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覓與顧無言玩到天晚,在鴻圖酒家住下。各道觀都還沒有顧無言師兄的傳書,他們便繼續遊玩閑逛。 在夢中,胡覓猶自萬馬奔騰,一時夢到高坡上千軍萬馬,銀槍如雪,一時夢到說書人拍著驚堂木,念著杜牧的金穀園詩的樣子。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耳邊兩個聲音,一個在念詩,一個噗嗤一笑,隨後耳朵被人揪住,顧無言笑道:“快起來,再不起來把你從三樓扔下去,你就是墜樓人。”胡覓睜開眼,發現顧無言推門進來,手上提著樓下的鸚鵡籠子,天又是大亮。 顧無言笑道:“快快快,收拾一下,還有大把景色要看。是吧,鸚鵡兄。” 說著去逗鸚鵡,問那鸚鵡還有啥景點,那鸚鵡得了顧無言的一把稻穀,仰天吟道: “洛陽古城秋色多,送君此去心如何。 青山欲暮惜別酒,碧草未盡傷離歌。 前朝冠帶掩金穀,舊遊花月經銅駝。 行人正苦奈分手,日落遠水生微波。” 顧無言道:“好好好,洛陽八景中銅駝暮雨在銅駝陌,便在北市的一個裡坊中,今日我們便遊銅駝陌去。”放下籠子,拉著胡覓蹦蹦跳跳的出門。 洛陽北市又叫通遠市,有漕渠穿市,舳艫雲集,商鋪林立。 銅駝陌就在其中,陌裡人家處處,炊煙裊裊,煙火氣散入城郭,暮色下如同霧雨茫茫,柳綠花紅,著實好看。 因此,這洛陽八景中的銅駝暮雨,並不是真正的雨,而是北市繁華的人間煙火氣息。 胡覓與顧無言走進坊口,人來人往,有不少江湖客打扮的人穿行於北市,好不熱鬧。 坊裡有多家店麵,兩人剛進坊就被小吃鋪子給吸引住了,包子炊餅糖糕塞得滿滿當當。臨街的二樓還有閑客吹笛,飛聲暗渡,遠遠的有彈著箏的人家應和。 兩人在鋪子裡的桌上坐著大吃,碗裡糖糕隻剩下一塊,胡覓和顧無言嘴裡手裡都有吃的,但卻都不願放過碗裡的。 顧無言眼睛一轉,騰出空著的左手,駢起兩指,便往糖糕上夾去。胡覓看他眼睛賊兮兮的,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五指捏合如刀,便切他脈門。顧無言塞著包子的喉頭不滿的咕噥一聲,躲過這招,反擒胡覓手腕。拇指也不閑著,還想勾一勾糖糕。 胡覓一記雲龍三現,左中右路反攻,不讓顧無言得逞。兩人單手接戰,啪啪的對了六招,兩人不用內力,純粹比招式快慢。 胡覓還待變刀法剁顧無言的手腕,顧無言嘿的笑了笑,右手一把捂住了糖糕——他已經把右手拿著的吃的都給塞到嘴裡了,自然騰出了空手。胡覓也笑,便收了招,用手指去彈顧無言腦門。顧無言腦袋一縮,啊唔一口,將糖糕送進了嘴巴,塞得都快閉不上了。胡覓手指還沒撤,找準了腦袋要彈。 正在打鬧間,忽然顧無言咦了一聲,連連指著坊口的位置。 胡覓轉過頭,一個人一溜煙的從坊口奔了進來。那人穿著錦袍,衣衫華麗,人雖矮胖,卻腳下如飛,在院子籬笆外一點,一飄便飄進了鋪子院內,在胡覓旁邊桌上坐下。 旁邊有人喝了聲彩,有人道:“王爺,可讓人好等。”胡覓吃了一小驚,心道:這人卻是個王爺。那人嘿嘿的笑了兩聲,頗有些得意,賣著關子不肯說。 又有人道:“八爺,看你急急忙忙的,可又有啥樂子?”