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魏博去,新魏博來,何其無奈。 朱溫平了魏博之亂後,魏博牙兵軍勢大衰,羅紹威發現手上兵力衰微,隻能依附朱溫,慚恨鬱鬱而終。 後來楊師厚上任魏博節度使,他在梁朝功高氣傲,想要以兵自重,因此又從魏博兵卒裡甄選了七千名驍騎勁卒,建立了銀槍效節都。對這七千精兵縱恣豢養,以為臂助,隻聽楊師厚一人之令。 因此魏博牙兵改頭換麵叫做銀槍效節都,骨子裡的驕狂跋扈還是沒變,又重新決出了牙旗魁首七人。” 胡覓道:“舊的鬼卒已是難纏,要是來的新的,隻怕又是連場的劫難。” “楊師厚在時尚好,而天祐十二年楊師厚死後,後梁無人能夠節製銀槍效節都,梁末帝想要分割魏博為兩個軍鎮,以製驕兵。銀槍效節都的魁首張彥則鼓動族黨直接叛了梁朝,以魏州降於李存勖,給了梁朝重重的一擊。 李存勖天生豪傑,既收了銀槍效節都,以雷霆手段誅除了七名魁首,重置了銀槍效節都的牙旗為六旗,將銀槍效節掌為自己親軍。 但是,但是啊,若魏博牙兵的根骨還在,舊族舊黨還在,牙旗魁首早晚又會如法炮製,鬼卒早晚也會借屍還魂。就如這火,燃而似滅,滅而復燃。” “這也是近時唐朝叫人心憂的地方。李亞子得了天下,高居洛陽殿中,說自己在十指上得天下,一道詔令便將手下的伶人郭門高命為親軍從馬直的指揮使,居以親信高位。 其餘伶人,各有賞賜,還在諸多將領之前。並且把諸多伶人歌伎鬥馬坊兒組了個軍,叫做絳霄都。” 胡覓心中不樂,在故事裡,李存勖年少英才,可是和大唐太宗皇帝一般的絕世雄傑,這才剛混一中原,天下尚有諸國林立,就已經寵信伶人,肆意賞罰,如若朱溫之行了。道:“這,這和朱溫提拔伶人張廷範為太常卿的事何異?” 胡與歸苦笑道:“舊伶人去,新伶人來。怪隻怪飛虎子李克用給他兒子的誓箭太少,若飛虎子遺恨不見大唐貞觀開元盛世,不見安西萬裡疆土,隻怕李亞子興唐可期。 馬上取天下何易,而下馬理天下何難?” 胡覓默然不語,說書人也說過,那李存勖高興時還親自下場唱戲,自己的戲名就是李天下。 “若伶人身居高位,魏博牙兵驕橫依舊,若亂政頻出,將士離心,紛亂依舊,則當今這唐朝和這大梁於我於你,於天下萬民,則並無差別。不過新朝肇始,一切未可妄論,隻盼真有太平盛世吧。” 兩人不再說話,邊看著雪飄在時亮時微的火堆上,被火堆燙成水汽,又匯為涓滴,滴入柴炭之中。火堆往復亮沉,明滅五轉,終於燃盡了餘溫,沒入周圍淺雪,漸漸止息。 等到兩座墳頭及兩人身上都落滿了雪,胡與歸才道:“走吧,正巧,洛陽還有一件轟動江湖的大事,你我同去洛陽一遭,看看這中原的風雲氣運,社稷人心。眾多江湖俠士,也將匯聚於斯。” 胡覓還在憂著大唐朝廷的伶人及魏博牙兵,想要可以去洛陽遊歷,當即精神一振,問道:“江湖還有什麼大事?比得過鬼卒現世麼?” 胡與歸轉身飄然從山梁躍下,人影倏忽而逝,聲音卻清清楚楚,一字字傳來,“臘月十八上官氏大宴,洛陽南郊若水莊,邀群雄共醉。明日起行,先去休息。” ———— 胡覓回到山下,住在山下一戶農家的屋裡。農夫和農婦是年輕的小兩口,有個三歲的小男孩子。 他剛推柴門進來,便有人歡呼道:“大俠,大俠回來了。” 卻是胡與歸深得山民敬重,小兩口對他弟子自然上心,在院子生了火,劈材喂馬,忙到深夜。小孩子也興高采烈的不去睡,在院子裡等著胡覓回來。見到胡覓就大俠大俠的叫著跑過來。 胡覓抱起孩子,笑道:“大俠不敢當,我師父才是大俠哩,我還隻是小俠一個。”孩子倒不怕生,在胡覓懷裡扭著,彎腰摸胡覓的橫刀,“大俠……小俠,都是好俠。