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吃驚,蕭美娘身體也微微顫動。因為,她聽到了青妮的聲音:“喂,剔魚的老丈,我們快冷死了,屋裡生火了嗎?” 倒是屋中的兩個人,顯得極為沉靜。王善可點完蠟燭,回到無影鬼手身旁,盤腿坐下。 隻聽那漁人道:“屋裡生有火,各位客人請進。隻是屋中簡陋,還請將就些,失禮莫怪。” 謝康途的聲音傳來:“老丈,這麼晚了還在剔魚,莫非屋中有貴客?” 那漁人道:“是兩位官人,不過也是路過……路過。” 門外眾人都沒再說話。 無影鬼手陰惻惻地說道:“來都來了,難道還要出來迎接?”那聲音如同蛇蟲嘶鳴,與先前同王善可說話時判若兩人,聽得李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韓重接了話:“原來是無影鬼手前輩!在下韓重,大隋廬州總管府校尉。” 王善可大聲道:“區區校尉,也敢自報名號!有種,就進來;沒種,就滾蛋!” 韓重道:“外頭冷,我們還是進來的好。” 於是一串腳步聲響起,一行人進了屋子,幾乎把灶火間塞滿。李靖透過木船裂縫看去,但見韓重在前,身後跟著謝康途、一位背琴的老人,接著是張軻、青妮、孤星、阿月。背琴老人懷裡抱著阿月,孤星則由張軻牽著手。李靖在大船著火前見過背琴老人。當時情急沒有細看,此時方才看清:此人年過六旬,一頭蕭蕭白發,身體枯瘦如柴,眼窩深陷,但瞳仁灼灼生光。 無影鬼手屁股都沒挪,對王善可道:“王將軍,你我運氣不錯,不錯!” 王善可看著背琴的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老不死的,你能從蕭大將軍眼皮底下走脫,還能在大火中活下來,倒也有幾分本事。倘若今晚還能僥幸逃走,本將再不追究。” 那老人半眼都沒瞧他,輕輕放下阿月,低聲道:“阿月乖,一會兒彈琴給你聽。”再把背上的琴取下,打開灰色羊皮琴囊,取出古琴,盤膝坐下,把古琴橫在雙膝之上。 王善可大為惱怒:“死老頭,死到臨頭,還有心思彈琴!” 無影鬼手抬手止住王善可:“呃,王將軍,不可煞了風景。” 小阿月眨巴著眼睛:“師父,我餓。你告訴過我,琴是要焚香凈手才能彈的,這裡……這裡又冷又臟,還沒吃的,我不要聽……”說罷用手指塞著耳朵。 老人慈愛地看著她,輕聲說道:“阿月,你從三歲起就叫師父,已叫了大半年師父,但是師父沒教你彈過一曲。一是你年紀尚小,二來也沒有時機。倘若今晚你能活著出去,一定要記住師父的話:琴是神品,通過它,人可以與天地萬物對談……” 阿月不懂,歪頭問道:“師父,你總說我們出來玩耍,全都得聽你的,但我好長時間沒見著父王了,母妃也肯定想死我了……我要回家,我不會死的。” 老人微笑道:“阿月,我以前騙了你,你不要怪我。還記得那晚我們跳墻出來時的情景吧?” 阿月說道:“記得。那晚月亮很圓,墻外邊有很多人打著火把。師父說那是跟我們玩兒,若是一直讓他們找不到我,我就可以得到一個陶響球(按:古代少兒聲響玩具,內部中空,裝有彈丸石粒,搖動時沙沙作響)……師父,我不要陶響球了,我想家了……”說罷,雙手蒙著眼睛,似乎就要哭出聲。 李靖聽了,心頭一陣酸楚。他帶著孤星這才兩日,且孤星似乎稟賦非常,都覺得疲累不堪。這老人帶著一個單純調皮的女童躲避追殺大半年,一路還要不停圓謊,其艱辛可想而知! 老人嘆息一聲:“阿月,你父母已經死了。” 阿月不信:“母妃不會死,還要給我穿新衣服……” 老人看著沉默不語的王善可,小聲道:“阿月,這位將軍就是參與殘殺你父母的兇手。不僅是你父母,你們全家老小、兵丁姑婆,都被他們殺得一個不剩……大船失火,就是他要燒死你,也不管幾百人的性命。今夜,他要砍掉你的小腦袋……” 阿月終於哭了起來。畢竟出身王府,那哭也隻是低低抽泣。李靖聽了,不禁流下淚來。 