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幽原(1 / 1)

北原拂羽譚 誤流年 4455 字 2024-03-17

[燕雲關外|幽原]   正午時分,陰雲翻湧,風雪颯颯   仲冬的幽原即使天晴也是茫茫白地。而遭逢今日此般陰冷異常,西北風愈加肆虐,本就吝嗇的陽光也被徹底掩去。漫天飛雪中,十步之外就難見人畜蹤影。   這些天,連納杜最堅毅的獵手,北地最耐寒的熊豹都鮮見蹤跡,一時間千裡毫無生機。但就算如此,風雪交加中,還有一列身著玄衣的燕兵如離穴的黑蟻般在頂風簇簇前行。   燕乃苦寒之地,而燕地以東的幽原更是淒苦異常,自古便有詩雲:“青女慵將飛霜灑,半庭飄飛徹骨寒。”尺丈深的雪,這個時節並非什麼罕見事。   幽原北依冥海,東接委羽,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生靈凋敝,本不是個適宜安身立命,子孫孳衍的地方。但也是這不毛之地,卻生長出幽狄此般兇狠的蠻夷,他們獵熊搏虎,善使弓箭。而到了寒苦的數九時分,為了越冬的衣物糧食,則施洗掠百姓之惡行,前朝歷代皆苦不堪言。故自當朝開國伊始,為防四土不寧,太祖皇帝便著令燕王整修關隘,屯兵燕東。   至今百年,衛所連綿,營兵鎮戍,關隘內外處處都是燕地士卒的身影。   而這一支則是燕雲關樓總兵製下的遊擊營兵,負責巡視關外。無論天氣如何,他們都要半月查看一次原上的墩臺,與駐守士卒換防,確保沒有狄人進犯。   葛平從束腰抽出酒囊,掂了掂剩下的酒。用另一隻手撥開眼前被風吹散的頭發,端起酒囊,灌了下去。喝了小半,冷酒入喉自是一番爽辣,他半瞇著眼,嘶地咧咧嘴,小心地把酒囊又收好,擦去須上已凝成冰珠的酒水,向前望去。   除去作為記號的枯木,依舊是一片白色。   “娘的,當個遊兵,差事比墩裡的夜不收還苦!”“甭提,夜不收也就夜裡出關跑跑,晌午還能回關上墩裡睡半個安穩覺,哪像咱還要在關外待個十天半個月”“入你娘的,奶奶的到那茅廁沒娘們,爺爺的寶貝生銹怎麼辦。”“怎麼辦?你狗兒有本事把樓總兵他爹肏了,別派你來”“沒甚鳥狄人,渾他娘不如轉去關內所裡種地。”風聲撕扯著他的雙耳,斷斷續續地聽見背後的士卒紛紛破口咒罵。葛平皺皺眉,默聲不響。   身後的這些都是老兵油子,幾年遊擊熬過來,早就厭煩了這種與風雪為伍的平乏日子。整日刀不見血,也就士氣闌珊。   正是“幽馬狄人不窺關,羽箭槊刀不縛腰。”太平光景閑散慣,營裡這些不是軍籍的早一顆心飛回去當老爺了。   這年是天寧十三年,上次與幽狄的納杜、摩訶、叱羅三部相戰還是先帝建隆九年,細算過去已有廿八載了。   回想那年自己還是個剛入所的新卒,提著樸刀頭一次上戰場的肅殺景象。聽著不絕於耳的叫罵。葛平嘆了口氣,撥正身下棗子馬的籠頭,繼續前行。   身邊的刀一直沒變,但這樣的太平日子卻讓他不安。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年染上的血同殺氣化成了這幽原的風,一直在他身後,揮之不去。   有頃,風雪逐漸收斂,慘白的日頭扒開身上厚重的雲,露出向西的行跡。   