漢人書,要不然這幾句我哪輩子背的下來喲!哈哈哈哈哈哈”,阿固朗磕磕巴巴地把老薩滿給的卦辭背了出來,剛才的憂心也忘了,一心撲回妻女身上。   “聽著倒是好的,是應當有自己的主意才好,不過這風霜……”   “哎,也罷,哪有人盡是順遂的……”綏娘擺弄著女兒的小手,垂眸念叨著。   夫妻倆的說笑聲仿佛讓黃昏的光更暖了幾分。   而往後的日子裡,阿固朗也如約未再提起當日所聞。   ………   一晃十數年,日復一日的恬淡消磨著看客們的警惕心,而未曾見過別人隱秘期盼的別雅,又怎麼可能察覺得到,碎星般的白雪之下,那來自命運窺伺的視線。   ……   “廉倉!”   少女明媚的聲音傳來,伴著輕快的馬蹄聲,從鬆林裡的野路竄了出來,手裡舉著一隻看不清模樣的雜毛小獸,對前麵一清俊少年揮了揮。   “快看,我捉了隻猞猁,正好給你做個新帽子”   少年笑著應下,手裡自然地牽過馬,拂去少女肩頭的鬆針,二人一前一後的走著   女孩白得像冬月裡的雪,鼻梁細窄,眉目清麗,端看著便透出這裡人的清冷,偏偏輪廓裡摻了幾分端正的英氣,也不知是像了誰。   她眉目飛揚著,緊窄的兩頰泛著冬日裡不多見的艷色,饒是在往後的數年中看遍了山河,廉倉也覺得,不曾有比這更讓人留戀的顏色。   “別雅,你阿瑪額涅找你半日了,還笑呢。”,廉倉眼尾勾著笑,指尖輕點了點女孩的額頭,語氣裡是誰都忽視不了的親近,柔聲問道:“又野了一整天?”   “嘻嘻,日子暖起來了,總得跑跑吧,馬兒一冬都胖了。”,別雅輕快地顛著步,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找我了?你怎麼回的?”   “哪兒還用回,你又不是頭一遭自個兒跑出來…”   “那你替我找補了沒有?”   “嗬嗬,嗯,放心。”,廉倉輕笑著,沒再多說什麼。   別雅向來最信重這個自幼一同長大的阿哥,因而笑得更開心了,活動了一天的筋骨此刻格外舒爽,繞著廉倉開始手舞足蹈地講起今天自己在林子裡的‘英雄事跡’。   廉倉則是專注地聽著,眼中滿是珍愛,不錯眼光的看著她。   兩人一路走著,不時地說幾句話,大多是別雅在說,廉倉則素來話不多,旁的人都說他沉悶,別雅卻不那麼覺得,她的廉倉阿哥並不沉默,隻不過他用來‘說話’的,更多時候是那雙眼睛,那雙別雅最喜歡的,總亮晶晶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回來的路很短,不一會兒便到了部落裡。   不知剛從哪裡出來的老薩滿迎麵走了過來,到了近處,別雅喚了她一聲,似才注意到二人,過來握住別雅的手摩挲,笑得慈愛,語氣欣喜,“別雅,好孩子,又長大一歲咯,嗬嗬嗬,快讓媽媽看看。”   “薩滿媽媽!”別雅親昵地笑道,正欲行禮,便被對麵的人扶住,老薩滿從小就對別雅寵溺非常,因而別雅也見怪不怪,止住了動作,一老一少嘮了幾句家常兒。   “薩滿媽媽,廉倉阿哥學得可還好?今年四月會之前,是不是能給他領神了?”,別雅眼中滿是清澈的期待,搖著那雙蒼老的手撒嬌。   還帶著稚氣的可愛模樣哄得老薩滿神情愈發溫柔,抬手揉了揉別雅絨絨的碎發,點戳著她的額頭佯嗔道:“你這小丫頭,就惦記你阿哥,哼!”   別雅忙著賣乖,老薩滿笑著搖搖頭,遂縱容般的道:“我老嘍,也想他快點接手呢,比你還急嘞,嗬嗬嗬”。   廉倉在一旁看著祖孫倆閑聊,並不打攪,他總是珍惜這樣有生氣有暖意的日子,像所有過早經歷苦厄的孩子一樣。   三人言語間便相攜向部落裡走著。   ……   回到家中,別雅推開門,吱呀的一聲似乎打破了屋子裡凝固的空氣。   “阿瑪,額涅,我回來啦~”   傍晚暖黃的光從別雅身後照進略顯昏暗的屋子裡,原本垂眸不知在琢磨著什麼的阿固朗,似是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叫醒,抬頭往門口看去。   