我也想學……好俠的武功。” 胡覓笑道:“你年紀還小,刀都拿不動,等你有力氣了,才可以學功夫。”孩子似懂非懂,道:“那我長大了,要學功夫,打壞人。”還是換成兩隻手來拿刀柄,卻還是不夠力氣抽刀。 胡覓道:“好,有誌氣。”解下刀的纏裹,讓孩子拿刀鞘來把玩。又問:“那要是這世道太平了,沒有壞人了,那你還學武功嘛?”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道:“要是沒壞人了,那我也要練到天下第一。拿刀給家裡砍柴火,就不用爸爸媽媽辛苦了。” 胡覓道,“你倒是有孝心。不錯,沖你這這份心,天下第一也非難事。我也得好好修煉,那時候這天下第一的位置,就是我們兩人來一較高下了。嘿,看招。”說著兩人嘻嘻哈哈的打做一團,直到孩子打起嗬欠,才進屋睡去。 ———— 兩人次日沿著官道騎馬東行,離上官家大宴的日子還有八天,因此他們一路信馬由韁,在路旁削了兩根棍子,邊走邊打邊聊。 主要還是胡與歸說江湖之事,胡覓則不停挨打,好在有胡覓喜歡的故事逸聞墊著,聽得認真,打得不疼,歡喜處胡覓不住叫好。 “洛陽上官氏與趙氏結為姻親,且是兩對成婚,親上加親,榮損與共。大哥上官璋將娶趙家三妹趙弘芙為妻,並以三妹上官瑛嫁與趙家二郎趙弘英。 上官氏為洛陽累世的江湖望族,趙家則在梁朝及當今唐朝都為官為將者,大哥趙弘殷更是為李存勖洛陽禁軍指揮使。兩族聯姻,互為翼助,也是好事。” “隻是兩家一向謙謹,不知為何這次婚宴卻傳得天下皆知,不似尋常家風。不過合巹喜事,且正值當今朝廷新立,舊朝覆滅,邀全江湖名士得數天歡敘,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我靠著幾分薄麵,也收了上官氏的請帖。不知到時候歐陽醉客,瀛洲海客兩個老友是否會前往一會。 三年前,瀛洲海客的狂瀾手大成,兩百步外布好掌力,竟徒手接住我拉弓的一箭。贏走了我得自歸義軍的塞外寶刀。再見之時,我可得和他再討教......” “上官家的若水莊,就在前朝宰相李德裕的名宅平泉莊往東五裡,前時多有名臣雅士為鄰,並植以奇山怪石,珍木異卉,湖溪流水,列於庭除,建成名莊……” “當年李德裕有詩自贊平泉莊庭院為“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如今平泉莊破敗,先前其孫李延古差點為梁朝所害,上官氏從中維護,李延古後也常在若水莊暫居……” 他們這麼邊走邊說,過了長安舊城,靠近潼關地界。 胡與歸正在說“我與歐陽醉客在瀑布口鬥到千杯,正覺得天昏......”接著手中棍子虛點胡覓脅下,忽然噤聲,抬掌一立。胡覓登時警覺,豎耳細聽。遠遠處林中叮的一聲,並傳來兵器銳響和人聲呼喝。 胡與歸道:“七人。五對二。過去看看。”胡覓和師父策馬折入小路,遠遠看見兩個俠客打扮的人正在與三人激鬥,且戰且退。 三人裝束怪異,裹深色布條,兵器殊異尋常中原人,另有兩個奇裝異服,周身披帶銀飾圓冠的女子離得稍遠,似在觀戰,再走進些,發現兩個奇服女子手中掐訣,嘴上念念有詞,不知在使什麼奇技。 七人都已發覺胡與歸及胡覓騎馬而來,且戰且退的兩人更加奮力抵抗,一人砸開敵方短刀,大嚷道:“異族謀財,壯士救我!” 另一個俠客打扮的人也待說話,敵方三人中身材高大,兩手各持寬刃雙麵短刀的壯漢已經刷刷蕩開他的刀刃,翻身滾入他懷裡,兩道刀光分砍胸腿兩處。 俠客打扮的人格開胸口的一刀,反砍壯漢。