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不停咳嗽,半晌才順過氣來。令他意外的是,阿月拿起羊皮水袋,遞到他嘴邊,脆生生地說道:“哥哥……喝水……”李靖看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被感動。一位王府小郡主,落難至此,卻仍心存善念,著實讓人心疼。 蕭美娘輕撫青妮腫起的小臉,低聲安慰:“青妮不怕!此等野蠻人,咱們不必跟他計較。等回到江陵,再奏明父皇收拾他不遲……” 李靖喝了兩口水,提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以他的武功根柢,可以判斷這蛇眼人的功夫,絕不輸於蕭摩訶,甚至不在獨孤魂之下。在短短數日之中,李靖連遇獨孤魂、皇甫仁、來護兒、宋天靈、蕭摩訶、蛇眼人等高手,強武之心油然而生。固然,舅父武功卓絕,但舅父更傾心於戰事,對江湖爭鬥毫無興致。李靖隻恨自己在這些高手麵前竟然毫無還手之力,若是有舅父的身手,眼前的阿月和被船主帶走的孤星就不會失去保護…… 蕭美娘溫柔的聲音把他喚回現實:“木兄弟,別發傻了,人都走了。” 李靖強打精神,又開始擔心孤星的安危。蕭美娘道:“木兄弟,剛才那船主交給你的是甚?” 李靖不想瞞她,隻得說:“是我兄長,留書讓我聽船主的。” 蕭美娘蛾眉輕動,低頭沉吟。半晌,她說:“這就是了。我想你那位兄長,有可能也在船上,但發現自己不敵這個‘竹竿人’,這才隱身示警。” 李靖差點被“竹竿人”三字逗笑。仔細一想,美娘所言在理。韓重大哥是舅父貼身隨衛,功夫在總管府僅次於舅父,但很可能不敵這個瘦子,這才留書讓他把孤星交予船主。不過,韓重的出現,讓李靖心頭有了依靠。 大船在輕微晃動之後又繼續航行。李靖見青妮不停呼痛,便從包袱中取了“紫雲膏”,走上前去為她抹傷。這是韓擒虎給李靖備的軍中消腫藥,常用於將士腫毒。青妮開始還不停躲避,但抹上後隻覺麵部清涼,也就老老實實接受塗抹。 塗抹完畢,青妮謝了李靖,悠悠一嘆:“公主也別安慰我了。其實就算回到江陵,恐怕也難報這一掌之仇。” 蕭美娘沒有作聲。青妮繼續嘆息:“當今的梁國,除了江陵城就沒有多大地盤了。北邊的大隋,東南的大陳,說收拾咱們就收拾咱們。這天下呀,其實跟人一個樣,誰強誰厲害,誰弱誰倒黴!” 蕭美娘瞪了一眼青妮:“小妮子太笨,笨得甚麼都要說破!你若不聽我的,改不了多嘴的毛病,將來還要吃大虧。” 青妮趕緊閉嘴。房內又恢復了寧靜。 這一路折騰,連阿月都困乏了。李靖扶阿月臥下,從包袱裡揀出一件短衣,給她蓋上。阿月很乖,努力撐著眼皮,忽閃著長長的睫毛,不想入睡。李靖突然心下一疼。李家全是男丁,李母韓氏生完他後一直想要一個女孩,然而生到第六個還是男孩。有一次,母親把六弟李正明換上女孩裝束,被父親李詮痛罵一頓。 “哥哥,我要聽故事。”阿月側著頭,要李靖給她講故事。李靖讀書不少,卻一時想不起講哪個故事。舅父講的故事,都是戰事。母親曾講過衛夫人的故事,便給阿月講衛夫人如何跟隨鐘繇學書法,如何修習劍道,再傳予王羲之。講完,阿月道:“哥哥,這個故事我聽過了。” 一旁靜坐的蕭美娘笑道:“木兄弟,衛夫人的故事,南方婦孺皆知,阿月當然是聽過了。你得講講北方的故事,或許她沒聽過。” 李靖撓頭半晌,才想起花木蘭從軍的故事。北魏孝文帝拓拔宏推行漢文化期間,力抗北方柔然大軍,女子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得勝歸來。阿月聽得津津有味。等李靖講完,她說:“哥哥,這個故事也聽過了。” 蕭美娘不禁笑出聲來:“木兄弟,其實講故事還得是南方人才行。