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劫後餘生(1 / 1)

激流湧動,江水寒冷徹骨。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喉嚨已被江水灌滿,身體如同一塊石頭急速下沉……李靖下意識地掙紮著,但越是掙紮,越是沉得快。在他微弱的意識裡,已接近生命的終點。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從他頭頂上方的水中急速下落,落到與他身體平齊的地方,那人影抱住了他。即使在微弱的意識裡,李靖仍感到那身體非常柔軟,如夢中母親的暖懷。那人影緊緊抱住他,把臉貼上他的臉,再用嘴尋找著他的唇。李靖突然覺得,口中有了呼吸,一股溫熱的氣流湧入他的喉嚨,隨即,他的鼻腔冒出了水泡,身體也止住下沉,開始上浮。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輕極了,如同一片羽毛,劃破層層水波,向上飛升,飛升……嘴裡源源不斷的氣流仍在持續,維係著他的呼吸。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靖感覺頭頂一輕,整個腦袋浮出水麵,張嘴拚命呼吸。睜開眼,他看到了美娘。   蕭美娘如同一條遊魚,在出水後稍稍辨別方向,順流踩水,托著李靖向岸邊遊去。不多時到了岸邊,美娘把他拖上岸平平放倒,俯身擠壓他的腹部。李靖一陣惡心,終於噴出了帶著泥腥味的江水。   二人渾身濕透。蕭美娘隻穿單衣,此時瑟瑟發抖。李靖嘔吐完,隻覺眼前金星直冒,但也恢復了神誌,回頭向江麵看去,前方約二三裡的江麵上,大船仍在燃燒。想起方才駭人場麵,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   蕭美娘不待李靖說話,便爬了起來,舉目四望。隻見岸上不遠處,隱隱有一戶人家,便對李靖說道:“木兄弟,咱們得趕緊找到人家生火取暖,不然必受寒涼。”   李靖掙紮著站起,隻覺得腳步虛浮。蕭美娘再不說話,拉起他的手,借著天空微弱的星光,向坡上走去。   到了屋前,蕭美娘推開柴門,見是幾間破舊茅屋,卻不見燈火。蕭美娘喊了幾聲,屋內無人回應,就推開木板門,進了裡間。屋內漆黑,李靖有些害怕。蕭美娘道:“木兄弟先等著,待我找到火石生火取暖。”   李靖心頭納悶。在這黑黢黢的破屋之中,如何能找到火石?就算能找到火石,哪有引火之物?但他此時驚魂方定,隻得依了美娘,就地坐下。   蕭美娘小心摸索,逐漸朝裡屋走去,不時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李靖心頭十分害怕,加之身上濕透,渾身不停打戰。為緩解這種恐怖,他顫著嗓子朝美娘的方向喊道:“找著了麼?”美娘在裡屋答:“快了,木兄弟莫怕……”   黑暗中,李靖覺得麵上熱辣辣的,驚覺自己的膽怯讓美娘發現了。於是不再吭聲。鬼使神差之間,他竟然想起在江水深處被蕭美娘嘴對嘴送氣的情景,不由得臉皮更燒了。   突然,裡間有了火石撞擊的聲音。李靖精神一振,循聲走了過去。當他小心跨過門檻時,美娘已點燃了乾草。借著火光,李靖才發現美娘此時在第三間屋中,正往灶火坑裡添柴。   柴火燃起,美娘在地上鋪了些乾草,讓李靖坐下烤火。衣服上蒸騰的水汽如煙霧般升起,破屋內頓時有了生氣。李靖忍不住問道:“姐姐如何能一下就找到灶火?難道是神仙下凡?”   這句奉承讓美娘很是受用。火光下,她紅撲撲的臉蛋明艷動人。“你看……”她指著灶火坑裡的餘燼,“這些柴灰顯然是漁人平日裡生火做飯留下來的,而柴灰有特別的味道,我是憑嗅覺找到柴灰的。既有柴灰,就有灶坑;既有灶坑,就有火石和柴草。”   李靖感到驚奇:“姐姐怎知這家主人是漁人?”   美娘回身一指。李靖借著火光,見屋子靠窗的地方有一條側放的小船,船底向著灶火坑,幾乎遮擋住了墻壁。美娘說道:“這條漁船年久失修,故放在灶火間,平時生火烘去沉積的水漬,才能免於腐爛。這是江邊漁人必做的功課。”   李靖如同學生一樣靜聽,但還是沒有明白她為何能嗅出柴灰的味道。蕭美娘微微一嘆:“姐姐就知道,你是官家子弟,從未上過灶臺。倘若你從小生火做飯,就不用我多言了。”   李靖更是驚愕:“姐姐貴為公主,還用得著生火做飯?”   蕭美娘道:“木兄弟有所不知,我因生在二月,被視為生辰不吉,因此從小就被六叔收養。不到一年,六叔就去世了,宮中更加認定我是大克星,差點命人將我處死。舅父可憐我,收養了我。