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長江而西,有襄陽城。 連年戰亂,五百裡漢江沿岸,打成一片焦土。岸邊雄峙著幾座兵營,圍著這座孤城。老爺們也嫌地鄙人窮,官衙都遠遠搬走,隻是接長不短地派幾個督郵,隔三差五到此巡查巡查了事。 時值初夏,天色將晚;殘月已掛在了城樓上,城中暑氣消散。 一人一馬,徐徐入城。 城門口,幾隻狐貍搶奪著一個豬膀胱,當街撕咬。 劉裕身著麻衣,背後竹簍。牽馬近前,看清楚了,哪來的豬尿泡,竟是個麵目全非的人頭。 一狐得勝了,人頭已被啃成骷髏;得勝的狐貍把狐頭懟進骷髏頭裡,望月而嘶。 劉裕看看身後城墻上。密密麻麻的新告示壓著舊告示,無非是處決人犯的通報。 明明已是熱天,劉裕打了個寒噤,腰間雙刀,也跟著發抖。 一陣風過,城門群狐無影無蹤。豎耳傾聽,隻有零零散散人家裡的搗衣聲,還有長街盡頭,剔糞人拉著糞車走街過巷、糞車軲轆發出吱呀吱呀的轉運聲。 你罵我咬文嚼字,掏大糞就掏大糞,“剔糞人”是啥?采耳的技師? 村裡就不說了,古時城裡可沒有下水道。家家戶戶的屎尿向哪兒招呼,不能屯在廁所裡留著過年吧? 老百姓隻能拎著夜壺,往街頭巷尾自由發揮。 加上種地基本靠牛、交通基本靠馬,這些牲口不吃石油柴油,就算鐵鱗騅也做不到用愛發電——百公裡消耗的是草料麩子:吃了再拉,街上也沒罰款的。 那時候,因為這屎尿的橫行,在官民兩屆,造就了兩大肥差: 一為“廁吏”; 二為“掦糞人。” 吏的貴賤,雖然不同於官,畢竟是要比百姓稍微有些權勢。 從前京口城中,劉裕管鐵,劉毅管馬,不管是鐵吏馬曹,都屬吏職。 所謂廁吏,就是大官上個廁所,專人在旁伺候著: 茅坑一旁,點燭幫忙照亮、往老爺的鼻孔裡塞上金絲小棗避臭;老爺拉著尿著,在屁股後麵幫忙拎著官服的襟袍;拉完尿完,再給老爺擦乾抹凈,掫上褻衣褲子,順手鋤滿一鐵鍬鮮花花瓣香料胭脂,仔仔細細蓋上老爺的五穀輪回之物。 正式編製、五險二金的廁吏,鋤滿花瓣,掩蓋老爺排下的民脂民膏,也算為人民服務。 這點民脂民膏可是好東西啊。 沒化肥的老日子,大地主動不動良田千頃,租地的窮鬼與佃農們肚子裡沒油水,拉不出好粑粑。田地不肥怎麼辦?買。跟誰買?廁吏是吏啊,高百姓一等,怎麼屑於跟那城外的土財主打交道? 這就要說“剔糞人”了。 中介,大家理解了吧。 可畢竟官少府衙少,“剔糞人”倒手的民脂民膏,能抽上多少成,要看廁吏的心情。 我是吏,你是民,不聽話,屎都沒的掏。不止府衙裡的官糞你掏不得,大街上的野糞,見你伸一次手就罰你一次!大晉的律法有兩大本子,裡麵總有折斷你軟肋的字眼。 縱然如此,也是肥差。掏大糞,沒點關係,那是誰想掏就能掏的? “這位大哥,且留步!小弟路經襄陽,請問城中的旅驛在哪兒?”劉裕趕上前去,攔住了掦糞之人。 “衙門吃緊,城裡的旅驛早就廢除了;你若留宿,可去城西趙家的雞檔喝一夜花酒,隻是別去南城。兄弟,我看你衣著打扮,不像有幾個糟錢的,如不嫌棄,來我家將就一晚,也無妨。” “天快晚了,隻怕打擾府上。”劉裕一揖。 “無妨,無妨。”剔糞人放下糞車,抹抹臉上金色疑似汗水的液體,道,“我家娘子,每夜都不在家。” 一路尾隨糞車,穿城到了剔糞人家,門前水井,井邊兩間破落瓦房。 “襄陽城裡,東城富,西城貴;南城窮,北城賤。前二年邊關戰火頻仍,郡守把衙門搬走,空了北城;我們這樣的流民,好歹有個地方安身。”剔糞人也不避忌,門前脫光了衣服,就著水井沖洗身上汙穢,“兄弟高姓大名?” “江湖遊子,無名無姓。”劉裕在井欄旁栓了馬,道,“叫我二黑吧。” “明白,明白,你們走江湖的人啊。我姓徐,徐羨之。”洗涮乾凈,汙穢掃盡,才看出來精致的五官:眉清目秀,身段更如羊脂玉一般白皙。徐羨之道,“你可會圍棋?” “胡亂下得。” “長夜漫漫,二黑兄要是無心睡眠,我們不如手談一局?我平時隻有自己左手敵右手——下下圍棋打發困頓。今夜你來,不寂寞了。” 進了屋中,點一盞油燈,二人賓主落座,猜先對弈。 劉裕道,“剛才羨之兄說,嫂夫人每晚都不在家,這是何意?” 徐羨之,執白落下一子,緩緩道: “我祖上,做過大晉的左將軍,顯赫沒有三代,爹死的早。我手無縛雞之力,書讀的更馬虎,沒人抬舉我。我老婆,是西域逃過來的胡姬,亂世裡,我倆算是相依為命,從北方南逃到了襄陽。” “我沒力氣,也沒本事。開荒掄不動鋤頭,當不了佃戶;提不起刀,做不來豪強的部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看快餓死,西城開妓院的趙家,二公子看上了我老婆。城裡沒官,隻有趙家、錢家兩個大戶,他們說啥,那就是啥。趙家抬舉我,讓我做了個剔糞人,糞堆裡討生活,也能過的去。” 徐羨之語氣平靜,言談間,如同門外井水,不波不瀾。 劉裕執黑吞子,道,“嫂夫人給那趙家老二了?” “我倒想給,快刀亂麻的,也省了街頭巷尾一天到頭的指指點點;人家不要。趙家是豪強,狎昵狎昵個把流民的老婆,沒什麼當緊的,隻是別說妻,就是妾也輪不上我老婆當。” 劉裕皺了皺眉頭,道,“既如此,嫂夫人心裡沒有怨氣?” 徐羨之無奈一笑,道,“她每天樂得上夜班,我能抬這糞車,算是人家養的。我老婆說,東食西宿,她這日子過的挺滋潤的。西域胡姬,本不是晉種,我老婆說,她在西域是西域人,在大晉是大晉人;在趙家是雞,在我家,仍是妻。” 劉裕無語凝噎,拈了兩隻黑棋,輕輕放在棋盤邊線外麵。 “二黑兄,這就投子認輸了嗎?”徐羨之疑問。 “從落子開始,你明明洞悉我的棋路,卻一直故作愚蠢,步步讓著我。我是個帶把兒的漢子,受不了一丁點兒侮辱。”劉裕微笑起身,往屋外走去。 “二黑兄,我這蓬蓽,一向少有客來。棋便不下了,將就安歇等天亮再走吧!”徐羨之追至井欄。 “你這人從內到外,散著一股子臭味,洗也洗不乾凈。恕我無禮,討擾了。”劉裕翻身上馬,道,“徐羨之,再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