雙方各中一刀,而壯漢悍不畏死,竟帶傷再起,又是兩刀砍左胸右臂。 胡與歸眉頭一皺,厲聲長喝道:“住手!”聲音勢如奔馬,沖入這七人之間。 俠客打扮的那人大驚之下,隻躲得開左胸那刀,右手被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差點齊腕而斷。 另一個裝束怪異,戴著頭巾的人意欲補上一指,被胡與歸聲勢一震,那一指歪了準頭,又經刀背一擋,嗤的隻切掉俠客打扮之人的一縷亂發。 胡覓也大聲喊道:“不得傷人!”兩人兩馬沖到近前。 帶著頭巾的怪人用胡覓聽不懂的話快速說了幾句。落在後麵的兩個異裝女子低聲應了,又連連說了幾句。胡覓不知話語意思,但覺話裡殺氣頗深,手握刀柄,隨時準備出刀。 兩個俠客打扮的人道:“謝過壯士。我主家人在江陵洛陽一帶行商,離江陵北上,為此賊人所劫,與主人失散,被賊人追殺至此。” 而奇裝異服的三男兩女則合計已畢,帶頭巾的男子呼哨一聲,兩名女子先行後退。隨後壯漢及稍矮小的男子則狠狠盯著兩個俠客打扮之人的傷口,怒聲呼喝,分頭閃進叢林中。 兩個俠客打扮的人傷得頗重,總算鬆一口氣,他們原有五人,三人死在路上。那三個異裝男子纏著拚命,其刀法狠烈忘死,兩人要害及四肢都中了刀。 胡與歸問道:“僥幸路過,可需傷藥?”揮手示意胡覓去幫忙。胡覓翻身下馬,傷得較輕的人道“勞煩大駕……唔……”竟“哇”的吐出一口黑血來,喉中呃呃作聲,直挺挺的向前栽倒過去。胡覓連忙一把扶住,問道:“怎麼回事?哪裡的毒?” 撲通一聲,身旁傷得較重的那人已經倒地抽搐,一口一口的嘔出黑血。轉瞬間兩人都已劇毒發作。 胡覓朝師父道:“這是什麼回事?” 胡與歸道:“勿碰毒血。退開,交給我來。”閃身下馬,以袖覆掌,扶住倒地抽搐之人,右手連點他幾處大穴,試圖封住經脈之毒。但那人臉色發黑,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胡與歸道:“大意了,竟是苗疆蠱毒。那兩個女子想必是苗疆巫女,精擅的就是蠱毒。他們在路上大戰時便早已中毒,是以不再追擊。那三個男的兩個是西南僮家人士,使的是僮家刀法,還有一個,使的是南詔段家的烈陽指,許是南詔段家的後人。” 胡覓也以袖掩手,將傷得較輕的那人平放於地,刷刷點了三處大穴。那人仍然連連抽搐,不能止歇。胡覓疑惑道:“五人都是西南之人,卻為何到了關中河南之地來劫殺商旅?還下以奇毒?” 傷重那人毒已蔓延四體,無法挽救,雙眼睜大,保持著張口欲言,極是不甘心的姿態,慢慢癱倒。 胡與歸搖了搖頭,闔上他的雙眼。回頭走到胡覓身邊,道:“此乃苗疆尋常毒蠱,隻是這人受傷太重,毒質攻入心肺,所以無救。傳聞裡有更詭譎兇毒的邪蠱,隻盼武林同道莫再受這邪蠱荼毒才是。” 探了探胡覓所扶這人的脈息,眉頭更皺,抬頭看天道:“此人還有救。但是脈象甚怪,臟腑處竟有一塊真氣無故鬱結——”說著往俠客打扮的人的胸腹看去,“——也不知......” “——嘶——”遠方樹林忽的傳來兩聲悠遠而銳利的骨哨之聲,在林間沙沙薩達枝葉摩挲聲中聽得模模糊糊,又有些詭秘,兩處哨聲皆難以得知確定的方位。 胡覓轉身朝後方望去,胡與歸也偏頭查看,這時俠客打扮之人胸間衣物一拱,傳出細微的振翅之聲,閃電般朝胡與歸虎口處撲去。同時,已倒斃的俠客身下,也悄然竄出一道嗡鳴的黑影,紮向胡覓的後頸。 胡覓感覺一道狂暴的掌力忽的湧來,呼在他肩後,直接將他打得仰天而飛,隨後一道刀氣橫覆兩丈,劈出了奔烈的破風暴鳴。 胡覓飛了五尺,方才穩住身形落下,急忙往師父處看去。