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蒸日上啊!” 尋陽碼頭的老江湖客棧裡,客棧掌櫃張生看著賬房連著幾夜沒睡做的賬,情不自禁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一天的流水已經逆升到一兩零五十文,換算成凈利潤就是五百文,一個月就是十五兩,一年就是一百八十兩,十年就是一千八百兩。這麼算下來距離他盤下馬路對麵的死對家,完成餐飲壟斷,實現財富自由,隻剩下二十年零十個月,未來可期,指日可待啊! 才怪啊! 對麵那家酒樓不知道是官府扶持還是外資空降,短短幾個月時間就無中生有拔地而起,炒的是禦貢的淮揚名菜,喝的是大泰山腳下的葡萄甘釀,住的是五星級的總統套房。自家客棧經營兩年才打實的基本盤直接被吸走了一大半,端的是一個流氓行為惡性競爭! 張生怒喝兩大碗老白乾,接著破口大罵: “黑心賣家,不法商販!跑堂的,跑堂的!這誰家的酒啊,這麼淡!” “掌櫃的,這是咱家客棧自釀的。” 跑堂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手上的雞毛撣子飛過張生的腦門丟在賬臺上,打著嗬欠抱起門擋板晃晃悠悠地走到客棧大門口。 “哦,告訴廚子他被解雇了。” “掌櫃的,是你自己按六四比例加的水。” “那沒事了。”張生嘆了口氣,看向對麵客棧奢華的金絲楠木大門,突然一拍手掌站了起來。 “慢著!”他豎起兩條眉毛,噌噌兩步跨到跑堂身旁,奪下門擋板。 “我要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抱著擋板,右手握拳橫在胸口,聖潔的光輝打在臉上,他露出視死如歸的神情說道,“今天開始,我們夜間不打烊!” “真的?” “真的!” “掌櫃的,這是你這個月做出的第七個重要決定了。”跑堂奪回擋板,惡狠狠地說道,“就在前天,你誘騙我賣藝攬客,我受的精神創傷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 “你是掌櫃我是掌櫃?”張生再次奪走擋板,“再說了,那不是也給你打出去名聲了嘛,‘血眼狂魔’,嘿嘿,還真響亮!” 望著抱起擋板一溜煙向樓上跑去的倒黴掌櫃,跑堂夥計欲哭無淚: “那不是你說紅色喜慶給我塗了一臉朱砂嘛!那圍觀群眾是在誇我還是在笑我我還能不知道嗎!” 張生扛著擋板到處看了看,撓了撓頭,往房梁上一丟,擋板嗖地一下就掛在了上麵。 “掌櫃的,你丟上麵到時候怎麼拿下來啊!” “要你管?”張生嗬嗬一笑,“等咱賺上錢,是時候了它自然會掉下來。” “你是掌櫃的,你說了算。” “對了!”張生進屋前又探出頭來吩咐道,“門口貼個招牌,夜間接客,提價到五錢!” “得——嘞——”跑堂夥計嘆了口氣,黑燈瞎火在賬臺下麵提了桶墨水,走出門外,左看了眼右看了眼,從墻上撕下一張告示,就著月光看了看。 “通……什麼令?” “什麼狂徒,什麼劍,什麼二十人?” 跑堂舉起告示,端詳了一下上麵潦草的畫像,粗眉吊眼絡腮胡,看起來兇神惡煞的。 他嘿了一下,嘖嘖嘴: “長得人模狗樣的。” 說罷將告示翻了個麵,糊回了墻上,比劃了一下要寫的字,將手插進了墨水桶裡。 “我的掌櫃老爺,怎麼是朱砂水!” ----------------- 醜時三刻。 一個身穿夜行衣的壯漢搖著槳氣喘籲籲地停在了碼頭,他用力眨了下被汗滴入的燈泡似的吊眼,麵罩下的兩道粗眉都汗津津的。 “我真是去了他奶奶個腿兒,劃這破船能累得我三天下不了炕。” 他跳上碼頭,捆好小船,摘下麵罩喘了口氣。 “壞了。” 壯漢搓了搓自己的絡腮胡。 “那誰說的啥玩意兒來著?