王善可聽到這裡,再也沉不住氣,大聲道:“君命難違,我奉皇命誅殺反賊陳叔陵一家,於理於法,概無不當之處!老頭兒,你要識相,就乖乖受縛,或可饒你一命。” 老人淡然道:“狹路相逢,生死而已。王將軍能否容老夫彈奏一曲,再取我等項上人頭?” 王善可看著無影鬼手,似不能決斷。 無影鬼手頭也沒抬:“咱們本是兩路人,王將軍何必問我?韓校尉,你跟我在船上周旋半日,也算有點本事。但我以誠相告:若你把那男童交予我,我絕不為難你;若不聽良言,這根蠟燭就是榜樣!”“樣”字剛一出口,眾人眼前一花,卻見無影鬼手又坐了回去。李靖從船板縫隙中根本看不清楚。 灶臺上的蠟燭還在燃燒。韓重冷然道:“無影鬼手,果然名不虛傳!短劍出鞘,一揮之間,竟然把蠟燭斬為六段,且每段長短一致。天下能做到的人,恐怕不超過十個。” 眾人大駭。就連王善可也吃了一驚,沒料到當年的把兄弟,如今練成了絕世武功。 “十個?”無影鬼手冷笑,“我在西域苦寒之地苦修二十年,大江南北還有九人在我之前?” 眾人頓時啞了口。謝康途道:“鬼手先生,在下不通武事,但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聽說過:凡是無影鬼手要殺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在世上。二十年前尚且如此,當今天下恐怕沒有一人敢與先生挑戰。” 無影鬼手毫無表情的臉上,肌肉牽動了一下,蛇眼盯著謝康途:“就憑這句話,今晚你可活命。” 這時,屋外的漁人提著兩尾大魚進來了,對眾人道:“魚剔好了,各位是要蒸?還是要煮?” 王善可道:“先放在鍋裡吧。魚是好魚,就怕各位吃不下去。” 眾人都明白。若知自己將死,恐怕任何東西也吃不下去。 漁人把魚放進鍋裡:“那小人先行告退,不耽擱各位官人談事。”說罷轉身欲走。 無影鬼手冷聲道:“不忙。老先生要彈琴,多一個人聽也是好的,不可掃了老先生雅興。” 王善可道:“仇兄,咱兄弟倆聯手把他們盡數殺了就是,何必囉嗦!” 無影鬼手淡淡地說:“王將軍護衛一國之君,竟然沒學到半點南朝人的風度!老先生說得好,琴是神品,操琴者是人與天地鬼神的使者。還請老先生撫琴一曲,以酬知音。” 王善可閉了嘴巴。眾人更是不敢出聲。 老人手搭琴弦,閉目凝思,似乎在追憶已經逝去的時光,又似乎在冥想曲目的玄奇。眾人都凝神靜聽,就連李靖都提起了十分精神。 良久,老人終於彈出了第一個輕音,如同一滴雨點落入荒草之中,慢慢消逝;繼而,琴聲中似有煙塵蔽野,淚灑衣襟,說不盡的離愁別緒;旋即,琴聲似漫漫塵沙,殘月淒寒,令人肝腸寸斷;忽地琴聲高亢,如同百雁高飛,萬馬齊鳴,風蕭水咽,道不盡的悲涼……李靖聽得喉頭發哽,感覺手心有指尖劃動,是美娘在寫“十八”二字。 長長一曲,終於彈完,聽者無不神情凝重,就連小阿月也被師父的絕藝所吸引,掛在小臉蛋上的淚珠也忘了去擦。那王善可雖然魯莽,也被這琴聲牢牢抓住,身形如同木雕;無影鬼手雖然站得很直,然而腮幫鼓動,額頭沁汗,竟似癡了一般。 猛然間,無影鬼手如夢初醒,疾伸二指,在王善可肋下一戳。王善可這才回過神來,火光之下,腦門上汗出如漿。 無影鬼手抱拳道:“在下平生所聞音律,都不如先生這一曲《胡笳十八拍》,更沒料到先生竟然能將功力融入琴音之中,傷人元氣。想來,先生應與巫山越女劍派淵源頗深。” 老人沉靜應答:“老夫張閑,字俞鐘,確為越女劍派傳人。鬼手先生功力深厚,老夫無法傷及內腑,敬佩敬佩!” 無影鬼手點頭道:“俞鐘,俞鐘,看來是向俞伯牙和鐘子期這對千古知音致敬了。越女一派,本是女流為主,但秘傳武學,確也算是頂尖。不過張先生癡於琴道,荒廢了正業,不然,今晚血濺五步者應當是在下。” 張閑微笑道:“武學一道,本就虛妄,不如音律可與萬物相通。鬼手先生的確武功卓絕,但雙手沾滿鮮血,縱得酬金百萬,也是不義之財。” 無影鬼手搖頭道:“張先生此言差矣!