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霞滿天時，總算到了洛陽城，師徒兩人收韁徐行，一方大城終於就在眼前。 　　洛陽居天下之中，歷朝名都，百歲經營，又據形勝之地，遙見洛水低回，崤山高聳，洛陽城雄踞天地山水之中，城池之雄偉，無以復加。自長安廢毀之後，洛陽便是天下第一大城，有雲“古今興廢事，隻看洛陽城”。 　　胡覓坐在馬上，累得大口吐氣，見規模之大，前所未見，贊嘆不絕。 　　此時離大梁朝亡國剛有兩個月，天子腳下，各城門城關戍衛森嚴，進城出城需查驗刀兵甲胄及公驗文書。 　　胡與歸那把一丈長的環首刀本不是他慣用的兵器，也太過顯眼，在城外藏起來，隻用和胡覓一般製式的橫刀。 　　公驗文書即唐及五代時的通關行牒，胡與歸和胡覓拿的公驗是鳳翔府的文書，城門的守軍盤查了一陣，便予以放行。 　　兩人重新上馬，洛陽城氣勢恢宏，長街寬闊縱橫，各坊中路徑整齊，多植青杉翠柏，蔥鬱高大。 　　從城內高處望去，樓臺處處，坊市井然，洛水穿城而過，一派繁華景色。 　　胡與歸帶著胡覓走到洛陽南市，在鴻圖酒家前停下馬。 　　酒家院子裡擺著一張搖椅，院子裡養著不少牡丹。搖椅上斜躺著個發福的中年的漢子，打扮是個當家的模樣，手提著籠子，拿著稻穀，在逗著籠中的鸚鵡。 　　那鸚鵡對著牡丹，昂著脖子，搖頭晃腦的鳴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當家大笑，賞了幾顆稻穀給鸚鵡吃。 　　胡與歸道：“王當家的。”王當家看到胡與歸，登時跳了起來，迎出來道：“胡大俠別來無恙，快請快請。”鸚鵡也看到了胡與歸，叫道：“大俠，大俠，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胡覓饒有興致，看著鸚鵡，嘖嘖稱奇。這鸚鵡由當家的請人教授詩文，背熟了唐詩，動不動就吟誦名篇名句，也是洛陽城中的趣聞。 　　鸚鵡不認識胡覓，看了兩眼，踏踏的彈了兩下舌頭，說道：“少俠，少俠，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逗得胡覓大笑，心道：這鸚鵡倒是有趣。 　　胡與歸見慣了鸚鵡，淡然道：“當家的，路上有事，進去說。”王當家把鸚鵡的籠子掛在廊上，忙引兩人上二樓雅座，招呼夥計來遞上茶水。 　　三人在樓上雅座房間坐定，胡與歸道：“近日洛陽及江陵有什麼大事？”王當家一掌拍在椅子腿上，道：“這大事可多了。這馬上取天下的天子李亞子進了洛陽城，各個城門近時由皇帝親軍從馬直掌管，令行禁止，倒是不曾擾民。”胡與歸點點頭。 　　“不過這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洛陽城內舊梁朝有惡名的大臣，這個月裡有三家抄家滅族，滿門不免。看過那幾家人的夥計幾天吃不下飯。” 　　“然後是江陵的荊南節度使高賴子，帶了三百親兵前來見皇帝，獻了一批伶人樂師，編入了絳霄都。 　　宮裡連天的開席設宴，多是靡靡之聲。那些小郎君也就罷了，那些小娘子，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胡與歸聽得搖頭，問道：“那可有什麼賊寇匪盜之事麼？” 　　王當家拍拍自己肚子，笑道：“這還是得著落在高賴子頭上。這次啊，可是賴子遇到鬼了。本來江陵城最大的匪盜，可不是荊南節度使的高季興麼。 　　他高賴子今年又劫了蜀地及吳越運往洛陽的貢賦，把送的貢賦吞了大半，再拿剩下的小半貢賦添些伶人歌女給洛陽，便把這事應付過去。 　　反過來還求著洛陽的封賞，可是吃盡了兩頭，樂此不疲。他在江陵十六年，這暗中搗鬼的事情就一年沒少過。” 　　胡覓隻覺這是咄咄怪事，問道：“那為何梁朝及當今唐朝還容忍此事？” 　　王當家道：“你有所不知，那高賴子雖然滑頭，倒是個人物。當時他在朱溫麾下，還跟著朱溫姓朱。朱溫給他荊南留後的時候，就隻有一個江陵城。 　　本來的荊南八州，倒有七州在別的節度使手上，江陵也打得城邑破敗，是一座殘城。但他到任後招撫百姓，整治生產，綏靖地方，平定寇亂，在保境安民上是一把好手。 　　對於旁邊的州鎮和朝廷，他一向是用弱的就打，強的就抱的法子。從梁朝開始，皇帝長皇帝短的叫得可甜了。 　　別人水路運去給皇帝的貢賦截起來也可勤了。由是他經營數年，修繕城池，養兵囤糧，把江陵從殘城變成了一座堅城，更是把荊南被各鎮侵奪的州鎮給搶了過來。 　　他本名是高季昌，唐剛滅梁的時候，高賴子便急匆匆的向唐稱臣，為了表達忠心，避皇帝祖父李國昌的名諱，將自己改成了高季興。當然了，大家還是習慣叫他高賴子。” 　　胡覓心道：江湖人都說，沒有叫錯的花名。這節度使當得就像市井無賴人。 　　