碼頭上最顯眼的客棧?” 壯漢躡手躡腳走到碼頭布告牌的後麵,在印有“遼東狂徒”的通緝令旁露出腦袋打量了一下整個碼頭。 西邊的客棧,金碧輝煌,足足有四層樓高。高大的沉香實木門奢華內斂,閣樓窗戶的雕花古色古香,張牙舞爪的鬥拱伸出院墻,就連側院門口的潲水桶裡麵裝的都是熟普洱拌陽澄湖大閘蟹,講究的就是一個豪橫。 東邊的客棧,小氣巴拉,看起來像是供人住宿的客棧,整個樓高卻隻有將近一層半。不僅如此,乍一看,這客棧的裝潢扭曲陰森,象征著還沒打烊的血紅燈籠幽幽地在地上放著光,不知道的還以為落地的人頭起了屍,沒關穩的大門在寒風下嘎吱嘎吱作響,看起來像那個地府閻王來索命;仔細一看,還不如乍一看!那客棧墻上貼著一張告示,血淋淋的字東倒西歪地寫著:五兩過夜! 甚至那告示兩邊,還印有拖長的血手印! 可怕,太可怕了!妥妥的黑店,他敢打一百個包票,上頭讓他去的接頭地點絕對是這家黑店! 壯漢解開夜行衣,從小船裡撈起那盒價值千金的貨物,邁著八字步就往東邊的客棧走去。 砰砰砰! 砰砰砰砰! “來了來了,別敲了!”張生穿著衣服從二樓主臥室跑了出來,一個大跳跳下了樓梯,用力捶了睡得正香的跑堂夥計一個腦瓜崩,踢開擋住客棧大門的木桶。 嘩! 壯漢提著貨物一開門,便看見衣衫淩亂的張生正手忙腳亂地提起被踢倒的木桶,灑了一地的朱砂水沾得張生滿身都是,張生狼狽地提起桶,用一片鮮紅的手拉住壯漢,熱情地說: “這個點真是難得有人送上門啊,快請進快請進!” 壯漢掃了一圈犯罪現場似的客棧,心裡咯噔一聲,連忙說道: “那個,我是自己人……” “當然當然,一口鍋裡吃上一頓,大家都是一家人!” “不是,我是……” “血眼狂魔,給我起來!客人上門了,睡睡睡,就知道睡!”張生一腳把跑堂夥計從板凳上踹了下去。 血眼狂魔?好響的名頭!壯漢不敢說話了,隻能被掌櫃強行按著坐下,看著睡眼惺忪的跑堂屁顛屁顛地跑去沏茶,這個兇殘掌櫃還拿他沾滿了血的手端來了菜單。 “想吃點什麼?”張生和善地堆著笑,用手指撚開擠在一起的木吊牌,“這個怎麼樣?夫妻肺片,暖身健脾,冬天來了,吃一碗夫妻肺片,酣暢淋漓!” 壯漢吞了一口唾沫,看著夫妻二字上沾了一枚血色指印的木吊牌,腦海裡冒出大鍋翻炒殘肢內臟的陰森畫麵,瘋狂地搖起頭來: “我不是很想吃……” “嗯?” “我,我對內臟過敏……” “哦?”張生皺了皺眉,凝重地點點頭,“那這個呢?” 壯漢順著張生的手指看過去,那木吊牌上赫然寫著“油炸鬼”。 難道是被刑訊逼供之後不人不鬼的耗材,然後油炸了最後一點剩餘價值?壯漢突然感覺一陣膽寒,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他的眼神飄過“人頭飯”“粉耗子”之類的菜名,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 “我其實還不是很餓,要不還是喝點酒吧。” “也行。”張生收起菜單,向後廚喊了一句,“叫廚子隨便整倆下酒菜!”隨後彎腰從賬臺底下拿了壇老白乾出來,順手把先前自己喝過的那壇直接丟在了垃圾桶裡。 壯漢拆了封,看著張生的動作疑惑問道: “掌櫃的,那壇為啥丟了?” “不好喝。” “啊?” “哦不是,其實吧,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這樣問的話,唉。”張生嘆了口氣,坐在了壯漢對麵,“你知道那種,釀造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酒,最後的收獲卻不盡如人意的滋味嗎。” “細說。”壯漢酒也不喝了,抱著酒壇子開始聽故事。 “就是那種,”張生伸手比劃著,“你以為會苦盡甘來的日子,到最終隻是滿嘴酸澀的感覺,就像拚搏了一輩子的人生,回首還是庸庸碌碌的感覺。” “我懂。”壯漢滯澀地嘆道,忍不住抱起酒壇喝了一口,“就像我之前想乾完最後一票就收手,結果回家的時候卻撞見我家婆娘在偷人……這酒怎麼沒味兒啊。” “因為你心中的苦澀壓過了酒的香甜。”張生連忙忽悠道,“兄弟,不知道你們那邊有沒有這樣的說法。喝酒不是想要品嘗酒的滋味,而是在回顧人生的酸甜苦辣。想來兄弟你也是非常有故事的人,所以才會覺得如今這酒寡淡無味。” “啥也不說了,乾!”壯漢很想說點什麼,但一時語塞,乾脆舉起酒壇就是一個屯屯屯。 “掌櫃的,茶來了,我把廚子叫醒了,他罵你說你年紀大了記性差了自己加水做了假還不要臉甩鍋給他有朝一日他翻身當家必定有你好果子吃~啊!哦,客人有點菜嗎?”跑堂一串貫口富有節奏地脫口而出,放下茶壺後,卻見兩人死死地盯著他。 “假酒?”壯漢把最後一點福根兒倒在碗裡,清得連一粒小麥都沒有。 “六四比例兌的水。”跑堂給壯漢滿上茶,這茶看起來比酒濃多了,“掌櫃的說,那六成是人情,水越多,人情就越多。” “咳!”張生用力地咳了一下。 “掌櫃的,你眼皮抽了?”跑堂夥計看了眼張生,忍不住笑出聲來,“當時往我身上塗的朱砂現在也弄了你一身吧,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朱砂?”壯漢聲音突然拔高。 “對啊。”跑堂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幾天前冬至,咱掌櫃搞什麼引流活動臨時買的,調了一桶,就在剛才被打翻了。” “就這一地?” “就這一地。”跑堂抖了抖抹布擦了半圈板凳悠悠閑閑地坐了上去,“我咋看你有點眼熟呢,我們之前見過?” 壯漢沒理會跑堂,徑直轉向張生,“掌櫃,先前你說的夫妻肺片是?” 張生還在暗自向跑堂使眼色,聞言連忙說道: “啊?蜀地名菜,紅燒牛雜。” 壯漢啪地一下捂住臉,“油炸鬼呢?” “油條啊。” 壯漢狠狠給自己甩了一巴掌。 “對了,在這兒呢!”跑堂這才想起來,當即跑出了門從墻上摘下告示,雙手舉著跑進來。 “那五兩過夜呢!”壯漢看到那幾個血字,頓時站起來悲憤地說,“還有血手印!” “什麼五兩?”張生也站起來,看到跑堂舉著的紙張也驚了一下,“我去,嚇我一跳!你這搞的什麼啊?太有損市容了吧?靈異不可以寫啊你不知道嗎?你別害得我被抓起來!” “啊?”跑堂從紙張後麵探頭出來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解釋道,“誰讓你把朱砂水留在店裡的,而且什麼叫有損市容啊,寫完字擦個手而已,我總不能擦褲子上吧,褲子上紅紅的,好像不太好……” “你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好好的朱砂,說不定以後還能用,哪能這樣隨隨便便丟掉!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寫的五兩?我不是說的五錢嗎!” “那錢字我不會寫啊,當時想反正都沒人,沒想到價錢漲了十倍還有冤大頭呢,更何況你五錢也沒好到哪去吧?” “你懂什麼,把人當錢袋不是把人當傻子……” 跑堂劈裡啪啦的說話聲像劈裡啪啦的爆竹,壯漢腦門青筋直跳,越看這倒黴客棧,越覺得自己像頭大年夜在爆竹聲中跳腳的驢。 “啊啊啊啊啊!”壯漢暴怒地大喊,雙手一拍,桌子瞬間四分五裂。 跑堂腦瓜子被叫得嗡嗡的,雙腿一軟倒在地上,手上的告示緩緩飄落,一張潦草的畫像躺在了還未乾的朱砂水灘上。 張生低頭,一字一句地慢慢念了出來。 “通緝令?