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雲帳下(3)(1 / 1)

百年歌:折戟 胡覓 4687 字 2024-03-17

過了多時,幄帳裡晦暗不清,偶有雷電閃爍,在門簾飄拂時可以窺見帳內豪客獨坐的長影。忽然,帳外傳來女子輕笑,一陣微風揭起幕。   先前躲在幄帳旁側暗使秘術的女子已去而復返,盈盈下拜,“絳霄都旗下暮闌參見六太保,今夜勞煩六太保撥冗親至,得以證明上官家三公子的清白,及趙家上官氏都無勾結契丹反叛大唐之行。我已傳信指揮使,並將上達樞密使郭大人,樞密使必不忘六太保舊日及今日功勛。”說著更向豪客走進兩步,柔柔拜倒,身伏於地,“且指揮使有令,自今日起,暮闌全聽六太保差遣”,忽而語氣嬌羞,“妾身任憑驅使。”   那豪客卻是六太保李嗣本,他久經殺伐,性格已頗酷烈,冷冷道,“你道是手上有上官公子裡通契丹的證見,我才出手留他。卻隻是你全憑蹤跡猜疑。郭崇韜獻策奇襲汴州,一戰八日滅梁,不愧為國之張良韓信。然而國之方定,便藏諜用間,監察異己,與那葬身錢塘的伍子胥何異?”   那個叫暮闌的女子聽了,更是惶恐,身子在地上伏得更低,道:“六太保恕罪。六太保武功精強,樞密使謀略絕世,必有妙算。十月梁朝初滅,天下指日待定。此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措。”   李嗣本仰頭喝了口酒,拍了拍殘腿,譏笑道:“我這一身武功,也僅在振武為契丹破城之日,免於身死,掙出半條命來。如今你們伶人樂伎,靠著些本領秘術,也在樞密使帳下,屢建奇功。當真是盛世可期。”   所謂絳霄都,是李存勖於洛陽所建,將原本河東軍內的優伶樂伎,五坊小兒編為一軍,五坊為唐時的雕坊、鶻坊、鷹坊、鷂坊、狗坊,便是豢養鷹犬的去處,後來伶人樂師,也被泛稱為五坊之人。此軍自然不主事打仗,而是飲酒奏樂,鬥雞走馬,歌舞升平,以頌揚未來之盛世。   李嗣本語出刻薄,暮闌幾乎變色,低頭忍住,道:“我大唐與梁對峙逾四十年,各處多有梁朝餘孽亂兵。且契丹在北,屢有攻伐。欲成大業,上下都需謹慎,此事為權宜小心之舉,六太保若有怨氣,隻由暮闌承擔便是。”   李嗣本聽了,倒是不再譏諷,撫著殘腿,緩緩道:“已經四十年了麼?”他不再理會地上的絳霄都伎子,掐指數了數年歲,居然過了這麼久了,深陷於回憶之中。   四十年前(883),義父李克用帶著十三位太保與三萬鴉兒軍兵臨長安,中和三年從正月打到五月,尤其是在良田坡,十三太保李存孝萬夫莫當,黃巢大軍橫屍三十裡,接連數戰,盤踞長安及關中共二十萬黃巢的冰崩瓦解,逃出藍田關。收復長安論功時,義父年方二十八歲,克復之功,鎮蓋全唐,鴉軍兵勢一時間天下無雙。   五太保李存進與義父同年,十太保李存賢小義父了四年,其他太保則都不足二十五歲,可謂是“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誌乾雲。”了。本來義父一眼微眇,外人先叫他獨眼龍,後麵鴉兒軍冠絕天下,叫飛虎子,李鴉兒的人多了,叫獨眼龍的基本就絕了跡。   三十九年前,我再隨義父李克用渡河過洛陽時,鴉軍已達五萬,在中牟王滿渡大勝巢軍,槍槊之下,再次讓巢軍體會了什麼叫兵敗如山倒。從中牟追到汴州,再追到封丘,殺得血流成河,黃巢軍潰逃三百裡,黑鴉軍也日夜追綴。   