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白袍(1 / 1)

北原拂羽譚 誤流年 6594 字 2024-03-17

葛平伸手摸了摸血痕,觸手濕潤,還未乾涸。對麵的張度發現他異樣的神情,轉而也看到那道痕跡。   “血,是血!”張度手裡的饢失手掉在了地上,嘶啞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崔午等四人盯著他,停止了說笑,一齊看向葛平。葛平此時早已麵色深沉。他右手伸指做噤聲狀,左手駢指指向洞內的士卒,對五人低聲說:“告訴弟兄們靜聲,以伍為一隊收拾好。”   “遵令。”張度等正色,坐起行禮,躬身走向洞內。剛起身,張度就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偷偷向後瞄了一眼,發現葛平正側身單膝跪地,刀插在左手邊,仔細摸索著石壁。想著這些年葛平曾教導他們“胸中且含平湖,此為兵為將者第一要義”,不由更加佩服,自己也稍稍寬心。他拍拍靠近的一個士卒,比了噤聲的手勢,低聲說,“傳葛把總令……”   葛平撫摸著血痕,沉下心。這痕上血跡尚未乾透,證明傷人者尚未遠離。此地人跡罕至,離甲寅墩隻剩十餘裡,是狄人還是墩裡的士卒?葛平左手抽刀,看了看刀鋒,換到右手斜下劈在石壁上。   石屑四濺,刀口在石壁上留下道與血痕深淺寬窄不一的痕跡。他的心再次提起,這血痕並非來自製式的雁翎刀,傷人者並不是燕兵。不管是為查看還是自保,都應當即刻前往甲寅墩。   葛平收刀站起身,回頭看著整列好的士卒們,微微頷首,領頭向洞外走去。   “噅噅”洞口外傳來了棗子馬警惕的嘶鳴。   葛平左手揚起,止住士卒們的動作,右手握住腰間的刀柄。片刻的靜默,洞中隻餘下士卒們大口喘息的聲音。   “不知是哪位將軍在洞內小憩,小生倒是叨擾了。”洞口右側緩緩走出一列人,都頭戴兜帽身披白色大氅。領頭一人除下兜帽,朗聲道來。   葛平看向此人,竟是個年輕男子。頭戴鎏金青玉冠,五官清秀,神色自若。如不是在這麈子洞相見,倒隻有那京城上座才配的上他這般豐神俊朗。   “在下燕雲關遊擊營把總葛平,請問閣下是?”葛平鬆開刀柄,拱手問道。   “葛將軍可知錢大石是誰?”男子不回話,反而麵帶微笑地問他。   “此人為燕雲關奇兵營把總。”   “顏起雲是誰?”   “為燕雲關奇兵營什長。”   “朱默是誰?”   “為伍長。”   男子似乎十分興奮,“一人不差,不錯不錯。”葛平聽的這話已是虎目沖血,須發飄動。他似乎料想到他們的結果,但卻不願從男子口中得知。葛平握緊拳頭,復而鬆開,左手緊握刀柄,抵指抽出半寸。“閣下,是否還要再問剩下二十三個名字。”   “哦?”男子側頭,饒有興致地打量了葛平一番,忽地向前一步,右手卷著著鬢角垂下的頭發,玩味地問道,“葛將軍想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處嗎?”   葛平右手拿刀指向男子,身後的士卒也抽刀出鞘,洞內瞬間滿是刀兵,肅殺異常。   “呀呀呀,可真是嚇壞小生了。”男子退回原位,按住身後人袍下抬手的動作。“其實呀,甲寅墩的錢將軍他們就在離你們不遠的地方。”他指了指洞後,“喏,就在山後的坡上,葛將軍你們來之前半刻鐘小生剛把二十六位大爺請過去,”他停頓片刻。   “埋了。”男子笑瞇瞇地吐出這句話。   身後的士卒傳來了或驚呼或怒罵的聲音,但看著幾丈遠外的男子,葛平原本須發因怒豎立,現在反倒平靜下來,他將刀平舉,深深吸氣,快步向前踏去,吐聲喝道:   “遊擊營兒郎們!”   “在。”   “殺!”   士卒們隨著他一同湧向洞口,腳力快的,已越過葛平,離男子僅七八步遠。男子抬手,淡然說道:“先放一輪,看看哪些命薄的。”   身後那些人敞開鬥篷,默不作聲地露出上好弦的精鋼弩,對著燕軍士卒射去。一排鐵箭齊頭而出。   “不好。”葛平暗道,他順勢撲倒向右翻滾,躲過弩箭。但身旁忙不急躲開的十幾名士卒卻紛紛中箭,一時慘叫聲四起。   “奚迭阿長老,我的誠意之前已經表示,接下來就看您的了。”男子對著身旁一個人欠了欠身,說道。   那人除下兜帽,露出一張精瘦布滿皺紋的臉。他眼神淩厲,用葛平聽不懂的話語說了一句。“喝!”他身後十餘人也除去兜帽和白袍,抽出長刀沖向燕軍士卒們。   