旁人也都是“老王”“霸爺”“王老弟”的亂叫。這可把胡覓聽迷糊了。 顧無言手指連連比劃,費勁的將口中吃的吞下,這才湊到胡覓耳邊低聲說道:“這個人是銅駝三友在銅駝三友中排第三,姓王,單名一個霸字,家中行八,叫做王八爺。但是人們一般叫王爺,八爺,可不能連著喊。”胡覓連連點頭,心想:原來此王爺非彼王爺。 顧無言又道:“銅駝三友另外兩人,老大是費五爺,老二是秦七爺。他們興味相投,武功也不分伯仲……唔……也是一夥妙人。” 這時王八爺已經點好了吃食,興高采烈的說了起來:“……這回戲可大咯!你道是如何,嘿——” 清了清嗓子,“雙龍煞下了雙龍山,帶著嘍囉要來洛陽,說是與涿州趙家有舊,也來賀上官氏的婚宴。 他們從王滿渡過河,出了渡口就遭了鬼卒。”鬼卒兩字引發了一小波騷動。王八爺比了比雙掌,“豎著是十個人過的河,抬到洛陽的就隻有橫著的兩個,我跑在前頭,他們還在後頭,很快就抬來了……” 胡覓低聲問道:“這雙龍煞是什麼人?” “雙龍山,雙龍煞,天上鷂子躲,地下鬼魂怕……”這是河北一地的民謠。 雙龍煞三十年前本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巨寇,為首八個結義兄弟,占了雙龍山為寨,仗著武功,橫行黃河以北,無惡不作。滄州涿州幾地屢受侵擾,商隊大戶不時慘遭屠掠,往往數十人中隻有一二活口。偏偏雙龍煞眾兄弟武功高強,心機狡猾,那些商隊大戶相識的不少江湖好手竟都奈何他們不得。不乏有人找上雙龍山,大都送了性命。 直到他們在幽州附近犯案,惹了天涯五客中的幽雲鬼客。幽雲鬼客一人獨上雙龍山,殺得血流成河,雙龍煞八折其四,兩人下落不明,就隻剩龍五和龍七雙煞了。但能在幽雲鬼客手下不死,也足夠在江湖中橫行一方了。此後兩煞不再濫殺,鉆研劫財掘墓販鹽,通吃黑白兩道,十年下來,又豎起了雙龍山響當當的大旗。 顧無言背靠道門,消息靈通,胡覓也喜歡江湖逸聞軼事,話自然是說不完的。顧無言還要在說,忽然左看右看,向上一指,示意胡覓去看。 隻見王八爺身後,忽然一人從屋簷上輕飄飄的落下,衣袂飛揚,須發飄舞,頗是瀟灑。 “今番鬼卒鬥雙煞,烏龜咬了癩蛤蟆。翻覆撕纏勞碌苦,一個頭兒兩個大。”比起那人飛落的身姿,詩句略顯寒酸,讓人難以恭維。 那人僅以單腳腳尖立著,點在院子的竹籬上,穩穩將身形停住。籬笆的竹子隻有筷子粗,被他踩著也隻是微微下沉。那人頭隨著長胡子微微擺動,猶在品著自己的詩句。 旁人齊聲叫好,七分是贊他的功夫,兩分是給他麵子,留給他詩句的不足一分。 這人頭發蓬鬆,隨便挽了個雞窩一樣的發髻,長胡子在下落時飄飄而起,長有尺餘,隻是胡須尾處齊整的斜著斷去一片,像是被人一劍削歪了的。 王八爺道:“白老大,你可來了。咦,你胡子怎麼歪了。”白二爺咳咳兩聲,道:“為得好句,自得冒些風險。” 王八爺道:“你這胡子歪了,詩也沒見正形,還是別搗鼓了......”白二爺怒道:“你懂什麼。這可是我跟了三天,潤色五回才寫出的詩。”王八爺嘿嘿一笑,還要再說。 這時坊口腳步淩亂,湧來一大撥人,中間是兩組各四個人抬著擔架。看來便是雙龍煞一行了。其餘人也紛紛湊前看那雙龍煞。