我跑死了三匹馬,掛著五個巢軍將士的首級,看著黃巢殘兵由五萬潰散至萬餘至千餘,追擊的黑鴉軍也從三萬到一萬到兩千到最後三百,到了冤句,最後追丟了。黃巢脫身而遁,再躲了兩個月,敗死狼虎穀,被時溥那廝揀了好大便宜。那時策馬橫槍,隨於義父身後時,隻覺得天下之大,亦不出我沙陀長槊鐵蹄之下,一切大有可為。   太保中第一個死的是十一太保。便是這個五月追擊的黑鴉殘隊到了汴州城下,朱溫邀請我三百兵將入汴州城,在上元驛設宴犒勞,卻深恨我義父及幾位太保的語氣驕橫傲慢,不就是說了他前是黃巢走狗嘛,難道還冤枉了他?這朱溫在汴州被黃巢圍困,不是我黑鴉軍到,他大概又學自己帶著同州降了唐一般,跪地投了黃巢去。可他倒是狡猾,忍到深夜,等眾人喝醉了,當即兵圍上元驛,竟施以火攻。喝了酒的三百黑鴉軍大都喪命,萬幸那夜暴雨忽來,電閃雷鳴,可比今晚的雷電猛烈多了,隻有義父、自己和大太保李橫沖及幾位親兵憑著武功,趁著大雨難見,靠雷電的亮光,殺到了汴州南門,縋墻得生。而十一太保史敬思及監軍陳景思掩護諸人撤退,在夜雨裡大喊:“”力戰死於此禍。此後河東鴉軍與汴梁宣武軍結下血仇,誓不兩立。   三十四年前(889),義父李克用已為隴西郡王,將為晉王,黑鴉軍破了昭義節度使孟方立,回師潞州時,便是在三垂岡設宴大飲,那時十一位太保尚在,宴裡伶人奏唱百年歌,唱到六十後衰老哀涼之章時,諸人淚下,李亞子才五歲,卻能拍手而歌,義父大笑說:“我輩要老了,此乃奇兒,不知二十年後吾兒能否代我戰於此地?”當時眾位兄弟正在中年,就如伶人唱的“體力克壯誌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我在席上可沒抹眼淚,隻是覺得那酒甚好,那宴甚歡,宴上女伶的腰身也是好極。   第二個死的是無人能敵的十三太保。三十年前,我河東晉軍稱雄燕代,將吐穀渾部或逐或降,占據了河東全境。此時的第十三太保,那武藝無敵於天下的李存孝卻因與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立有隙,恐懼讒言而叛了晉,義父帶著四倍的沙陀鴉軍,困住李存孝的飛虎都,圍城了一年,才終於將他逼降,論罪應該處死,而諸位太保各有私心,四太保十二太保執意要殺,終究無人向李克用求情,這天下第一落了個五馬分屍。   少了天下第一的第十三太保,幽州劉仁恭又反叛了河東,魏博牙兵降於朱溫,此消彼長,這朱全忠的宣武匪卒竟壓過了河東晉軍來。義父遷怒十二太保,一杯毒酒,便了結了康君立的性命。最早故去的三個,竟是排名最末的十一十二十三座次的兄弟。   李嗣本忽然嗬嗬冷笑,無心之下,幄帳中威壓更濃。暮闌更是心驚,不敢多言。   二十四年前,朱全忠兼宣武、宣義、天平三鎮節度使,攻占洺、邢、磁三州,河東與汴州接壤,從此晉梁連年接戰,未有須臾的太平。義父長子李落落也死於攻魏博時。四太保李存信接連兵敗,加上算計李存孝的舊恨,差點被義父斬了,兵權盡失,在晉陽終日喝酒,後來鬱鬱而亡,也沒比十三太保好上多少。   二十二年前,朱溫更是占了潞州澤州,前後兩度打到了晉陽城下。第一次六路大軍合攻太原,義父親自上城指揮,大太保李橫沖及二太保李嗣昭親率士卒夜突營壘,眾太保分兵四出,突營折旗,大挫朱溫銳氣,加之連月大雨,朱溫那賊軍又多,營寨壞朽,軍中遭了瘟疫,才倉皇退了兵。