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覓打坐修煉，到了深夜，慢慢睡去。夢裡一人一馬，長河落日，那人戴著黃金麵具，黑袍在風中舞如鴉翼，那人長槍往前一指，忽的地平線上漫天的黑潮狂湧而來，都是黑鴉軍的裝束，長槍佇立如林，“殺，殺，殺，殺！”近處朱溫的龍驤神捷軍華麗的鎧甲瞬間失色，梁朝軍卒發出哀嚎“鴉軍！鴉軍至矣......啊啊啊......”。 　　忽然風聲厲嚎，黑潮沒頂，竟是向自己卷了過來。胡覓心中一動，從夢中醒來。黑夜中有個老者在自己房內。 　　“咦？” 　　“快辰時了，走，去北邙練練刀法。”胡與歸道。 　　胡覓大喜道：“師父，你回來啦。” 　　胡與歸道：“是，隔壁是無涯的師弟顧無言吧？你去叫醒他，一塊去北邙。” 　　顧無言睡眼惺忪，被拍醒時雙手雙腳亂蹬，便似狗子在刨水一般。胡覓笑著繼續拍到他起來，顧無言聽說是去北邙，倒也一下子跳起，趕緊先來拜過終南大俠，然後興高采烈的洗漱去了。 　　三人準備停當，便離了酒家，從安喜門離城。安喜門淩晨時城門口已有士兵檢查關口，早起的農夫樵夫和商販們也在排隊進出。 　　出了城門，三人便施展輕功，往北邙山奔去。出了洛陽城，邁步向北，地勢漸高，溪流蜿蜒，轉入山中。 　　“生居蘇杭，死葬北邙。” 　　洛陽之北百裡便為北邙山一脈，北邙起伏延綿也有百裡，山不高，而自有沉厚平和之勢。北邙黃土深厚，鐘會靈秀之氣，鬆柏嵯峨，層林蓊秀。古來便為風水寶地，數代王侯將相多葬於此間。兩旁樹木蒼茫，古柏森森，清風鬱鬱。人在林間，心也清定寧和，纖塵為風拂凈。 　　北邙最高峰為平逢山，出洛陽有百裡路程，一個時辰不到，胡與歸三人已經在平逢山腳下。胡與歸意態悠然，在前方帶路。胡覓和顧無言則暗中較勁，你追我趕，要先在輕功上分個高下。顧無言輕功較好，但是內功不及，因此胡覓鼓足了勁，還是差不多平手。 　　此時晨光已現，到得平逢山附近，樹木已漸稀疏，砂石繁多，丘巒累累。胡與歸直接點在亂石處向上山飛馳去。 　　胡覓和顧無言盡力施為，仰天大吼，在山石中連連飛躍，衣袂飛揚，終於，越過連片奇石，在日出時，三人攀至平逢山山頂的龍馬古堆。 　　紅日噴薄而出，遠山與地平線處陰陽交匯，如同龍馬背負河圖躍出黃河的剪影，胡覓和顧無言在跑時用了八成功力，登山時更是竭盡了全力。此時沐浴日光，雙頰紅撲撲的，不由都高聲長笑，煞是開懷。 　　胡與歸等胡覓喘過氣，袖子一展，道：“十刀。”顧無言趕緊往側麵退開。 　　胡覓躬身行禮，拔刀出鞘，長刀斜指地麵。胡與歸瞇起眼睛，手慢慢放在腰間橫刀的刀柄上。顧無言走出了三丈，轉過頭來。胡與歸抽刀便砍，他與胡覓相隔一丈，一步便到，直劈胡覓頭頂。 　　胡覓這段內力見長，要試試自己功力，抬刀怒格，蕩開胡與歸一刀，隨後刀光立轉，搶先攻出，橫貫終南山客的腰腹處。胡與歸微微點頭，一招鶴舞終南，半攔半退，隨後旋身切胡覓的頭頸。胡覓出七成力拖泥帶水的往外一拖，引開師父的刀勢，上步要搶中路。 　　胡與歸的刀勢竟被這一拖所拉動，半失了先手，“咦”的一聲，隨後見胡覓進步搶先，大笑道：“好！”，手上提到六成功力，用了義弟鳳鳴劍的“鳳鳴岐山”一式，刀鋒兩曲兩回，封住胡覓正麵的重重一刀，反抹胡覓兩腿。胡覓擋開第一抹，第二抹來不及回刀，心中隻道不好，後退了一大步。 　　胡與歸逼退了胡覓，繼續加力，接連兩刀封鎖胡覓身前兩側。胡覓一被師父得了先手，暗暗叫苦，又是被迫鬥力的局麵。第一刀尚可拖一拖刀勢，接下來的刀越來越重，刀氣縱橫，切得龍馬古堆的山石簌簌飛揚。 　　到了第七刀，胡覓又被逼出了十成功力，擋下這刀，趕緊刀刃怒擺，想盡力搶回攻勢。