“其實叫歸叫，由於他搶的是官家和節度的使節，荊南的商賈黎民倒得他庇護。隻要過得下去，活在皇帝手下，還是活在賴子手下，可沒那麼多計較。” 　　胡覓張口想駁這個是歪理，但想到亂世人命如草，平民百姓活著就已不易，到口的話便說不出來。 　　“因此他在江陵城高築城池，招納奇人異士，其心甚是可誅，但隻要荊南還算安寧，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過一天是一天。 　　現在的荊南，有梁朝舊卒，有優伶樂伎，有丹道術士，和尚尼姑，有巫蠱異人，有行商坐賈，全是靠著高賴子的名頭鎮著，也不知將來如何？” 　　王當家說了一陣，發現胡與歸還在看他，想起扯遠了，忙道：“這次啊這次，高賴子拿著賞賜回江陵，傳聞過襄州的時候就遇到鬼了。 　　都說是在樹林中飄出了一百鬼卒，他帶了三百親兵抵抗了一番，可直接折了有八十個。一船的賞賜也丟了。這高賴子搞了這麼多年鬼，可教他遇到真鬼了。” 　　王當家說得興起，不禁拍起自己肚皮來。 　　胡覓心道：鬼卒這次敢直接找節度使的護隊動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就是魏博牙兵，以一百敵三百，隻怕也是不能。 　　“若說這鬼卒，最近也是鬧得兇狂，這一個月間，河洛一帶的鬼卒血案沒有十起，也有八起。” 　　“梁朝的大臣尹皓一家悄悄逃出了洛陽，過了幾天才被樵夫發現在東南的遠郊舉家被鬼卒所殺。 　　另一個梁朝大臣張漢融一家偷偷溜到許州城外，不知啥時候被鬼卒盯上，全丟了性命。 　　汴梁劉氏崔氏富商兩家先後南逃，在陳州和宋州的小路上，也都為鬼卒殺盡掠盡。 　　還有那梁山大野澤的巨巢幫，眾匪嘯聚山林，稱王稱霸，被鬼卒殺得全幫覆滅，血染紅了半個大野澤，山寨財寶被搬得乾乾凈凈。 　　伏牛山的老君道門，平素與世無爭，還多有善舉，常常接濟鄉民，卻也是一夕之間滿門屠滅，香火一空。” 　　王當家圓圓的臉上肉眼可見的抖了抖，呼出了冷氣，重復著當下江湖裡的諺謠， 　　“獠牙鬼麵，戮屍鬼爪，纏魂鬼卒” 　　“你說這算是個什麼鬼事，當了官的殺，發了財的殺，做了賊的殺，連這修了道的也殺。河洛地方的行商客旅，往來遊人都嚇得不敢出城。 　　我初時還疑心這鬼卒是不是人扮的，後來乾出如此非人之事，隻能用惡鬼來解釋。” 　　王當家手不自主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得肚子又是一顫，又向胡與歸道， 　　“我說胡大俠，你救過我的命，更是一代英俠，道理得聽你的，你給個準話，這世間到底有鬼麼？那鬼卒是惡鬼嗎？” 　　胡與歸當即搖頭道：“哪有什麼鬼？不過是人在弄鬼。”沉吟了一會，才又道，“隻消帶上鬼麵，人之所為，遠甚惡鬼。人心幽暗，遠過魍魎。隻怕是幾股惡人各有所圖，借鬼殺人罷了。” 　　胡覓道：“適才當家的說是——獠牙鬼麵，戮屍鬼爪，纏魂鬼卒” 　　王當家道：“正是正是。” 　　“但我先前在隴西時的諺謠是，長刀鬼麵，戮屍鬼爪，纏魂鬼卒” 　　“不瞞胡少俠，傳聞裡這幾處鬼卒有拿刀的，有拿劍的，還有拿槍拿槊的，各有鬼樣，畫的鬼字也是各異，那屠了老君道門的鬼卒，連鬼字也沒寫，就塗了個大大的鬼爪。找書苑 www.zhaoshuyuaｎ.ｃom 隻有那獠牙的鬼麵，看著是無甚分別。因此這邊廂傳起來就是獠牙鬼麵。 　　再說在陳州宋州劫了富商的鬼卒，則是把衣衫都剝了，臉上背上劃滿了鬼字，這般殘殺，著實是造孽。無量壽福，阿彌陀佛。”王當家的口誦兩句禱詞，連連搖頭。 　　胡與歸道：“除了鬼卒之外，可還有別的大案麼？” 　　王當家的一時不解其意，胡與歸道：“我與小徒胡覓過潼關南，有五個西南苗僮及南詔段家人襲殺了兩名江湖人，兩人武功不錯，但是全身並無身份徽記，也不像是商旅人。若是有什麼消息，還勞煩幫忙打聽。” 　　王當家搖頭說沒有，然後連連點頭拍著肚皮答應打聽。 　　胡與歸又道：“兩個苗人動手時用了覆日牽機蠱，我徒弟差點為蠱蟲所傷。南詔人用了烈陽指。僮家人用的是西南的僮家刀法。若是有隴西的俠士及關中道人過此，也可代為傳達。” 　　王當家連連答應，並道：“若是巫蠱異士，怕是與荊南有幾分乾係。我有義兄在江陵有些產業生意，等他到了洛陽，倒是可以與他打聽打聽。” 　　胡與歸道：“有勞。那城中這時可有武當華山的道長來了麼？” 　　王當家道：“華山有個魏道長派人來留過口信，說是備下了好酒，在洛陽翠雲峰上清宮不醉不歸。” 　　胡與歸笑道：“無涯這牛鼻子，鬼點子就是多。明天便去見他。” 　　這時王當家見說得差不多了，忙道：“胡大俠，胡少俠，房間已收拾好了，你們就安心住下，酒錢飯錢無需考慮，都在我身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