但舅父家境貧寒,與母親從小不睦,也不想領受皇恩,自行捕魚行舟為生,因此我從小就在家中生火做飯……”講著講著,眼裡蓄滿淚水。   李靖萬萬沒想到一國公主竟然如此艱辛,不由心生憐憫。蕭美娘伸手一拭,把眼淚擦了,強笑道:“我知道木兄弟萬難相信。其實就算是在宮中,日子也不如想象的好過。現在所謂的梁國,隻剩江陵方圓二三百裡國土,新立的大隋和竊奪大梁的陳國都虎視眈眈,皇室上下,過著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驚惶日子,倒不如住在舅父家心頭踏實。”   李靖突然道:“姐姐,我想拜你做我姐姐行麼?”   火光之下,蕭美娘的臉如雨後梨花:“好啊!古時有桃園結義,如今我們姐弟在江邊結義,也是一樁美事。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   “我姓李名靖。”李靖正色道,“隻恐出身卑微,配……配不上姐姐……”   蕭美娘聽到“配”字,不禁麵上一紅,趕緊岔開:“原來是李兄弟……姐姐名為公主,實為漁女,捕魚潛水、燒火做飯,倒也難不倒我。你既然認我做姐姐,今後休要再提門第之事。”   李靖滿心歡喜,就地跪倒,向蕭美娘磕了三個響頭,口中說道:“美娘姐姐在上,請受小弟李靖一拜。今日蒙姐姐搭救,才僥幸活命。他日若有差遣,雖千裡萬裡,定當效勞。”   蕭美娘扶起他,動容說道:“姐姐長這麼大,從未有誰真正關心過我。舅父雖有養育之恩,但舅母死時似乎有些怨我……弟弟年歲雖輕,但屬非凡之人,將來必成大業!他日若有辛勞弟弟之處,姐姐絕不客氣。”   李靖心花怒放。蕭美娘卻蛾眉輕舒,問道:“在船上時,你先被謝船主帶走,後又回來救我,謝船主他們呢?還有那個小弟弟……”   李靖雖在心底認了姐姐,但自知孤星身份乾係重大,不宜告白,便說道:“請姐姐放心,他們應當無事。倒是張公和青妮,此時不知如何……”   蕭美娘道:“弟弟畢竟是北方人,不知我們江畔人家全靠江流過活,三歲小童亦能潛水。舅父和青妮,其水性遠在我之上,遇到危險自會跳水逃生。”   李靖這才放了心,說道:“謝船主將我帶到底艙後,我見到了兄長韓大哥,還有那位背琴的老人……突然有船工來報,說船上有人做了手腳,發現多處艙室放置引火之物,斷定歹人要縱火燒船。於是謝船主即刻命船工解了一艘備用小艇,從底艙放入江中。小艇還未下水,一層艙室就起火了。我隨謝船主、韓大哥、小弟弟、背琴老人和阿月上了小船之後,大火就燒起來了。我……我擔心姐姐安危,不顧韓大哥喝阻,找了一根繩索,就返回……”   李靖講得磕磕巴巴,但美娘聽了,眼淚濺眶而出。她一把把李靖擁在懷裡,身體微微顫抖,低聲泣道:“弟弟為我,不顧生死,以身犯險,姐姐這是哪世修來的福氣……”   李靖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觸到一個綿軟的身體,聽到有些急促的呼吸……自三歲起,他就脫離母親的懷抱,開始了近乎苛酷的文武訓習。然而在心底,他不想離開母親的懷抱。那裡有溫暖、護佑和疼愛,有安寧、酣眠和自由。如同夢境是現實的歸宿,亦如同巢穴是鳥獸的溫床。李靖不想習文,也不想練武,他想在母親和美娘這樣的懷抱中沉沉入夢,不再醒來……   忽然,蕭美娘推開了他,起身跑到水缸邊,取瓢舀水,把火澆滅。李靖從剛才的美夢中醒過來,側耳一聽,遠處似乎有人聲,不禁暗暗佩服美娘耳力非凡。   蕭美娘澆滅了火,屋內頓時一片黑暗。她拉著李靖,爬進了小舟之中。小船在灶火間日夜熏烤,果然舒適乾燥,且足夠容納蕭李二人。李靖本來可以離美娘遠一些,但他仍然緊貼美娘。美娘渾不在意,默許讓他挨著。   此時有腳步聲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在門外喊道:“有人嗎?”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就說:“看來是個漁家。仇兄先請,我們進屋看看再說。”   那“仇兄”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火石撞擊聲,灶火間有了光亮。李靖沿著船舷上的裂縫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手持燭火之人,正是“無影鬼手”。   跟著進來一人,身著黑衣,眼如銅鈴,腰懸寶劍,腳步沉沉,鼻息粗重,大概四十多歲。無影鬼手仔細察看剛被潑滅的柴草,蹲下身嗅了嗅,嘶嘶聲響起:“王兄,這裡明明有人,火堆剛被潑滅,料想這草舍主人為了躲避我們,隱身屋中。”說罷,毒蛇般的目光四處搜尋,最後定定地看著側放的小舟。   