你講的故事,陳國人已整理成《木蘭辭》廣為傳誦,阿月自小聽過,並不奇怪。” 李靖大窘:“那請姐姐給阿月講個故事吧。” 蕭美娘略一思忖,講了昭君出塞的故事。李靖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但蕭美娘講起這個故事時,所引典據,清清楚楚,心中對蕭美娘的尊敬又多了幾分。不知為何,他在心裡竟然將蕭美娘與王昭君、易黃王子與呼韓邪單於聯係起來,心頭一片悵然。 故事很長,阿月在蕭美娘的講述中睡了過去。房間逐漸暗了下來。李靖側臥榻沿打盹,不知不覺中也睡了過去。 突然,敲門聲響起。李靖驚醒後一看,窗外已一片黑沉。他起身開了門,謝康途站在門口。李靖心頭一喜,趕緊請船主進了裡間。蕭美娘一眼便知船主已安頓完畢,馬上綻出笑容:“謝船主辛苦。請坐。” 謝康途把門關上,取一支蠟燭點亮,放在房中燭臺之上,隨即整衣下拜,口中說道:“小人拜謝公主搭救之恩!” 蕭美娘請他起來,含笑道:“謝船主多禮了。其實,是謝船主搭救了我們。” 謝康途道:“據船工來報,蕭大將軍和‘無影鬼手’已在兩個時辰前下船。” “無影鬼手?”蕭美娘皺眉道,“莫非就是那個竹竿人?” 謝康途道:“小人自十五歲起就浪跡四方,多少知道些江湖上的事。這‘無影鬼手’是專門索命的刺客,但已有近二十年未在江湖上出沒。江湖上有句傳言,叫‘鬼手出,爹娘哭’,說的就是此人神出鬼沒,隻要出手,絕不留活口,且極為守信,一旦接下殺人的活計,必定完成所托,但酬金也極為高昂。今日這位煞星上船,本層艙室除你們這一間,所有客人均被其打暈……” 李靖這才想起,自無影鬼手進來後,隔壁的張軻就沒了動靜,原來是被暗算。當下推門出去,進了隔艙,果然見張軻斜躺在榻上,似睡非睡。李靖一探鼻息,隻覺得呼吸勻勻,料定並無大礙,這才返身回房。 謝康途微笑道:“小爺不必擔心,國舅隻是暫時昏迷。無影鬼手行事怪異,但也不會傷及旁人。小爺是跟我走?還是留在此處?” 李靖一時躊躇不決。他巴不得與美娘在一起,但又擔心給她和青妮帶來麻煩。於是提了包袱,向蕭美娘主仆二人告辭。謝康途輕輕抱起熟睡的阿月,重新裝回布袋,躬身對蕭美娘道:“小人給公主帶來不便,還請原宥。天色已晚,請公主安寢,小人明日再來請安,先行告退了。” 謝李二人走後,蕭美娘讓青妮去看看舅父。不多時,青妮回報,國舅仍在昏迷,不過鼻息勻勻,諒無大礙。 蕭美娘道:“舅父一路辛苦,睡一覺也是好事。” 青妮道:“我看這姓木的大有來頭,不然怎會招惹這麼大的麻煩?” 蕭美娘嘆息道:“人的一生本來就很麻煩。青妮,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 青妮道:“公主別怪我又多嘴呀,我看這個木立,像是對公主很有意思……” 蕭美娘麵上一紅,隨後輕輕捶了一下青妮臂膀:“小妮子別亂嚼舌頭!他還是個孩子。” 青妮吐了下舌頭:“孩子總會長大……” “大”字剛剛出口,突然感覺船身猛地一震,燭臺上的蠟燭掉在地板上摔滅了,頓時一片黑暗。隨即,就聽到樓下艙室傳來呼叫之聲。 蕭美娘反應迅速,拉了青妮,沖到舅父房間,被絆了一個跟頭。仔細辨識,原來榻上的張軻被剛才的一震摔在地板上,仍然不醒。蕭美娘大聲道:“青妮,趕緊取水來!”青妮慌慌地回房取了水袋,在過道裡再次被絆倒。 又一次巨震傳來,舷窗外竟然有了火光。借著火光,蕭美娘出門搶過青妮手中的羊皮水袋,拔開塞子,往張軻臉上倒去。張軻一激靈,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問道:“美娘,何事?” 美娘說道:“舅父,恐怕船要沉了。” 