朱溫朱溫,可不得遭瘟嘛!   一年之後,朱溫第二次攻到晉陽,城裡兵少,差點潰亂,又是大太保及二太保集黑鴉軍及橫沖都的親兵死士,日夜掩襲,騎兵沖陣,步兵騷擾,拖到了河東軍大軍集結,我眾太保也隨精兵出擊,斬將奪旗,殺人陷陣,嚇得梁人從早到晚疲於防禦,日夜驚擾,最終燒營退去,我們銜尾追殺,又留了梁軍三千的首級。那年頭雖苦,卻是眾太保最齊心共濟的年月。   十六年前,朱溫先殺唐昭宗,立唐哀帝,再殺唐哀帝及皇後皇子諸大臣宮人義士等等,直接篡奪了大唐江山。他那潞州節度使是個漢子,聽聞朱溫篡唐,直接便歸降了我河東。梁軍發兵十萬圍困潞州,十萬大軍直接在潞州城外築了大半圈的夾寨為城,就是要攻下潞州要地。二太保李嗣昭日夜堅守,與梁軍相持年餘。其餘軍也直指我磁州銘州諸地,義父染病在軍,積勞漸篤,常自己留在帳內,抽出箭筒內的箭矢摩挲,口中喃喃的是國昌、克用、全忠幾字。去拜祖宗太廟時,義父更是長時間對著昭宗皇帝牌位和義祖父的靈位不語。   到了十五年前,義父憂勞病死。三太保李亞子接了義父的三隻誓箭,接過晉王之位當即發兵,與我等諸太保疾馳六日,趁梁軍不備,進兵潛到三垂岡先王設宴處,離三垂岡的酒席歡宴,正好過了二十年。   趁著第二天天降大霧,我河東鴉軍三路齊發,直搗梁軍夾寨。三路破口,可便是大太保一路,三太保一路,及我率軍沖開一路,那一戰梁軍大潰,我河東軍斬首萬餘,俘梁將三百,兵甲及俘虜不可勝計。有此少年領袖,軍伍奇兒,便如我義父躍馬長安之故事,我河東軍士氣大振,河東鴉軍大旗再臨黃河,前線不再窩在太行山了。   九年前,幽州聯合契丹又來作亂,輪到我出些力了,我力平北境,封為雲州代州刺史,振武節度使,當時還得了個威信可汗之名。   不料五年前,契丹起三十萬兵卒入寇,圍攻振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晝夜急攻,挖地道,燃火油都用上,城中守軍守具拚盡,我僅以孤身突出了包圍,有四子陷於契丹,下落無蹤,我人也殘了一足,斷了三指,腰背重傷,養傷許久,在潞州做個跛腳刺史罷了。   而一年前,成德軍叛,牙將張文禮殺死節度使王鎔,領成德軍投降於梁。先是史建瑭帶兵討伐,陣前死於流失,二太保李嗣昭,五太保李存進先後奉命討伐,攻至鎮州,竟接連死於陣前城下。最後還是九太保李存審出馬,才將鎮州的亂兵剿清。   能喝酒的兄弟知交是越來越少了。沒到一百歲年紀,人已無疑是“日告耽瘁月告衰,形體雖是誌意非,言多謬誤心多悲”了,李嗣本出神的哼著百年歌節律,儼然便是義父李克用置酒三垂岡時,與眾太保同歡共飲的坐態。   暮闌依然伏著,動也不敢動。直到天外雷電一閃而過,響起轟隆的聲響,將李嗣本沉思打斷。   “罷了,天下是我義父,大太保,二太保,三太保的。算上周德威和你樞密使郭崇韜的籌謀,也不為過。如今死人說不了話,活著的好自為之,你們想要如何,那便如何罷。”忽的幄帳勁風呼嘯,揭幕而起,幾乎將暮闌壓倒在地,抬頭時,李嗣本已經不見蹤影。   ————   八百年後,有詩人嚴遂成為三垂岡李克用舊事作詩一首,詩名就是《三垂岡》: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隻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