遼東狂徒……竇飛燕,夥同大內奸細……盜取天下第一劍,殺商賈平民二十餘人,兇殘至極,賞,賞銀千兩緝捕歸案……” 張生麵色蒼白,扶著還立著的最後一根桌子腿,慢慢地坐回被壯漢內勁震得岌岌可危的板凳上。 “正是老子!”壯漢竇飛燕高聲應道,隨即嗬嗬一笑,“好小子,還以為你們是黑社會,原來是一群小癟三,騙了老子這麼久。你究竟是何人,報上名來!” “我,我是誰來著。” “李二狗!”張生叫住在地上偷偷摸摸爬到了門口的跑堂夥計,“我是誰來著?” “哈哈。”跑堂李二狗乾笑了兩聲,“我隻是個卑微的跑堂,哪敢念出您老人家的尊姓大名啊,要不我去問問王胖子?” “說個名字這麼麻煩?”竇飛燕忍不住出口問道,“王胖子又是誰?” “誰在叫我!”後院鉆出個端著熱菜小心翼翼往前走的高大胖子,看見這陣勢他哎呀了一句,自言自語道“咋回事呢這菜就涼了”,腳下順滑地一拐就往回走去。 “王胖子!”張生大喊了一句,看著廚子停下腳,他大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來著?” “掌櫃的。”王胖子仰頭看向後院那矮矮的門框,“有位詩人曾經說過……長大後,鄉愁就像一道窄窄的房門……” “說人話!” “我在這頭,你的名字,在那頭……要不我去把孫師傅喊回來回答你這個問題?” “孫師傅又是誰?”竇飛燕一頭霧水,“你們是想以多欺少?” “放心,孫老頭來不了,他是我們客棧的賬房先生,剛進去。”跑堂李二狗坐在門檻上,往外看了看。 “剛進去?這麼會計的嗎?”竇飛燕瞪圓了眼睛,“他貪汙了多少錢?就是他害得你們客棧這麼窮迫?” “哦,那純粹是因為我們掌櫃人帥心黑經營不善。”李二狗頂著張生要殺人的目光聳聳肩,“孫師傅不是進局子了,是連著幾夜被迫加班,嘴角一歪進醫院了。” “我靠!是可忍,孰不可忍!”竇飛燕又是一個大怒起立,把酒壇子往地下一砸,“不法賣家,黑心商販!不管你到底是誰!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用力跺了一腳,運轉起內息向前拍去,適時張生屁股下的板凳終於不堪重負地塌了,驚濤駭浪的一掌越過張生的腦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徑直拍在樓板上。 “有本事你別躲!”竇飛燕伸出兩根指頭,來了個金雞獨立,然而話還沒說完,一根長長的擋板突然從梁上落下,直直地墜落在他四四方方的頭頂。 竇飛燕雙眼一翻,舌頭一吐,身體硬硬地倒在樓梯旁。 “我尋思我也沒躲啊……”張生大為震撼,嘴裡還下意識地喃喃道。 看著竇飛燕半晌沒有動靜,李二狗躡手躡腳走到邊上,摸了一下他的脈搏。 “掌櫃的,死了!”李二狗表情復雜地喊道。 “胡說八道,我還活著呢!”張生嘴上說著,也是心情復雜地站了起來。 “這咋辦呢?”王胖子端著那碟熱牛肉,又拐了過來。 “要不……”李二狗猶豫了一會,低頭看了一眼死相滑稽的竇飛燕,繼續說道,“帶去衙門領賞?” “鬧呢?”王胖子撿起通緝令看了一眼,“這才一千兩,讓衙門查到我們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忘了掌櫃的是誰了嗎?” “是啊……”張生捏走兩片牛肉,放在嘴邊突然愣住。 “建康懸賞榜魁首,江南第一大盜。”李二狗從張生手中拿走一片牛肉。 “江州權貴的眼中釘,四大神捕的風向標,”王胖子看了眼發呆的張生,又拿走另一片。 張生往嘴裡送了兩片空氣,毫無發覺地嚼了嚼。 “我隻是……尋陽碼頭的客棧掌櫃,已經退休兩年的老江湖罷了。” 啪! 最後一根立著的桌腿似是不忍卒聽,沉默無語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