葛平抬頭望了望天,估摸著已過未初。他掐指算算走的時辰,扭過頭對著身後大喊:“大夥都提起點精神,還有一刻鐘就快到麈子洞了。”身後的士卒一聽這話,都稍稍順了眉眼,罵聲也稀疏些。   麈子洞是個小山洞,不過裡麵經常有大鹿歇息。要是碰到一兩頭,不僅能打牙祭,鹿皮拿回關裡大家也能分個買酒錢。運氣差點兒,也能小憩片刻。趕路錯過了午食,正好吃點乾糧填填肚子。   一刻鐘須臾即過,葛平帶著五個人先進去探查,發現沒有大鹿。五個士卒自是一下子興致寥寥,垂頭喪氣地出來把剩下十幾人招呼進了麈子洞。   風雪雖歇,但是一停下來,冰寒卻愈發刺骨。士卒們分出幾個出去砍了些枯木回來,按伍紛紛聚成一團,取出打火石點起了火堆。風雪後稍稍潮濕的木頭在火下炸開外皮,劈啪散出數顆火星。士卒們倒也不劈開,任由它們點在自己龜裂的手上。這樣的天裡,平素裡有血有肉的身體也變得像乾枯的木頭一般。仿佛掰斷了放火堆立馬就能點著。   過了好一會兒,士卒們麻木的臉才像是被溫開的乳茶,蕩漾起豐富的表情。很快,人聲也似被火煮開的沸水,頃刻喧嘩起來。他們取出褡褳裡的饢還有麵餅,架在火堆上烤著,邊吃邊聊,似乎回到城裡的茶館,好不快活。   葛平在洞口把馬拴住,也坐下來拿出昨日在城裡趙記買的麵糕,暖了暖,陪著溫酒默默吞咽,不知為何,今日出關後他的心思一直沉重莫名,即使現在安穩烤著火,還是感覺一股血腥味在鼻間縈繞。   和他坐成一圈的士卒也大氣不敢喘,相互對了對眼。對麵的張度被身旁的崔午推了推,忙不迭取出一個黑漆漆的圓球,欠下上身,挑眉抬眼,遞給葛平:“葛爺,給您瞧個稀罕物兒。”   葛平接過,觸手冰涼黏膩,細細嗅來又是一股清香。把玩過後,上麵倒滲出些白色的結晶。他遞還給張度,淡淡問道:“這是何物。”張度對葛平的態度也不甚意外,把葛平伸出的手推了回去,又取出兩個擺在火堆旁,麵色神秘地搭上葛平的話:“葛爺,這物兒啊,可是現在燕城最時興的玩意兒,名字喚做凍兒梨,前幾日小的剛從城東吳家買來的,一個就要九十文呢。”葛平暗暗吃驚,更仔細打量手裡黑鐵蛋似的凍兒梨,“倒比秋天的鮮果兒還要貴上十幾倍。”   “老人都說物以稀為貴嘛,”張度啐口唾沫到手上,去了去手上的黏膩,“聽吳老三說,這凍兒梨啊,本來都是供給玄京宮裡,燕王爺還有各府的老爺們的過冬至還有過年用的,每年都少的緊。他也是托關係才從京裡大人手底下要來了一筐小百個。”   葛平撫須笑了笑:“這下倒是承了你小子的福了,還能享受到這種宮裡物。”張度看到葛平臉上愁雲稍去,自是一番得意,“葛爺你把凍兒梨放火旁邊溫溫,過一刻鐘外麵就軟乎了。到時候咬一口,那滋味真是清爽甜口,美的很。”他把剩下兩個凍兒梨分給左右,兩個分食一個。接著啃起饢,含糊地說:“等這次回去,聽別人說葛爺您就要升千總調走,所裡兵籍也要提副千戶,到時候我再問吳老三要幾個,好好給您老賀一賀。”   葛平心念微動,是啊,營裡的遊擊朱載炯前幾日吃酒時就把樓總兵這次從京裡兵部和燕王那兒得到的批文給他透露,準備調他到瑜陽鎮任千總,所裡也升個從五品的副千戶。