李靖心頭一寒,暗暗祈禱這鬼手不要走近。但事與願違,無影鬼手無聲地向小舟靠近……李靖感覺到緊挨著自己的美娘,溫暖的身體瑟瑟發抖。   無影鬼手離小舟隻有兩步遠時,草屋外間傳來輕微的響動。無影鬼手迅捷回身,躍過門檻,一把抓住一人,如同拎小雞一樣提了進來,扔在地上。李靖一看,原來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頭兒,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瘸腿駝背,混濁的眼睛裡滿是恐懼,渾身不停地發抖。   那姓王的喝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躲在屋中不出來?還把灶火澆滅?還不快快生火!”好像他是這屋的主人,有權對不速之客查問一樣。   那老頭兒戰戰兢兢回應:“官爺……小人幾十年都在江邊捕魚,這是小人的窩……夜風寒冷,小人生火取暖,聽到有人前來,十分害怕……所以……所以才把灶火撲滅……”邊說邊取柴草,重新點火。   李靖聽了,暗自心驚。原來這老頭兒早就躲在屋中。令他迷惑的是,這老頭兒為何要承認澆滅灶火?又為何在無影鬼手即將發現自己和美娘時故意現身?   柴草重又燃起。無影鬼手盤膝坐在乾草上,問道:“老頭兒,你家人何在?”   老頭兒回復:“我……小人孤身一人。”   那姓王的拿出一塊銅牌,在老頭兒麵前一晃,聲調緩和了些:“我是大陳右監門將軍王善可,負責皇帝禁宮宿衛。今日到江邊公乾,夜晚落腳於此,此時腹中饑渴。門外放著兩條大魚,你且去收拾煮了充饑。”   老頭兒磕了個頭,爬起來點了灶上的鬆枝火炬,勾著背出門收拾魚去了。無影鬼手待他一走,低聲道:“王兄,這跛腳老頭是否可疑?”王善可道:“一介漁夫,有何疑處?我看仇兄多年未出山,膽子變小了。”   無影鬼手冷笑道:“你現在做了將軍,瞧不上我了。想當年咱們兄弟同在嶺南道上行劫,王兄還欠我百金未還。”   王善可哈哈一笑:“我雖作了將軍,但哪有仇兄運氣好?你後來遇到異人,習得絕世武功,身價暴漲,哪次下手少得了萬金?你做一次活兒,頂我十輩子俸祿,還不知足?就說這一次,做的是大隋皇後的買賣,天下幾人有這等通天本事?”   無影鬼手道:“王兄,你不也是大陳皇帝密派的差使麼?若非如此機緣,你我兄弟不能相遇。不過,人頭尚未拿到,怕是不好交差。”   王善可道:“不然。我手下二十餘人分派各艙,放了引火之物,大船在江心燒毀,數百老少無一上岸,不是燒死就是淹死喂魚了,身強力壯者尚且如此,何況區區孩童!”   李靖聽了,確認無影鬼手係獨孤皇後密遣刺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來,這姓王的將軍還與他早年同為盜匪,現今受命於陳叔寶。二人一個要殺孤星,一個要殺阿月,相遇船上。想必二人各自找不到目標,不知是誰想出燒船毒計,不惜讓數百無辜之人賠上性命,當真是罪大惡極!想到此處,李靖的手微微顫抖。身側的蕭美娘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掐了他一下。李靖回過神來,咬緊牙關穩定心神。   無影鬼手陰笑道:“王兄多此一舉,找不到人就放火燒船,雖麵子做了將軍,裡子仍是強盜!”   王善可有些惱怒:“仇兄本事大,怎不見厲害手段?船上五六百人,艙室如同迷宮,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卻來消遣我!”   無影鬼手擺手道:“王兄莫惱,我無意消遣。既已做下,無需後悔。隻是乾我們這一行的,總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才算不付所托。”   王善可情緒緩和了些,從懷中取出一支蠟燭點了,滴出油脂,粘在灶臺之上,說道:“滔滔大江,別說幾百人,就是上千人,須臾之間便已沉屍。仇兄要不放心,待明日破曉,兄弟陪你再行查訪。”   無影鬼手“嗯”了一聲:“依江段地勢來看,南岸地勢高,北岸地勢低,若有死屍出水,必先沖往北岸灘塗。”說罷側頭看著那艘木船,“這裡有艘木船,明日讓這漁人劃過江去,仔細……”話剛到此,突然閉嘴,側耳傾聽。   隻聽柴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人朗聲道:“請問主家,可否借宿一宵?”   李靖聽見這聲音,心快蹦到嗓子眼。   正是韓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