前麵還有人引路道:“快快,過了這街,後麵就是久病華佗的府邸了。” 胡覓和顧無言已經吃完了,起身結了茶錢,湊在眾人中間。顧無言人略矮小,看不到人,運起輕功,朝胡覓肩上一搭,一下蹦得老高,僅用一隻手撐著,將身子抬高了三尺,便如半展開的旗一般,停著有兩個呼吸的時間,伸長了腦袋看了兩眼,道:“呼,這可傷得可不輕……”手一收,呼啦的落回原處。 由八個大漢抬著雙龍煞兩個傷者,一人胸腹包得嚴嚴實實的,一人右手右腿半邊身子包得嚴嚴實實。兩人臉上俱都傷痕累累,胸腹包著的那人一人左耳缺去一半,從耳根位置到腮上連著一道長疤。半身重傷的另一個人的右眼上下分別有兩道幾寸長的刀痕,眉骨下陷,要是上麵那道刀痕下移一點點,或著下麵的傷痕抬高些許,右眼就算廢了。 顧無言低聲跟胡覓道:“沒了左耳的是龍五,差點沒了眼睛的是龍七。” 兩人裹著的紗布上透出隱隱的血跡,而露出來的脖頸處都有紋身,一側是青龍,一側是龜蛇纏繞的玄武紋身。王八爺指著玄武的紋身,嗬嗬笑道:“白老大,你的詩不對。”白二爺一聽急了,一步跨出,就到了王八爺身側,問道:“哪裡不對了?”“這個才是烏龜。這番不是烏龜咬了癩蛤蟆,倒是癩蛤蟆咬了大烏龜。” 白二爺皺著眉頭,氣道:“咦.......不對,豈有此理,此乃互文,互文懂嗎?烏龜就是癩蛤蟆,癩蛤蟆就是大烏龜。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 “哈哈哈哈哈”胡覓和顧無言身側忽然冒出了一個瘦削而麵容略帶愁苦的中年文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胡覓和顧無言吃了一驚,都沒注意到這人是啥時候進的店,啥時候湊在自己身側的。這個文士雖然開心笑著,眉毛翹起,表情卻還是像哭似的,倒是有趣。 顧無言愣了一下,用手比了個五字,胡覓想了想,忽然領悟這個是銅駝四友的費五爺。胡覓心想:這銅駝四友,輕功都遠在我之上,洛陽城果然臥虎藏龍。 費五爺哭笑難辨的道:“一首烏龜詩也值得這麼吵麼?老八,鬼卒都打到了王滿渡,滅了伏牛山,哪件事不比烏龜詩要緊?” 白二爺道:“你也不對。這是譬喻,譬喻懂嗎?癩蛤蟆是鬼卒,烏龜是雙煞,癩蛤蟆又是雙煞,烏龜也是鬼卒......”又是一番搖頭晃腦。費五爺被連帶著搖頭,道:“你也胡鬧,胡子掉了一截,還不夠麼?” 王八爺腆著肚子,哼道:“你倒是說白老大的胡子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烏龜蛤蟆打架,他去湊趣被咬了麼?”白二爺又被問起,尷尬笑道:“嘿嘿嘿.......鬼卒刀快,我則腿快,也沒吃了虧去。” 八人抬的擔架,正好經過王八爺和白二爺左近。 這時一聲冷哼,一股霸道的勁風傳出。擔架上的雙龍煞中的龍七竟然動了起來,向側對自己的兩人揮出一掌。 這一掌未盡全力,然而打的是個措手不及。且掌出到一半,隨著袖中機簧輕響,四枚明晃晃的鋼爪裂袖而出,籠罩的範圍竟再擴展兩尺,直接有殺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