這時腳下踩到碎石，額外的一滑，身法一慢，胡與歸的開山裂石的第八刀已經劈到，鐺的脆響，胡覓朝後斜飛了四尺來遠，以刀拄地，這才止住了後退的勢頭。 　　顧無言在胡覓與師父打鬥時，便饒有興致的保持三丈的距離，細看招式。這時也走近了兩步，輕輕拍掌。 　　胡與歸第八刀招式使到八成，收力懸停在空中，不再追擊，道：“八刀過了，第九刀你輸了。”胡覓將拄進砂石裡的刀從地上拔出，抱刀朝師父行禮。 　　胡與歸點頭回禮，轉身對顧無言說：“你師兄說，顧無言這小家夥就是會到處惹事，等見了他，代我砍他八刀。”顧無言看得正暢快，忽然瓜吃到自己頭上了，“啊？”了一聲，終南山客已經提刀走近了。 　　顧無言雙手舉起道：“終南大俠，慢來慢來。”終南山客見他有趣，笑道：“這是如何？”顧無言想了一想，眼珠一轉，雙手一拍，道：“有了！終南大俠讓我五成內力，我也要和胡大哥一樣接十刀。” 　　終南山客撫須而笑，道：“小娃娃有趣，好！”顧無言背著兩尺長的長劍，並未開鋒，趕緊抽出劍來，也朝終南山客行了弟子禮，隨後一手持劍，一手拿鞘。 　　終南山客等他站穩，乾脆利落的一刀劈來。顧無言以劍鞘來粘，長劍反指終南大俠的胸腹，終南山客隻用一半功力，他卻得出八九成來粘，不過總算是有了可運使的空餘。終南山客成名之後，更多是以功力對搏的殺局，要說細細的拆招，除了和至交好友外，已經少而又少了。難得顧無言敢於他鬥小巧的功夫，這時精神一振，刀勢一旋，脫出劍鞘的沾粘，以刀背立住阻顧無言的劍，隨後翻刀指顧無言持劍的右手。 　　顧無言右劍封攔，左鞘連連點出，是一招“雲龍三現”。終南山客微笑點頭，改以岐山快劍，夾雜終南胡家刀法，叮叮叮將顧無言攻來的招悉數接下。隨後一刀作劍上撩，一刀天外飛來，劈顧無言肩頭。顧無言鞘攔劍擋，不料劍被刀一彈而擺來，劍鞘則反被刀纏住，被刀一絞幾乎脫手。顧無言不等終南山客刀至，直接劍鞘砸出，隨後手一揚，噗的一下，灑出一大把花葉，嗖嗖趁機連攻兩劍。 　　胡覓看到顧無言用了暗器，不由喊道：“不可.......” 　　終南山客初遇花葉，倒不慌亂，拂袖退了一步，看清是花瓣枝葉，長袖再一抹，將花葉消去大半。隨後顧無言兩劍剛到，被胡與歸連連接下，當即反守為攻，刀靈活如蛇的指他左肩。顧無言持劍外推，不料刀頭又是一閃，閃過了他的劍尖，刀背穩穩貼在他脖子處。 　　顧無言一劍刺空，脖子一涼，唉的一聲停住，閉著眼睛問道：“終南大俠，這是第幾招了？”終南山客笑道：“剛好第十招。”顧無言睜眼笑道：“嘿嘿嘿，我比他多撐一刀。”本來他兩招前就要落敗，捏開百花囊暗器扳回先手，就是要比胡覓多挺一招。隨後趕緊向終南山客深深一禮，道：“終南大俠，一時情急，多有得罪。” 　　終南山客大笑，道：“無妨。臨陣機變，這是好事。若是危機關頭，為搶先手，總得用上手段。徒兒你得學學。”然後又以刀背在顧無言頭上一磕，道：“劍法不錯，人也機靈，就是內功上得下苦功，要不得吃苦頭。”顧無言抱著腦袋，連連稱是。 　　隨後，胡與歸對著朝陽坐下，默默運功調息。胡覓和顧無言便坐在終南山客的後方，閉目打坐，與天地造化一同化育生落。 　　過了一陣，胡與歸道：“繼續運功，不必睜眼，聽我說就行了。如今離上官氏大婚還有五天。我和你魏無涯師兄已經查到了鬼卒與梁朝餘孽及荊南節度使勾結之事，並有明證指向部分鬼卒與銀槍效節都中的牙兵有勾結。 　　隻有伏牛山道門滅門及雙龍煞之事尚沒有什麼好的線索，隱約有線索指示與代北的慕容家有關。北地及幽雲之事，我得去請教祖籍涿州的趙家，趙家家主趙弘殷此時正好在若水山莊內。 　　而當今朝廷九太保的軍隊已出動剿除鬼卒及梁朝殘部，九太保少為俠客，頗通江湖消息，料理鬼卒想必不難，隻是皇帝對我們江湖人略有疑忌，且寵信多有荊南所派的伶人的絳霄都，此事則很麻煩。