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雲帳下(1 / 1)

百年歌:折戟 胡覓 4481 字 2024-03-17

幽雲深鎖,長夜悄寒,潞州的一場蕭疏冷雨,隻下得一地淒涼。   天祐十九年初秋,一個褐色勁裝配劍的青年人影從潞州三垂岡路過,進城後又快速出城,匆匆趕向太行陘。他孤身北上,連赴晉陽、涿州,再折至潞州,傳信至交親族,一刻也不敢耽擱。   青年的輕功在族中屬於佼佼者,在山路上全靠腳程,棄馬連夜趕路,不一時又奔出數裡,求的就是一個隱秘穩妥。   隻是雨漸下漸大,且太行陘向來路險,古道詰屈橫斜,山石被雨翻亂,頗有些難走。繞出一個穀口,前側山梁雄峻處立著一個方正的城寨,石墻堅厚,雉堞凋敝,一側並立著三間殘舊的四方平頂幄帳,一間幄帳的軸梁已行將壞朽,塌去了一半,在雨中默默立著,看著是遺棄多時。   青年略一思忖,心想自己這三天送信走了有六百裡,都已送到,如今暫且休息過了雨頭,再趕路不遲。因此身形一振,朝城寨掠去,幾次縱躍間抵達了石墻上。   三間帷幄左右兩間殘破,隻有中間那間完好。青年運起內息聽了一陣,查知無人在內,小心翼翼的走入帷幄帳中。幄帳長一丈五寬一丈五,帳中擺著兩個大的酒缸及三四個小的酒壇,大的酒缸一立一倒,都有近四尺高,一個形如鳳形,一個如虎獸之形,小的酒壇則高一尺餘,歪在地上,有兩隻酒壇倒扣在地上,充做凳子。另外兩個帷幄中也有大小的酒壇散落,間有雨滴從上方滴落,打在酒壇上噠噠的空響。   青年奔波許久,舒了口氣,在酒壇做的墩子上坐下。這時,才看得清他是個清朗消瘦的青年,連續奔波,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青年盤腿坐下,運起功力,衣衫蒸出一層薄薄的水霧。   這時忽聽遠山上有風嗚嗚吹來,有人高歌道:“顏如蕣華曄有暉,體如飄風行如飛——”聲音重重疊疊,如狂潮怒海,翻湧而來,“——孌彼孺子相追隨。終朝出遊薄暮歸——”,一句句離城寨及帷幄越來越近,聲勢驚人,唱的是陸機的百年歌。   青年一凜,伏身躲在立著的酒壇之後,屏息半蹲,心想:這是哪兒來的高手,可不要往這幄帳裡來。隻是天不遂人願,那聲音越來越近,越發雄渾,“——六情逸豫心無違。清酒將炙奈樂何?——”   忽然嗡的一響,門口一個碩大的頭顱狀黑影探入掩住帷幄的幕布,透入雨聲及亮光,乍看是一個三個人頭大小的虎豹般的獸首,眼部凸出,眼睛處有拳頭那麼大,在黯淡的天光下,瞳仁散開千百縷黑沉的琉璃細線,中心發出著幽綠的微光,眼白處則附著重重厚翳,甚是攝人心神。頭顱方吻高額,嘴鼻側獠牙尖刺,似饕餮,似獬豸,非虎非豹,牙側條紋暴起,連到眼下,似乎極是兇獰古怪。   獸首探入的同時,青年也覺得幄帳之內被一股磅礴內力所籠罩,竟有些閉喘不過氣。   青年的毛孔絲絲立起,心道:這是什麼兇獸!人已持劍深蹲,躲在四尺高的虎形的酒壇後,全身功力提起,準備隨時裂帳而逃。   而那獸首朝帳內越探越深,瞳仁的綠光更是時刻轉換著幽熒的光芒,頸伸長到有常人一臂長那麼遠,忽然頭一頓,又是一歪,竟將自己的頭甩離了脖頸端,朝帷幄近側飛去。飛到帳中,撲通著地,發出嗡的重響。   原來隻是一個兩尺高的狀似饕餮怪首的酒缸,獸眼處是夜光寶珠,拿酒缸的那人推開帷幕,便如同兇獸探首入帳,實在有些駭人。   同時,帳前有人咦了一聲,問到,“你是何人?”一個黑衣虯髯的豪客左手扔下酒缸,另一隻手挾著兩個小的酒壇,目光狠厲如鷹,饒有興趣的看著青年。   飛入的不是兇獸,青年心下稍安。但是內力的威壓未去,且人心之險,遠勝兇獸,自己身懷機密,夜遇異人,更需提防變故。   心念數轉間,青年手離劍鞘,行了一禮道:“不才行遊遇雨,借此處稍歇,若有叨擾,望前輩海涵,不才這便告退。”   那豪客嘿笑道:“原來是一位小友,來得正好。有位故人兩年前在姑射山贏了我的夔龍方壺,約我今年在太行陘比試,我憋了兩年的氣,在太行陘上等了三天,人卻不來。   小友既是行遊,閑暇在此稍歇,不妨與我切磋一二,解我心中塊壘。”說著右腳一步踏進帳來,另一足卻是跛足,然而身板挺直,氣勢如帶千軍萬馬,頗有軍旅氣息。   青年心想:僅論武功而言,這豪客和五落客一檔的人了,到底是誰?江湖上似乎沒有聽過有類跛足虯髯而武功高強的人?   幽雲鬼客身量高大,形容枯槁,歐陽醉客瀛洲海客及終南山客我都認識,都不是這四位前輩。莫非是珠璣寶客?