隻見師父橫刀而立,立身處碎葉紛揚刀氣在地上清晰的砍出長長的痕跡。 那受傷的俠客被掌力打得軀體凹沉於地,口鼻眼五竅都流出濃濁的黑血,顯然已經身死,而四周並無其他敵人。 不,有敵人。 或者說是敵物。 師父低頭看著身前地上,目光死死盯著地下兩處黑乎乎的手指長的蟲形的事物上。那蟲一樣的東西已經裂成兩片,尚在傳出越來越淺的嗡鳴。 “覆日牽機蠱?”胡與歸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剛才偷襲的是兩名俠客衣衫之內躲藏的牽機蠱蠱蟲,他和胡覓差點各為一隻蠱蟲所噬,逼出他十成功力,連出兩掌一刀。 一掌震開飛到虎口已經亮出爪牙的蠱蟲,情急之下,將地上重傷的俠客打得凹入地麵,另一掌拍在胡覓與另一隻蠱蟲之間,震開胡覓及蠱蟲距離,救下胡覓,進而抽刀出鞘,一刀將兩隻蠱蟲同時劈成兩半。避免了兩人的重傷之局。 胡覓單膝跪地,哇的一聲,吐出紅色的血來。師父的一掌來得太快,他被掌力所震,已帶了內傷。 “剛才還說的可怖邪毒,差點就落在你我二人身上了。牽機蠱身帶奇毒,極難培育,由特殊哨聲激發,噬咬離得最近的一個新鮮活口,蠱蟲及活口皆盡膿毒潰亂而死,並無解藥。一個蠱師一輩子也最多培育個三五隻。” 那蠱蟲牙及觸手皆鋒利如刺,渾身黝黑,隻有還在撲騰著的羽翼是透明色,形如蝗蟲甲蟲螳螂的頭身足腳混合之狀,此時足及觸角口器折裂,依然朝虛空中勾劃不止,身子分為兩半,湧出的汁液腥濃,樣貌更是駭人。 “隻怕是這五人對兩人有必殺的心思,布置了蠱蟲,以求萬全。隻是快得手時被我們撞破,索性先走,把蠱蟲直接用在了我們頭上滅口。要是少個三五年功夫,都逃不了這個埋伏。” 胡覓兩日之內兩次命懸一線,心中狂跳,腿在發軟,胸口煩悶,將嘴角血跡擦掉。 自昨天被師父刀架到脖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便告誡自己留心謹慎,不料這次還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 致命的一擊竟不是從寒光燦燦的兵器,而是以哨音牽發,從傷者及死人衣物裡的躲藏的蠱蟲發出。 先有鬼卒,然後是苗疆巫蠱。不是師父相救,又搭進去一條性命。足見得江湖之難,人心之險。 胡覓驚魂甫定,說道:“江湖……算計……竟如此兇險。他們收手走了,卻還留了這麼陰毒的後招。人在遠處,卻可暗下殺手。”又指著兩人的屍體道,“這兩人的話也不盡不實,商隊或許有這麼身手的護衛。但是要對付一個商隊,則根本用不到這麼狠的功夫。” “想必五人還在遠處窺伺,你先埋了這兩人屍體,我去看能不能再抓到五人的蛛絲馬跡。一刻後回來,如果他們躲得夠好,就先到洛陽,與眾多俠客一通消息,再做打算。”胡覓應道:“是。我這就辦。”起身以刀鞘刨土,挖起坑來。 胡與歸閃入林中,不久便即回轉,朝胡覓搖了搖頭,道:“走得很快,沒找到人。” 胡覓挖好了兩個坑,在樹下牽馬等著師父。胡與歸運足功力防身,細細檢視了死者的行李遺物,除了腰間玉佩,未發現什麼標明門派的標誌,隨身的刀劍也沒有任何徽記,一時線索全無。 胡與歸再環顧一周,確認無甚遺漏,便在路的樹旁做了標記,方便日後來找。 胡與歸翻身上馬,朝胡覓一揮,道:“走!”,便再匆匆駕馬,沿著官道向東,朝洛陽疾馳而去。兩人路上心情沉重,都不怎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