為不讓九太保為難，我與無涯將物證給了青城的青字輩道長。由他們和九太保及九太保的三公子及四公子打交道。 　　有廣成先生及青城掌門在官家的聲譽，道門行事會較方便，這些都得勞煩青城的青字輩道長進行調查了。而我們這幾天便上官氏的若水山莊散散心，練練武，等眾人的消息。” 　　胡覓自然想和師父呆一塊，顧無言則更想和胡覓呆一塊玩，因此兩人都答應道：“是。” 　　“聽師父的。” 　　“由終南大俠做主。” 　　———— 　　若水山莊在洛陽南郊三十餘裡，地泉莊，昔年平泉莊園林水榭，縱橫二十餘裡，平泉朝遊也為洛陽八景之一。附近名士雲集，多有樓臺雅墅，蔚為風流。 　　隻是如今李家衰落，李延穀也險為梁朝所陷。庭院山水，大都變作他人產業。若水山莊便在平泉莊之後興盛，奇花異石，溪山峰巒，不少便是采自平泉莊的舊時莊園內。 　　上官氏建成園林後，也在附近廣植花木，環境清幽。過了平泉莊不遠，林扉微啟，溪深泉冽，水中遊魚隱約。溪旁青石鋪成小徑，苔痕斑駁，清涼之意由足底氤氳而上，幾有出塵之感。 　　沿溪走了一段，對岸現出一片高闊石墻。一道石橋跨過河，連到兩扇青石大門前。橋路門墻均為青石砌成，簡樸古拙，細密契合，幾乎和溪岸渾然一體。 　　橋上左右站著四個淡衫青年，含笑迎接客人。胡覓心道：好一個上官氏若水山莊。 　　胡與歸取出一張帖子，帖子銀邊紅底，流光溢彩，走上前，將帖子遞出，說道：“在下終南山客胡與歸。攜小徒胡覓，及華山小友顧無言，一同來貴莊拜訪。”淡衫四人深深一禮，當先一女子接過帖子道：“終南大俠師徒，及華山高徒光臨，敝莊不勝心喜，貴客請。” 　　胡覓和顧無言跟著行禮。 　　四人便都躬身肅客，將兩人迎進門裡，門後另有侍女接引。領頭的宮裝侍女走在胡與歸身側，另一名侍女則在胡覓及顧無言身側。 　　“終南大俠，胡少俠，顧無言少俠光臨。”的聲音層層傳報進內。 　　進門一個星鬥照壁，照壁後一片開朗，花木中建著一座七開間的軒昂大樓，樓上匾額寫著上善若水四個大字，筆意端正方凝。 　　樓兩邊是朱沿碧瓦的遊廊，廊的簷柱之間垂著紅色絲絳綴著各式精巧的掛飾，極有喜意。 　　往前走了一段，這一段回廊伴山溪而建，廊下水聲叮咚，綿長不絕，兩側翠竹扶疏，曲折深幽。左右都是樓臺山水，古樹蒼茫，景色各異，渾不知多少庭臺。 　　最顯眼的是兩株比那七開間的樓臺更高些的大鬆樹。樹冠接天般繁茂，魁偉如同巨人，遠遠在遊廊處就看到兩株樹的身影。 　　胡覓左折右轉，早就忘了來路，小聲朝顧無言道：“這莊好生奇麗，處處都是風景，就是迷得人眼花，完全不知道怎麼走。”顧無言道：“當中有大學問，得看你看不看得出來。”胡覓左顧右盼一陣，隻看到回廊深遠，眼花紛繚，連連搖頭。 　　顧無言笑道：“若水莊依山水而建，由南到北，暗合北鬥之數，莊中七座主樓依北鬥七星排成，你照七星的位子來記，任回廊怎麼轉，也不怕找不著北了。一棵在天權天璣天璿天樞的勺子裡麵，在南邊。兩株大鬆樹，一顆在北鬥的天權和玉衡的勺子柄上，在北邊。” 　　胡覓暗暗稱奇，這時廊一轉，前麵又出現一棟七開間的大樓，顧無言道：“前麵的樓名字是天璣樓，就是北鬥中排行第三的那顆星星。這位小姐姐，我說得對嗎？” 　　身旁這名侍女一直含笑在前引路，忽聽顧無言問起，笑道：“顧少俠見識卓越，前番所說都屬實。此樓便是天璣樓。”顧無言喜道：“都是師父和師兄教的。”侍女恭敬道：“華山希夷先生通今博古，文武風流，實乃天人也。” 　　胡與歸本來想和胡覓說些上官氏若水莊的知識，見顧無言說得起勁，便讓兩個小孩子自行閑聊。自己則低聲與侍女說起來找趙家家主之事。 　　這時，在前麵與胡與歸引路的宮裝侍女也停了下來，盈盈行禮道：“終南大俠，兩位少俠，已到天璣樓前。