張軻一搖頭:“這是千裡船,從未發生沉沒事件,究竟是因為何事?” 美娘來不及多跟舅父解釋,向青妮喊道:“趕緊起來,我們下船。”說罷回房取了包袱,拉著舅父往外沖。剛剛走了幾步,一股濃煙就躥了上來,嗆得人無法呼吸。蕭美娘隻得奔回房間,提了包袱,從中抽出三張布巾,用剩下的水浸濕,蒙在口鼻之上並在腦後係好,再如法給張軻和青妮蒙好,向走廊盡頭的舷梯奔去。剛到舷梯口,就見樓下的大火已燒了起來,船身開始歪斜。一時間,慘呼四起,船上數百旅客和上百船工亂作一團。 張軻此時清醒了些,才知道大船起了火。他從小就在江畔做舟船營生,知道大凡船隻,最怕起火。通常情況下,船隻若是局部起火,船工可以及時撲滅。然而這艘大船上的火勢極為兇猛,轉眼之間,似乎整艘船都燒了起來,根本無法撲滅。 此時一等客艙乘客都沖了出來,往舷梯口拚命亂擠。青妮從未見過如此情景,嚇得雙腿發軟,加之蒙上濕布呼吸不暢,一頭栽倒到舷梯上,被後頭沖過來的一個胖子壓在身下,舷梯即被堵塞。蕭美娘想去扶青妮,被一老翁抱住雙腿,動彈不得。 蕭美娘急中生智,摸出包袱裡的珠子,使勁往身後的走廊一拋,大聲喊道:“價值連城的夜明珠,送給你們了!”夜明珠閃著光,立即引起身後眾人注意,紛紛返身去搶珠子,就連那老翁也鬆開了手。蕭美娘得以脫身,猛地向那胖子踹去。胖子一骨碌滾下舷梯。蕭美娘再不遲疑,俯身拉起青妮,帶著張軻向第三層奔去。 然而第三層是二等艙室,旅客更多,此時早已塞斷了通往二層的舷梯,黑壓壓一片,哭喊聲震天,而大火借助風勢就要燒到第二層。蕭美娘看了一眼艙外,江麵一片黑沉,縱使能跑到甲板,此時也無法下船。 正在這時,忽聽哭喊聲中有尖脆之聲傳來:“美娘……姐姐……”蕭美娘一聽,是李靖的聲音。這聲音在雜亂的人聲、風聲、烈火的嗶剝聲和樓板的垮塌聲中尤為悅耳。蕭美娘突然一陣感動。十六年來,雖貴為公主之身,但因“生辰不吉”先被六叔蕭岌收養,不到一年叔父去世,轉由舅父張軻收養,從小備嘗辛酸,真正關心她的沒有幾人。如今,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竟在這萬難之中拚命呼叫自己,令她鼻子發酸,差點掉下淚來。 蕭美娘扯開濕布,壓尖嗓子回應著李靖,但隻喊出一聲,即被濃煙嗆得呼吸困難,趕緊又把濕布蒙住嘴鼻。此時,船身猛地下挫,看樣子底艙已然進水。蕭美娘回頭找張軻和青妮,濃煙中分辨不清。突然,隻聽二層舷梯上有人驚叫,但見一位少年,腰纏繩索,足踩人頭,手扶護欄,猿猴似的上了三層。正是李靖。 “姐姐快走!”李靖看見蕭美娘,眼裡閃著光。但舷梯已被塞斷,無法下到二層。李靖一把拽住蕭美娘,返身進了右舷第一間艙室,迅速從腰間解下長繩,係在房中的矮榻木腿上,抽出腿上短刀,斬斷窗欞,也不顧男女之別,抱起美娘,送出窗外,大聲喊道:“抓緊繩索,往下跳!” 蕭美娘咬牙出了艙室,雙手緊握繩索,但不敢跳。此時船身再次歪斜,蕭美娘一驚,雙手一滑,繩索差點脫手。幸好,她拚命一握,在滑落數尺時抓住了繩子。李靖隨後翻身出了舷窗,火光中,見蕭美娘雙手發抖,但麵色並不驚惶,不由得心下暗服。隻見他順繩而下,等足底夠著美娘抓繩的手時,他才發現無法再往下行。 李靖看了一眼甲板。但見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數百旅客相互踐踏,大人小孩哭聲震天。有旅客衣裳著火,慘叫著狂奔,最後隻能跳往江中…… 蕭美娘抬頭看著焦急的李靖,嘶聲問:“會水麼?”李靖使勁搖頭。正在這時,大船樓層從底部斷裂,整座船樓均向右側倒去,如同一座小火山砸向江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