他看不清站在光裡的女兒的臉,隻覺得夕陽餘暉勾勒出的身影,仿佛是什麼很遙遠的存在一般,散發著聖光,不可靠近。   這種念頭讓阿固朗不禁愣怔了一瞬,旋即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莫名的心緒,站起身來迎著別雅。   “可回來了,一聲不吭就出去瘋鬧!還敢一個人往林子裡跑!”   說著,阿固朗伸手接過別雅手裡的死猞猁,抬手就要敲閨女的頭。   別雅在阿固朗麵前向來都跟個鵪鶉似的,如今當然也不敢躲,硬挨了一記,雖說阿瑪也不曾動過什麼真格的,可別雅就是莫名地犯慫。   “啊喲…阿瑪我曉得了…”別雅怯怯地回身沖著阿固朗說道,又底氣不足似的咕噥了句:“今天暖和,我才趁著天大亮去看看,這樣的天兒獵物多不是嗎。”   這邊阿固朗正拿著匕首側身出門,準備將皮毛剝下。   原本有幾分氣惱的阿固朗聽了別雅的話,卻頓住了一瞬,臉色白了幾分,回過頭看了一眼閨女,意味深長地交代了句:“別雅,你要記住,獵物多的時節,虎狼也兇。”,隨後便一聲不吭地出門收拾猞猁去了。   別雅看著阿瑪的臉色,回想剛剛進門時他不尋常的神情,總覺得奇怪,這老頭兒今天怎麼突然不發脾氣了,難不成有什麼事?   心中雖不解,別雅卻仍是習慣性地搖頭甩開了思緒,轉身回屋尋額涅要炙肉去了。   年少的別雅還不知道,這世上的有些事,就像角落裡不起眼的雜草,即使不破土,根係也早已在看不見的地方鋪開,所以當你看見那星星點點的綠,若還不在意,它便會趁某個人跡隱匿的雨夜,竄滿整個院子,遮蔽你的門窗,到時,便是得舍了二尺鐵犁亂故路,幾寸愁火燎窗沿。   ……   翌日晴空一片,冰雪比之昨日又化開了不少,北境的冬春之交總是暖的人心癢,空中既無浮雲也無煙氣,正在融化的冰雪也退去白色,晶瑩透明,整個天地都好像築在剔透的水晶裡,與傳說中的江南景象,極是不同。   別雅聽過許多關於中原的故事,尤其惦記著那玲瓏旖旎的江南,她沒見過,甚至想象不出,如額涅口中那般,與她熟悉的林海雪原截然不同的天地,會是什麼模樣。   這會兒正倚在窗前發呆的別雅盤算著,開春後家裡去營州城買賣什貨,要不要央著阿瑪額涅帶自己走遠點,‘順路’去江南看看。   忽聽院外一陣馬蹄,緊接著有個興沖沖的少女聲音喊道:“別雅!咱們去跑馬啊!”   別雅嗖地撐開窗,半個身子探出去,望向來人。   門外的人身量高挑,柳眉彎眸,此刻正朝這邊揮著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別雅雙眼放光,興奮地回喊:“小高阿姊!”   “去哪兒?河邊?樹林?”   “東溝裡!拿上弓箭!”小高阿姊回道。   別雅聽了,展顏笑開了花,啪得關上窗戶。   隻聽屋裡窸窸窣窣,不過幾息時間,少女蹦蹦躂躂地出來了。   新做的皮袍穿得不甚工整,領口處兩排扣子都來不及扣上,麅頭皮帽把發辮掩住,倒是看不出淩亂,背後弓箭嘩啦啦地顛著,哼著小調兒去解馬繩。   小高阿姊兩眉微蹙,隔著柵欄甕聲甕氣地說道:“哼,佳琿他們幾個混球,成日裡不服不忿的,每次見到都要酸幾句。”   “知道的是他們輸多贏少的技不如人,不知道的,還當是咱們承人家讓,凈撿現成的了!”   小高握著馬繩憤憤不平地嘀咕著,一路奔馳使得她雙頰微紅,平日裡溫柔的眉眼蹙著,襯得整個人生動了許多。   別雅見阿姊如此,噗嗤地笑出聲來,同時腳一蹬地,翻身上馬。   “能把你氣得這般,也是他們的本事,哈哈哈哈…,駕!”   笑聲尚在風裡回蕩,人已經一下竄出好遠。   “哎,別雅等等我啊!”小高羞惱道,緊跟著一甩鞭,追了上去。   —————————————————————————————————————————   備注:    1.阿瑪:爸爸    2.額涅:媽媽    3.阿哥:哥哥    4.四月會:又叫奧米那愣,東北少數民族的大型民俗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