朱載炯和他同齡,又是同年來燕雲關,對他升調是一陣寬慰又是一陣不舍,可喝多了,實話卻也藏不住,“武選司那幫狗娘養的,眼睛白長了那麼多年,你葛叔原十幾年軍功攢下來,先不說當個遊擊,放個營官守備根本綽綽有餘。樓總兵年年報,拖這麼多年就隻給個千總。”朱載炯微醺地舉著酒盅,眼神渙散地對著他身後嗤笑,“明知道現在衛裡地都給那幫賊老爺占了泰半,以你的清高樣兒當個副千戶一年到頭每個月十幾石月糧都沒個實數,假惺惺給你抬了,有甚麼用!”他把酒盅往地上一擲,“隻有在營裡當到守備,遊擊每個月幾十兩餉銀才是實的,就是這實的他們倒摳摳索索。”聽了這話,葛平也隻能拍拍他,卻默不作聲,隻是吃酒。   過了半個時辰,朱載炯稍稍醒神,“過幾天瑜陽那邊葉總兵正式的調令就遞來了,你這些日子就在城裡好生歇息著,”說著,他從懷裡摸出六個十兩的銀錠拍在葛平桌前,“這些錢你拿去花,把這燕雲城好好逛逛。再寄些給家裡。還有柏兒,他在京裡當差,更需要打點。”葛平眼神顫抖,拱拱手,“多謝朝爵兄好意,隻是這銀兩確是…….”朱載炯搬著圓凳做到他身邊,當胸給他一拳,“謝了好意就收著,扭扭捏捏做甚麼,就當是給過幾年柏兒婚娶的賀禮。”言罷,不由分說就把銀錠塞到了葛平懷裡,抬腿起身,從桌上拿起佩劍係上,準備離開:“今天還要去墻上巡視,我就先走了,早先和吳老三打了招呼,你吃喝什麼都算在我賬上。”說完,推門欲走。   “朝爵兄,”葛平背對著朱載炯輕聲說了一句,“最近一日去關外是什麼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朱載炯思索片刻,推開門,回道:“三天後初九,按軍裡僉事記的,是我們營要去甲寅墩換防。”“這次讓我帶隊去吧,到了瑜陽,怕是就再也見不到燕雲這般的風雪了。”葛平依舊背對著他,目視前方。朱載炯知道這位老友性子犟,能吃苦,勸他的話都權當耳旁風。剛才好不容易讓他收下銀子已是天大的難事,不願節外生枝,自是閉眼強聲說,“好好好,你葛叔原就是個勞碌命,我回去就幫你安排,再給你配些熟悉體己人,讓你們好好敘敘同袍之情!”朱載炯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看著葛平花白的頭發,還是嘆了口氣。對他的遭遇卻愈發心中不忿   “遊擊大人,小店最近到了一些供給宮裡的稀罕物兒,您看……。”葛平隻聽得門外吳老三的聲音。“滾!”這是朱載炯。隨即傳來他重重下樓的噠噠聲,又聽得噅噅的馬兒嘶鳴遠去。葛平喝下一口酒,感受著懷中銀子的重量,酒也更加酸苦。   “多謝。”葛平輕聲道。   回過神,他又看了看身邊的那個凍兒梨,眼神溫和得看了看張度五人,偏頭望著洞裡深處坐著的其餘士卒,大聲說道:“等這趟回去了,葛某請大夥一起去吳記雲香居吃凍兒梨!”士卒們雖然不知甚麼是凍兒梨,但都齊聲答應。畢竟不管凍兒梨,這雲香居的酒菜還是燕雲城一等一的好。   張度等人已是聊的火熱,葛平喝了口酒,瞥了眼洞外又起的風雪,收回目光。隻是這一瞥落到他右下腳的石壁上,卻令葛平瞳孔一時間放大,冷汗驟然濕透後背。   石壁上赫然是一道深深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