又或者是其他高人異士?   如果再往上想,那……隻剩下三君五客中的乾坤三君子了,不可能,此人不佩刀,斷不是三君之首的九曜君刀,也不似位居次席的碧落星君,到底是誰?   不過若是河東軍的將士,倒是有些淵源,料想不至於要動手搏殺,必要時再亮出身份。   青年心中雖萬分疑惑,嘴上恭敬道:“前輩功力高深,風采絕塵,不才絕不是對手,不敢獻醜。”   豪客左腳跟上,右腳又邁一步,走到剛才扔下的酒缸旁,另一側是倒扣的酒壇。   豪客大馬金刀的在酒壇上坐下,道:“風雲帳下,皆是英雄,當年十三太保相聚帷幄,笑飲塵沙,如今江湖夜雨,邀小友風雲一局,不知可否賞光?”   一邊把挾在手裡的一黑一白兩個厚厚的酒壇子放在地下。“小友不必太謙,我這比試不決生死,隻比這喝酒下棋,也不傷了和氣。等雨散雲開,各奔前程,豈不痛快?”   青年與這高人直線離著四尺有餘,中間隔著兩個空的大酒缸和豪客放下的那個滿當當的酒缸,還有周旋餘地,見這人坐下,並未逼近,略是心安,道:“晚輩不善喝酒,在棋道上略懂一二,願向前輩請教。隻是棋從何來?”說著望向豪客,以目光詢問棋子棋盤要怎麼變出來。   豪客坐著不動,嘿然一笑,說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左手一揚,將一塊方布立著平平推出,隨後右手嗤嗤哧哧的彈出四下風聲。   青年微微一驚,旋即又鬆了口氣,此時他人在西側,豪俠在東,而方布和四枚暗器朝著空蕩無人的南麵打去。   那塊方布展在空中,被四枚暗器一撞,四角攤開,穩穩的釘在帷幕朝南的一側墻上。卻是被帶尖頭鈍頂的錐形石子穿出四角,尖端釘透方布及帷幄的幕布,嵌得緊實。方布畫著縱橫十九道的棋盤,長寬四尺。這南麵的幕墻上便儼然豎著出現了一個大棋盤。   豪客攤手,拿起腳邊的黑色酒壇,在酒壇上一捏,竟直接掰下了小塊,隨後運力一揉,將黑色的小塊陶土在指尖搓成了尖頭圓頂的棗核釘狀,抬手一彈,嗤的透帛之聲,第一手先搶占了左下角的星位。   這局棋竟是豎著來下,將棋子釘在盤麵,紮透幄帳穩住,才能下成!   這連續的幾手功夫,讓青年又驚又嘆,幾近拜服。豪客做來舉重若輕,取點之精,發力之巧,捏陶土為棋之凝,無不妙到毫巔。   尤其是石塊發的力度不能太多不能太少,少則釘不進兩層的布帛,多則穿裂幕布而過,隻留下裂出口子的棋盤碎布了。   這份信手拈來的功夫,當世少有。若這內力功夫不用來雕花,而是用來殺人,隻怕自己三條命都得交待在這裡。   不過,要和三君相比,那還是稍遜了一籌,青年見過三君的武功,心下又安定了些。   豪客哈哈大笑,隨後朝青年道了聲“請”字,腳將厚重的白色酒壇朝青年方向另一個倒扣著做凳子的酒壇方向蹬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酒壇平平滑出三尺,杜昂的兩聲,碰到凳子酒壇處停下不動。   這局棋既比拚棋藝,也比的是武功內力,比的是耐心膽魄,可謂是飄逸絕塵的風雲之局。青年心中也湧起一股豪氣:“人生在世,光景幾何,如此良局難得,我當全力爭勝,有僭了!”拱手一禮,俯身拿起白色酒壇掂了掂。   這酒壇壇身極其厚實,且陶土質地略為柔軟可塑。青年單手用力,將白色酒壇的一角邊沿剮下一塊,雙手運起真氣,劃起圈來一揉一擰,將那一小塊陶土搓成了棗仁狀棋子。   然後微弓步發力,以投暗器鏢的手法,持棋子抖腕打出,奪的一聲,棋子射在右上角的星位處,點位略偏了小半寸,但是作為第一步棋,並無大礙,已算合格。   豪客道:“好!孺子可教也,棋逢敵手,當浮一大白。”當即拍開酒壇,仰天喝了一口道:“此為杏花村的三十年佳釀,上好的浮生夢。正如李太白所雲: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小友何不共圖一醉呢?”隨後飛出一子,搶了右下空著的星位。   青年微笑搖頭,“才輕量淺,不敢失禮。”連續剮下兩塊陶土,同時運在掌上,雙手揉搓,一次捏成兩枚棋子。   他沒豪客的輕鬆寫意功力,製棋投棋都得盡量取些巧來,才不至於被豪客拉開太多功夫。   且他多少還是存著防備的心思,不喝酒,也不坐下,避免豪客萬一暴起傷人,至少還可騰挪。   豪客隻要他下棋,其他的不以為意,自顧自的喝酒吟詩,然後從頭至尾,十歲到百歲,緩緩唱那首《百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