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淮郡守府,淩晨有貴客登門。 客人身穿布衣。 春雪未化,春衫顯薄,他的衣衫上埋埋汰太,抹滿了黑黃色的汙漬。客人二十多歲年紀,胸如披鎧,長袖遮不下虎頭圓肩;一雙闊臂,肌肉虯結。 那客腰提一對寶刀,刀鋒映雪,襯的他麵目更顯黧黑。客人胡須不旺,低顴厚嘴;兩耳腫如餃子,是年少時常常街鬥所致。他的臉上似有疲態,一對眸子卻暗藏星鬥,掩不住如炬的目光。 臨淮郡中,不要說現在是夜半時分,就是大清白日,百姓也是千門晝閉,誰敢上街行走。郡中人,前半夜隻聽得城外龍吟虎嘯;郡守接了城防的報告,說是捺山上有壯士屠龍,雙刀砍下了惡龍鱗甲,那龍斷甲後,竟然不翼而飛。 府衙門前,見這客來,夜半慌忙張燈結彩。郡守迎入內堂,把著客人的手,搭搭他虎背,滿臉傾慕。郡守道: “不是這樣的壯士,怎能屠了那龍!壯士高姓大名?” 客人抽開手,輕輕一揖,道,“小人姓倪,家中排行老大,名大椰,字老豆。大人日理萬機,臨淮九章都翻篇了,小人這才有幸得見。大人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本官陶帖,執掌一州之境二十年。自從淮水鬧龍,多少僧道來我府上騙吃騙喝,從未見過有如此英雄,真能身懷降龍伏虎之力。老豆,如若不棄,本官願與你兄弟相稱!” 倪生哈哈一笑,道,“倪大椰出身貧賤,隻有一身蠻力,怎敢怎敢。” 陶帖命衙役滿上好酒,殺雞宰羊,拉著倪生,就在堂前望空而拜: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今日我臨淮郡守陶帖……”陶帖看看倪生,倪生忙接著,“倪老豆!” 陶帖道,“我二人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天下動蕩,兩相照應,神瞰其側,鬼見其旁,倘有二心者,死於白刃下!” 慷慨激昂處,郡守潸然泣淚,又抓緊倪生雙手: “弟!” “哥!” “為兄無物相贈。數年間,為治龍孽,臨淮百姓眾籌了萬兩黃金,從今以後……”郡守伸伸手,下人捧來真金白銀,“哥的命就是弟的命,哥的錢就是弟的錢!” “哥!弟不要錢。” “不要錢,要啥?”陶帖不解。 “要哥的命。”倪生淡淡道。 郡守大笑,一班衙役提著刀,幅湊到二人身邊。郡守沉聲道: “哥的錢就是哥的命。” 倪生哈哈一樂,道,“村野之人,慣開玩笑,狗肉上不了大席。弟不要錢,隻想從哥這兒,討一副馬具。” 眾衙役退下。 “馬具?” “弟弟我家裡新買了匹駑馬,光溜溜屁股貼馬背,坐不穩,跑不快。” “這有何難!”郡守吩咐衙役到內庫,揀自己心愛寶馬的馬具,交於倪生。 倪生看看,金鞍金轡,金鐙金鞭。 “哥哥自幼出門乘轎,一向不會騎馬。馬這畜牲,遠觀則可,近了我摸都沒摸過。弟是英雄,寶馬配金鞍,哥哥隻是看你一身布衣,未免太過節儉,來人!” 侍女環繞,伺候大椰褪凈了一身寒酸:身披金縷箭袖,下換繒絲馬褲;錦衣套猿臂,玉帶圍狼腰,珠冠係虎頭,雲履裹赤腳。郡守喝一聲彩,又道: “快取玄甲來!” 兩人一前一後,搬來一個漆盒;下人掂量著連帶盒子的重量,重逾五六十斤。 開盒費力取出,束緊勒甲宮絳,塞實掩心寶鏡,捧出兜鍪,是一頂犀皮獅子盔。披掛好甲胄,陶帖親手在漢子雙肩的獸麵吞頭上,綁了一領白羅生花袍。 片片墨鱗鐵葉子,精鋼打就;連環黑鎧明光甲,如照烏雲! 倪生披甲戴胄,欣喜不已。 “賢弟,這玄甲大有來頭。”郡守道,“當年車騎將軍謝玄……” “謝玄?!”倪生驚呼。 “謝玄。此人擁兵自重,淝水凱旋後,提七萬北府虎狼之兵,回京覆命。先皇急發敕書,令謝玄原地屯衛、繳還虎符——當年正在臨淮郡中。” “當使者麵,這謝玄怒而卸甲,將虎符擲於地上,孤身離軍。此人回了會稽,聽說沒兩年就病死了……他的披掛,被藏於臨淮郡府庫之中,正是此甲!” “好……”倪生咬牙微笑,“好玄甲。倪大椰謝過兄長。” 那郡守忽然臉有戚色,又道,“弟啊,這淮水龍孽雖除,州內說是再無洪水猛獸,可哥哥我心裡卻堵了。” “哥,你的事兒,就是老豆的事兒。” “老豆,你聽說過老貓抓耗子嗎?”郡守道。 “此言怎講?” “這孽龍再大,我眼裡,也如老鼠。我郡守再小,管一疆,也如老貓。孽龍在,年年朝廷撥錢,防龍,賑民。龍一沒,哥哥這州郡裡,少了個大進賬。” 倪生大笑,道,“哥哥不怕龍害鬧大,把滿郡人都吞了,那時朝廷治你罪怎麼辦?” “嗨……真鬧大了,我一紙折子上去,就說那不是龍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祥瑞!蒼龍現野,這不是祥瑞是什麼?幾條人命有何可惜,領賞不香嗎?” 倪生點頭稱是,道,“弟弟無功不受祿,哥哥有用著弟弟的地方,開口無妨。” “龍沒了,咱可以組個新局。”郡守搖晃酒杯,道,“捺山原是坡田,龍一沒,過幾天又要有百姓前來耕種。趁這山頭還閑著,你上去……” “我上去?” “你披甲提刀,明火執仗,去捺山上扮個土匪——弟弟莫怪,就當是上班了。到點兒去,到點兒回,哥哥的郡守府邸,每晚都給你留門……上麵發下來剿匪的銀兩,咱兄弟三七分賬!” 倪生放下酒杯,道,“承蒙兄長賜我衣裝、寶甲。哥哥忙前忙後,怎麼能就拿三成?!我真這麼辦事,與王八二蛋何異?” 陶帖的臉上一陣青白,穩了穩,道,“是,是。弟弟說的是,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既然如此,那就不多扯蛋了,你我五五開!” 倪生碰杯痛飲,咂咂酒氣,道,“兄弟在淮水上除了條蒼龍,可我怎麼聽人說,哥哥你頭上也生有雙角?” 郡守陶帖,忙取下進賢冠,趕緊摩挲腦袋,“沒有啊?賢弟又開玩笑啦!” “我這人小時候日子過的苦,很少開玩笑。”倪生麵色冷峻,端起桌上飯碗,道,“吃慣了米飯,今日想來個熱乎的大饅頭。” 漏轉五更,此時賓主盡歡,陶帖摟了歌女在懷中,溫香軟玉,得意春風。 席間,劉裕暴起。 雙刀所向,陶帖人頭掉落酒桌。 真個杯盤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