我本是一介殺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金不如一諾,我豈能違逆初心?就如同先生癡迷琴事,我亦尊重我的職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李靖聽了心中難過。一介殺手,竟然如此堅定自己的信念,視生命如草芥,讓人無法言說。 一直沒說話的張軻道:“各位都是武學高手,而我則是一介漁夫,本不該插話。但聽鬼手先生所言,不敢茍同。若僅為了所謂誠信而濫殺無辜孩童,與禽獸何異!” 李靖料想張軻此言必會激怒無影鬼手。然而無影鬼手卻真誠回應:“國舅爺,在船上時多有得罪,在下賠罪。不過論及殺人,當年梁國建國時殺過多少?陳國立朝時又殺過多少?千古以來,兵戎不絕,又殺過多少?你說孩童不能殺,但若這個孩童不死,必引成千上萬之人賠上性命,你當如何區處?” 張軻憤然道:“區區孩童,如何能讓成千上萬的人賠命?” 無影鬼手道:“普通人家孩童自是不能,但生在皇室就能。今夜話已至此,我若不講明,江湖上會傳我仇仁信胡亂殺人。這男童是當今大隋皇帝與前朝嬪妃私通所生,若不除掉,將來必引皇室紛爭,故在下受托除根,永絕後患!”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李靖這才知道無影鬼手名叫仇仁信。 韓重道:“鬼手先生,我自知遠非你敵手,但韓某亦是忠於信念之人。動手吧。” 仇仁信看了一眼王善可:“王將軍,咱倆是各乾各的?還是聯手行動?” 王善可精神較之先前差了很多,勉強道:“唯仇兄之命是從。” 李靖感覺自己的腳都蹲麻了,雙方仍然沒有動手,不由感到奇怪。韓擒虎對他講過,行軍作戰,全在戰機。無影鬼手一改冷漠兇殘,東拉西扯,卻不動手,似乎在尋找戰機。 果然,仇仁信身影一動,如煙霧飄過。李靖根本無法看清,但明顯感覺他朝孤星所在的方位奔去,不由得冷汗直冒。然而就在眨眼之間,仇仁信的身影又鬼魅般折回,短劍已頂在那漁夫的咽喉。突然,屋頂掉下一張大網,罩住了仇仁信和漁夫。 漁夫原來雙手相握站在灶邊,與孤星所處的方向相反。仇仁信身影閃動之時,韓重已橫在孤星身前。幾乎是在同時,王善可的劍已刺入張閑的琴中。韓重的劍還握在手裡,身體卻已倒下。隨即,王善可喉頭咯咯直響,一股鮮血湧出。原來,在一招之間,王善可的劍被木琴卡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枚三角鐵釘釘在咽喉,顯然是張閑所發暗器。 王善可和韓重幾乎同時倒下。仇仁信被大網罩住,連眼皮都沒抬,仍然握緊短劍,卻也不往前刺。李靖使勁睜眼,通過魚網孔隙,見那漁夫手中的剔魚刀頂在仇仁信的腰間。接著,坐在地上的張閑把頭一歪,倒了下去,琴也跌落地上。由於張閑背對著李靖的方向,不知傷在何處。 這一結果大出李靖意外。屋內血腥氣撲鼻,剎時陷入深夜般的死寂。就連嚇破了膽的阿月,都不敢哭出聲來。 那漁夫開口道:“無影鬼手,果然是天下第一殺手!一招之間,竟取兩大高手性命!” 仇仁信沉聲道:“你究竟是誰?” 漁夫道:“在下江都人來護兒。” 李靖差點從小舟中跳起來。這來護兒昨夜才見過,明明跟著易黃王子走遠,怎麼會是漁夫? 仇仁信嘆道:“沒料到仇某遠離江湖二十年,長江之上竟有如此頂尖高手!然而仇某不明白,你雖故意易容,但絕非普通漁夫——數十年來,仇某從未見過一個漁人在刀劍之下淡然自若。更值得懷疑的是,你若裝扮潛伏於此,如何對這草屋之中物事如此熟稔?” 來護兒道:“看來,來某還是露了馬腳。不過,此處真是我家。我自幼父母雙亡,靠在江邊打漁為生。” 仇仁信道:“這張網也是你設下的機關?” 來護兒道:“滿屋皆是機關,隻是你不知而已……” 話音未落,隻見那罩著二人的大網往下直落。 二人頓時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