葛平起身就見一人迎麵劈來。他腳成左前右後站定,身成弓形。讓開左邊門戶,引的那人轉而刺來。葛平吐氣,大喝一聲將刀自下而上斜撩而上,隔開來刃,右腳上前,將刀橫起,手腕翻轉,借著刀勢平著斬去。那人躲閃不急。呲啦一聲,刀鋒沒入未著甲的胸口。葛平向前一步,帶出刀身。血液噴濺在他和那人身上,白色的裘皮上沾上血,好似雪地開滿了朵朵血腥的梅花。   “好一個提撩刀勢,”男子看著葛平和另一人對上,轉頭笑著看向奚迭阿長老,“此人已近天命之年仍勇猛如此,若燕王手下的兵個個都像這樣,怕是納杜人十輩子都別想問主燕地吧。”   奚迭阿長老冷冷地看著前方葛平雖然身被數創,但仍砍死那個納杜勇士,眼睛抽搐,“凡事倒也未必,不過現在有明吉公子的協助,敝人想這燕地我納杜人應該去得。”   被喚作明吉公子的男子滿意的點點頭,看到燕軍拚的隻剩不到十人,他走上前,拍拍手,讓納杜人都抽身回退,並讓自己手底下的人將鐵弩又對準了葛平一眾。   “各位,本來你們必定死在這個山洞,和那二十六位大爺共埋忠骨。但是,”男子頓了頓,雙手揚起,“小生在這裡給大家一個承諾,如果願意穿上小生手邊的這件白袍,”男子指了指手下捧起的白袍,“那麼就算是小生交了你這個朋友,必定護你周全回燕雲關,加官晉爵。”   “肏你娘的,老子就算死也不當狄人的狗。”葛平還未回答,他身後一個右臂已斷的士卒,用左手持刀指著男子罵道。   “咻”,那人頭上中了一箭,怒目圓睜地倒下。   “六中擇一,”男子點了點人數,笑容更加燦爛,“有人願意交小生這個朋友嗎?”   葛平仍然不做聲,低垂著頭,背著手鬆了鬆了袖甲,思索著什麼。這期間又有三人被射殺,洞裡燕軍一側陷入死一般的安靜,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一片寂靜中葛平似乎剛回過神,舉刀環顧四周,隻有張度還有另一個士卒還活著。右手側,崔午剛剛倒下,一隻弩箭洞穿了他眼眶欲裂的右眼。他的身下,壓著還未吃的凍兒梨,梨子被他的血溫熱,軟化,化為一灘黏膩的褐色的水。而他的身後,多少的人橫屍在地,頭顱崩裂,也如這果子一樣軟爛,流出一灘灘已成赤褐色的血。   “人生在世,就為一個長享安樂”葛平放聲打破了寂靜,他放下刀,雙手除下頭頂的鳳翅盔,緩步走向男子,“在下蹉跎半生才到把總,若我願為公子之友,可否得公子助力青雲之上,並放我等三人一條生路。”   又是一瞬沉寂,不僅張度兩人愕然,連男子也愣了片刻。   “哈哈哈哈,”男子細長的眉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小生沒想到,葛將軍居然能賞本人的臉。”他看著葛平空手走來,腰間也空無一物,走向前,挽住他的右手,“把總之位是把將軍這塊璞玉大大埋沒了,依我看,隻有遊擊,參將所束金帶才配得上將軍之勇武。”又故作惋惜姿態,“要是錢將軍們都有葛將軍你這般氣概,此時就能一起把酒言歡了,真是可惜了這般好漢子。”葛平盯著他因伸手而露出的袍內長衣,束著一條錽銀嵌金白玉帶。吃了係著一柄看似為竹骨的折扇,空無一物。   “葛爺不能啊!”葛平身後,傳來一聲悲愴的大喊。   張度看向身邊人,他眼含熱淚,大張著布滿血跡的嘴,望著葛平和男子。   “是為燕士,不可失寸土於外!這都是葛爺你親口教導我們的,怎麼今日,怎麼今日倒屈膝於這等求利蠻夷,賣官鬻爵之徒。不怕死後無顏嗎!”罵完,他緊緊握住刀,毫不退讓之氣地盡力挺拔腰身。   男子身後的隨從們拿弩箭指向他,卻依然無法阻止他的咒罵。男子倒也不在意,回首示意他們放下,“都乾什麼呢,葛將軍的人以後也是本公子的人,不許無理。”   隻是這一個回頭,葛平左手袖中露出一柄刃長三寸的環首短匕,葛平中指勾住圓環,右手突然握緊,猛得將男子拉向自己,在男子錯愕間將匕首架在他白凈的脖上,俄而一道血痕顯露。   “葛,葛將軍,你這是做什麼?”男子顯露出一絲慌張,雙手想要放下卻被葛平製止。他的隨從一半仍然對著張度二人,另一半則收起弩箭,抽出彎刀抵著葛平手腳關節。奚迭阿長老卻默默向洞口退去,幾個跟隨著他的納杜人也隨他站開,似乎事不關己。   “放我們三人走,讓你的人離遠點。等到了關外十裡,我就許你離開。”葛平帶著他一點點向洞口走去。張度二人也從男子一眾的刀鋒間疾步奔來,持刀背對著葛平,護住他。   “葛將軍,你的弟兄可還在這兒呢,不怕我的人一箭殺了。”男子不再慌亂,似乎還想表現出自如的神色,但嘴角僵住的笑卻出賣了他。“和你這位大公子的命比起來,就算換我們三人也值了,但你卻換不起,不是嗎。”葛平逐漸走到洞口。   滿身落滿雪的棗子馬看到主人,興奮得搖晃著頭,發出歡快的叫聲。葛平看向它,覺得計劃將成,心下一絲寬慰。回了燕雲關,就告訴朱載炯,定要在去瑜陽前查出此人是誰,保住這邊關安寧。思緒萬千,不由得手中稍鬆。男子有所察覺,對他的下屬們使了個眼色。   “咻”,一根箭矢破空射中棗子馬的脖頸。棗子馬痛苦得嘶鳴,前蹄一軟,跪在地上。   葛平眼見著十幾年的老夥計眼中泛出的留戀之色,心中一陣翻湧。手裡的動作立一時滯。   男子抓住這個空當,右手握住匕首的刀鋒,左手跟著反手抽出腰間的折扇,扣動扇尾的機關,三根寸餘長的銀針擊發而出,直接透過葛平胸前紮甲。葛平隻覺胸口吃痛,轉而四肢百骸一陣酥麻,無力地攤倒。   男子的下屬也控製住張度二人,雙雙跪在男子身前。奚迭阿長老這時卻默默走來,對著正用布條包紮右手的男子說道:“兩波人都沒碰到一個願意配合的,等賊燕王的人查明,怕是再派人來要過好一段時候了。”   “本公子自有其他手段。另外,長老你請記住,”男子眼中失去了一直的笑意,愈發陰沉,“吾父的大謀劃,沒有這些卑下的丘八一樣可以完成。隻是等他一統河山,這天下有無納杜人立錐之地,吾父可未曾允諾。”   奚迭阿長老垂下頭來,半晌不做聲,幽幽地道“剛才是老朽愚鈍,發現公子危急遲了,請公子恕罪。”說罷,也抽刀在左手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濺落在雪地上。   男子不置可否,瞥了眼快要氣絕的葛平,又看了看其身旁跪在地上的張度二人,嘆道,“都殺了吧,關外這一個月算是白待了。”吩咐完,男子和奚迭阿長老背過身,小聲商議。而兩個白袍人走上前掄起刀便要結果二人。   風雪中,地上是瀕死的葛平,山後是二十六個寧死不屈的將士。寒風嗖嗖,穿過甲片的間隙,讓張度二人透骨生寒。另一人閉上眼,默念忠孝道義。雖未建功,但能保全忠義,也算死得其所,他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張度卻心生激蕩,男子之前和長老的談話一字一句濃墨潑灑在他的心間,改朝換代,一統天下!他想到離家時父親的話,“吾家為商籍,雖財有萬貫,但文武皆無功名,不為人所重。兒此去報軍,定要贏的幾座牌坊立於鄉間,揚吾張家之名!”轉瞬,他又想起了他離家時跪在父母身前痛哭的淚水,想起剛過門的妻子倚著母親掩麵而泣。“揚吾家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張郎,你可一定要回來啊。”父親與妻子的聲音糾纏在他的心間,像是一道道重錘猛擊他的心防。   我不能,我不能這樣死去!   他突然暴起、跪行數步,撿起葛平掉落的短匕,回身用力紮進了另一人的咽喉。那人看著他噴出一口血,不可置信的向後倒下,咽氣身亡。   男子和奚迭阿長老聽的聲響,轉身低頭就看到張度五體投地拜向他,雙手托著那柄被血浸潤的匕首,高舉過頭,“小人張度願跟隨公子,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男子微微驚詫,但看著張度劇烈顫抖的身體,又恢復了原本的那種雍容笑意,“這下倒是有個意外之喜……”他俯下身,左手扶著張度的頭讓他抬起。獵獵的北風間,交談的話語淹沒在無言無垢的雪中,無聲無息。隻看到張度的眼神由不安,至驚懼,轉而貪婪,最後又捧著男子的靴子拜服在地。男子伸手招來下屬,將那件白袍披在他的身上。   這一切葛平已不得而知,銀針的劇毒掠過他的全身,他的視線模糊,手腳冰冷,隻感覺雪花一片片遮蔽住他的雙眼,白茫茫潔凈天地不在,隻剩下被逐漸蠶食後留下的黑影。   慢慢的,他似乎騎著棗子馬奔馳在回關的路上。他想,回關的路長啊,長到他想不到棗子馬要怎樣才能不在路上迷失,怎樣在申時日落前到達。   但這回關的路也好短,短到他心裡疲憊地閉上眼,漸弱的心跳已經回到了那生活了三十餘年的土地上。   颯颯風響,他雙眼最後一隅也被雪花覆蓋。   一瞬,天地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