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定遠門,便是橫貫東西一條五六丈寬的主街,沿街是些鱗次櫛比的酒樓店家和燕雲鎮的政務衙門與軍事衙門。街上每隔幾裡便是一座青灰色水磨石牌坊,上書“德配天地”,“忠義”,“昭武”,“同泰”用以劃分城內坊市,亦有教化褒忠之意。在分割東西城的中央,是一座懸掛太祖親題“玄京屏翰”匾額的十三丈高鐘樓,韓舍慈此行所要去的總兵府便在其後。 單手提著韁繩,韓舍慈落在劉守備身後半個身位,隻能瞥到他麵色沉靜,卻隻是目視前方,不和自己搭話。韓舍慈自知剛才所做有所不妥,但也不知該怎麼開口。於是兩人便在喧囂如沸的街頭,保持著一份無言的沉默。 過了一炷香,韓舍慈眼望著牌坊上“忠義”兩個鬥大的字就在眼前,隻得夾著馬腹,向前與劉守備平行。 “叔父這次為民做主,凜然之氣如山,屬實是令小侄敬仰不已。”韓舍慈在馬上硬著頭皮叉手對著劉守備一拜,想著不管怎樣先把這高帽子帶上再說。 劉守備不動聲色,瞥了他一眼,黝黑方正的臉上倒浮現出挪揄的神情,他一把揪住韓舍慈的耳朵,提了起來,說道:“你小子,出事知道奉承了,這下讓伯父在這燕雲城裡難作人嘍。” 韓舍慈訕訕地揉揉耳朵,先前還覺得不妥,現在卻梗著脖子回道:“這也能算出事?我是做不到讓那兩個匪一般的兵真當著我的麵這麼欺壓百姓。要是都如此,那我們在邊關日夜守衛,保下的都是些什麼惡徒?那些為了天下蒼生的話倒都成了笑柄。” 劉守備聽了這話,倒是嘆口氣,避開了這個話題:“舍慈,你可知道那二人背後是誰?” 韓舍慈思索後回道:“方才聽二人說,似乎是什麼莊副總兵,幾個月未來城裡,這個莊大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照叔父的口吻倒比總兵的威風還要高了。” “三個月前,張副總兵被兵部遷到蒼國蒼梧郡做都指揮使了,而後這個莊禾,莊大人才兼著侍郎的銜,來這兒署了個副總兵的職位。”劉守備繼續說道,“也就是他才來數月根基還未深到那般程度,又碰上是你惹的事,不然今天在城門口我都不會去摻和。” “城裡人都知道叔父您是樓伯父的親信,怎麼會存心與您過不去?”韓舍慈奇道,“難倒在這燕雲關裡,此人比樓伯父的官威還大?” “樓總兵,我,張大人是哪裡人?”劉守備還是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問道。 “樓伯父是平野府人,叔父您是樂安府人,張大人我卻不知了。”韓舍慈滿臉不解,實在想不出這和副總兵官職的調遣有何關聯。 “在兵部案牘完整的記載上,樓總兵應該是燕地平野府人,我是燕地樂安府人,張大人則是燕地鬆吉府人。而現在的莊副總兵卻是京城籍貫。換句話說,他是一個實打實京城出身的京官。” 劉守備話語中著重的“燕地”仿佛一束驚雷,把韓舍慈心裡的疑惑劈了個清醒,用京中嫡係換掉燕地本土出身的副官,怎麼看都是要用以製衡燕人的手法。他低聲道:“是朝廷對燕雲關這裡……” “從燕王府還有北軍都督衙門自進奏院接過的邸報來看,聖上明麵上還沒這個意思,不過,”劉守備搖搖頭,“就拿克扣市稅這一件事說,三個月來多少人向城裡府衙乃至欽差的燕北巡撫衙門告發,卻也都是落得個石沉大海,幾個職位低的知事、百總都被明裡暗裡使了絆子。此外,莊大人一到關裡便安插親信,其他攬權之事更是不勝枚舉,隻是以小見大,此後也就不再有人提了。” “巡撫衙門代表京裡的意思,俗話說一見京官大半級,他們不過問,樓總兵也不好揣測好歹。