剛才我們所過為前庭，天機樓後為中庭。上官氏家訓，刀兵止於前庭。若進中庭，則需解下刀劍槍兵，及箭矢暗器等，寄存於天機樓中，出中庭後自當交還原主。若不解刀兵，則可在前庭自行觀花。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胡與歸道：“無妨。”伸手解下橫刀，並拿出貼身的障刀，遞於侍女。宮裝侍女行禮躬身接過。 　　胡覓則心想：原來這隻是前庭，那還有中庭後庭，根據師父和顧無言所說，這個莊園有三十裡長，十裡寬，實在是了不得。又想到那石崇的金穀園，長寬都是五十裡，這得有多麼盛大，不禁呆了。 　　顧無言將長劍遞給侍女姐姐，問道：“這......我身上有兩個百花囊，是花粉花瓣及枝葉混合的花葉，做防身脫身用，這個可以拿著麼？”侍女聽得呆了呆，想了想道：“此非利器及毒藥，拿著不妨事的。”顧無言道：“沒有毒沒有毒，香香的挺好聞，我可在洛陽郊外摘了好久的花。”侍女笑著點頭，請顧無言往天機樓走。胡覓出完了神，趕緊也將橫刀及短刀遞給侍女。 　　天機樓前站著八個侍從，男女各四名，此時躬身道：“終南大俠，胡少俠，顧少俠。請進中庭。”三個侍者過來接過侍女的兵器，寫上箋條貼著作為標記，擺入樓中。 　　胡與歸對胡覓及顧無言道：“我去天權樓與趙家家主喝茶，你們先在中庭逛逛，不要貪玩胡鬧。”兩人答應道：“是。” 　　宮裝侍女道：“兩位少俠，天權天璣天璿各樓均有茶水供奉，由南至北的主廊上也都有侍從駐立，隨時可供差遣。”胡覓和顧無言忙忙拱手，宮裝侍女便引胡與歸去了。 　　引路的小侍女則跟在顧無言和胡覓身後。顧無言見終南山客去得遠了，便指著天璣樓道：“這位胡少俠，我來考較考較你，這天璣樓有多少層？”胡覓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看了兩眼，數了兩次，道：“四層。” 　　顧無言大笑，朝小侍女道：“你問這位姐姐，可是四層？”小侍女在宮裝侍女走後，找書苑 www.zｈaoｓhuyuan．com便沒那麼多拘謹神色，當即連連搖頭。 　　胡覓皺了皺眉頭，伸出手指，一二三四的由頭到腳，由腳到頭的數了一次，道：“便是四層，難道還藏著幾層不成？” 　　顧無言笑道：“你隻看到外麵，內裡還有乾坤哩。整座樓明四層，還有暗樓三層，這明暗相錯之設，可與名樓鸛雀樓是同一法度，這位姐姐，我說得對麼？” 　　那侍女點頭道：“若水莊主樓七座，每樓也是七層，合以七七之數。” 　　胡覓這時才知樓的高簷之下還有暗層，不由點頭嘆道：“當真巧妙，泰山北鬥，誠不虛言。” 　　顧無言道：“可有什麼大花園嗎？姐姐帶我們去走走。” 　　小侍女道：“少俠隨我來。”遊廊轉過了一個水榭，左近懸燈結彩，堂堂生輝，廊左右也是花團錦簇，樓東則是個極大的花園，回廊靠花園一側都籠著淡紅色布幔，深垂及地，喜意煥發。布幔外是一層竹簾，透過竹簾，隱約見得簾後是長長一段長木搭構的寬疏架子，便相當於花園的園籬了。而木架子外也垂著布簾，似有人在布幔側站立，看不真切。布幔籠合，朦朧中頗是雍容。 　　進了花園，假山怪石，四周簇擁著層層疊疊的花草，顧無言眼睛一亮，道：“這位姐姐，我們就在這個園子裡散步，你可以在門口歇著就行啦。”侍女躬身告退。 　　顧無言規矩了半天，等侍女退去，拉胡覓走到鮮花盛開處，眼睛滴溜溜的轉，左看右看沒有人影，便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好極好極。我的百花囊隻剩一囊了，得好好的采一通花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