隻是好在這莊大人自知其才隻限於紙上談兵,不多參合軍務,樓總兵索性也就先暫且不管,聖人言‘知其白,守其黑’,心中明白,也就不用萬事皆與其論個長短,在這邊塞重地,除調兵要事外都先由得他去,至於你今天這事,” 劉守備望了他一眼,正色道,“我告訴那二人我來接管,也是為了等莊大人過問,好裝作給你罰個幾月餉銀,將你升遷的事停了,給他送個百兩銀子,此事也就揭過,不會多出什麼事端。” 韓舍慈理清脈絡,他固然知曉京裡的大人們一直對邊關提防的緊,但也未曾想到這種警惕落到實處,卻是以這種形式橫置於燕人與京城之間。 不由得,他心中湧出一股傷感,抬眼望去,前方金色的“玄京屏翰”四字現在看來真是令人發笑。京城與屏障輔翼本該心意相通,信之任之,卻反而人為地造出一道厚壁障擋在兩地之間,需要用知白守黑的大道理搪塞。 再而摸著懷中那份二十五人身死的戰報,韓舍慈如鯁在喉,他又想起今早朱載炯吟的那句詩,“隻解為國死,何須裹屍還”,那些將士死前會想到,他們盼望的將為自己立祠祭祀的百姓,這時卻被他們的同袍堵在城門要挾斂財嗎,而對這,他們眼裡最大的官卻無從過問。 知白守黑的結果,卻是以民利為代價與人虛與委蛇,何其可笑! 韓舍慈不願細想,低著頭一直沉默,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要是太清道德天尊知道他的話被人這麼理解,怕是會忍不住下凡來用拂塵柄狠狠敲樓伯父和劉叔父的頭。 仲冬本就沒有多少暖意的陽光投射在他背上, 滿身冰涼。 韓舍慈逐漸又落了劉守備半個身位,劉守備自然知道以少年人心性熱烈,定然不願理會這市儈官場之言,也不強逼著他。 “當當當”,轉眼正午已至,他們身後的鐘樓響起了一陣洪鐘鏗鏘而長遠的鐘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逐漸響徹全城。 劉守備看著幾步遠處總兵府高大的轅門,對著韓舍慈說:“我就送到這兒了,還要接著回去巡城。”說完便撥轉馬頭,準備策馬返回定遠門。 “劉叔父,小侄對知白守黑之言有話想說。” 劉守備勒住韁繩,看著韓舍慈。韓舍慈朗聲道:“以樓伯父與劉叔父之言,知其白,是以軍事為先,故守其黑,表現以忍讓,而以民利為後。” “此言可謂大錯特錯!” “知其白,故是以四土安寧,蠻狄不興為重,此事不啻為白蓮般珍重,也是眾皆曉知的道理,”韓舍慈頓了頓,接著說道,“但守其黑,則並不是一味忍讓。在二位長輩言中,黑者為民,可以舍其而顧軍,但民者也如白蓮根下之淤泥,若百姓皆苦,則白蓮滋養不再,軍事必受其大害。為將為政者,需深知清白,並於要緊處固守黑土,安守暗昧,而不可不管不顧。白蓮生於淤泥,清揚起於濁重。隻有守好這份民利,百姓安心,才是軍務大定之要義!” 韓舍慈的一字一句似乎就如這身後作響的大鐘,撞入劉守備心間,翁聲驚鳴! 講完此番話,韓舍慈下馬躬身,與劉守備作別,牽著馬走向總兵府,隻留下怔怔的他呆在原地, 過了半響,隨著鐘聲散去,劉守備才似乎回過神來,撓撓頭,黎黑的臉上想說些什麼卻苦於少學經綸一個字也憋不出。 好半天,終於幽幽地嘆了一句: “媽的,怎麼和二公子一樣也是個認死理掉書袋的……” “樓老兒今天這下頭大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