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曉行夜宿,一日馳騁三百六十裡。 兵法有雲:“日行三百裡,必蹶上將軍。”離開梁郡兩天,大軍駐紮邯鄲城下,顧不得日間征塵勞苦,魏主拓跋珪,這夜照例親自巡視營壘。 “陛下,梁郡城裡,你說後燕興兵八萬,這人數可真?” 劉裕跨鐵鱗騅,與拓跋珪騎馬並行,隻落後一馬頭。 “這是探子親報,人數是實。後燕國定都鄴城,北有兩遼之地;冀州、豫州、並州,又扼守了三個州的形勝。自從你晉國五馬渡江之後,北境人煙稀少,八萬騎兵,那慕容垂是傾盡了全國之力,打算一把乾掉我大魏。” “敢問陛下,大魏有多少帶甲騎士?” “二十萬有餘。” 劉裕一笑,道:“我弟兄們隨軍跋涉,全無私心,隻是想建立尺寸之功,報答陛下恩情。願陛下以誠相待。” 拓跋珪道:“十萬。” “十農養一兵;十萬甲士,要用一百萬戶籍在冊的農家來養。大魏繼承代國餘烈,在代北陰山立國,起家於河套;北地之主,追溯三國袁紹,手握四州之地,擁兵三十萬,不過才能實打實地拿出區區披甲步卒五萬、騎兵八千。鬥膽請陛下再講。” 拓跋珪長嘆道: “也不必諱言了,至多動員精兵兩萬人。其他鮮卑各部,滿打滿算,持劍彎弓上得來馬背的,還有三萬人。” “口令!” 營中刁柝響了三聲,二人閑行至青崖山下,林子裡躥出兩名衛兵。 “天狼。”拓跋珪回道,“我行軍一貫埋伏暗哨,防備不測。” “陛下集結陰山的鮮卑各部,是要從平城開往盛樂,回北都和燕軍決戰嗎?” “嗚!”拓跋珪打一聲胡哨,驚飛了山林裡早已歸巢的倦鳥。取下馬側的寶胎弓,按弦在手,拓跋珪道: “草原的事情,還是在草原上了結吧。燕軍分兵三路,後燕太子慕容寶重兵壓陣,慕容麟在左,慕容農在右——任他敵眾我寡,寡人將五萬魏兵握指成拳,批亢搗虛就是了。他後燕的甲硬,我大魏的劍也不軟……” 劉裕道: “秋收已過了,軍中倒是糧足草豐;塞北的秋天來的又早又冷,雁門關以北,一望無際,平沙莽莽,無險可守。北都盛樂城已被攻陷了,我以為,苦寒之境,不必執著爭奪,不如堅壁清野,將部落與百姓南遷,索性把南都平城也棄了,將戰場擺到黃河……” “劉裕,你可知後燕為何乾坤一擲,這次傾國而來與我廝殺?”拓跋珪借著月光,雙眼狠辣,掃視空中: “燕主慕容垂,入秋時要我獻馬。往日勒索寡人銀錢、糧草,寡人從不拒絕,隻是這馬—— 大魏先祖拓跋猗盧,五騎出塞北,一刀一劍,在馬鞍上打出了拓跋氏的威名。今番要馬,明日又得要地;我今日獻馬,明日難道要割讓祖宗鮮血換來的國土? 當年前秦滅了我父親的代國,寡人另立北魏:站得住腳,已經千辛萬苦;復國稱帝,更是九死一生。大魏疆土,寡人不願以尺寸讓人。” 月滿天心,夜空裡,一對遊隼撲住兩隻驚鳥吞了,展大翅膀,正飛得悠閑,等著山中不知死的小禽小獸再露出頭來。 拓跋珪引弓欲張,殺氣彌漫;山中禽獸,盡皆遁形。 劉裕嘆道,“陛下攻克梁郡後,聞戰則移軍,棄守梁郡,也沒有絲毫留戀。陛下立國不易,魏軍即便兵精將勇,兩萬敵過了八萬,縱然得勝,也難免大傷元氣—— 何況後秦在南,虎視眈眈。 孫子雲:‘怒而撓之,卑而驕之。’當今之計,不如南撤黃河以西,厲兵秣馬,暫避後燕軍鋒。待他過河,以逸待勞,半渡而邀擊,一戰可以功成! 大魏向後燕稱臣已久,陛下龍驤虎視,高下在心。今日後燕動兵,臉皮已經撕破了,不如轉向後秦稱臣—— 後燕國強,後秦連年在隴西和西秦亂戰,今年又與南燕交惡。秦主姚氏向來自負,他不怕沒有盟友,怕的是戰端開多了,戰線拉的過長,怕的是秦軍疲於奔命,首尾難顧。 如今魏燕大戰在即,陛下但凡派出一名口舌輕快的說客,到長安把唇亡齒寒的道理講講,那後秦必定派兵助戰:一則,消耗敵國,驅虎吞狼;二則,打退了後燕,順手牽羊,把這助戰的秦兵收入囊中,兩全其美。” 拓跋珪深吸一口長氣,思慮片刻,繞開話頭,道: “你使得好刀,可會射箭嗎?” “我漢人有儒家六藝:禮、樂、射、禦、書、數。若非軍戶,隻有世家子弟才學射箭;小人空有些力氣,隻能挽開三十石的強弓,卻射不中箭靶。” 拓跋珪蒲扇一般的大手,左手虎口握牢弓身,手腕和前臂,端的繃成一條直線; 右手搭箭,鵝羽和弓弦正正形成一個直角。前臂緩緩舉弓,拓跋珪沉了沉左肩,右手輕輕撚動鵝羽。背闊肌炸開,舒展猿臂; 也不見他瞄準,片刻弓開滿月,忽然霹靂弦驚。揮手弦聲響處,劉裕抬頭看時,一隻遊隼已從遙空落下。 “寡人本可一箭雙雕。” 拓跋珪微笑道。 魏主指指自己左手,又換右手握了弓身,再指指自己右手,道: “劉裕,英雄好漢,沒有偏科的,左也行,右也行。” 未及天上的孤隼逃命飛走,拓跋珪換右手持弓,左手搭箭,乾凈利索,這次射速卻是極快。 可憐一對遊隼久霸青崖,今日卻遇上了拓跋珪這條北魏真龍。 “劉裕,你說什麼漢家六藝,在寡人看來,不過如此。” “當今天下大亂,豪傑四起,該講禮講禮,可惜胳膊粗是大爺,出了你的南朝,沒多少人講禮,更沒多少人講理。” “音樂?寡人是胡人,也是武夫的兒子,家學沒有鼓瑟吹簫的淵源。” “數,大老爺們兒,寡人也從不在乎兜裡幾塊幾毛的銅子,我眼過的,是萬馬千軍。剛才你說的很對,是寡人心亂了,執迷於這一城一池的得失……” “書這東西,明理即可。還是那句話,明理要明,胳膊,也要粗,不然沒人聽你講理講禮。” “禦,戰馬啊。寡人一生摯愛,就是胯下的戰馬。年幼屈身匈奴,低頭彎腰,寡人四尺高的時候就天天想著,等長大了,一定要騎上烈馬、駿馬,乾成祖輩父輩沒做過的大事,策馬疾馳,縱橫天下!” “射,就是寡人剛才的功夫!” “你大晉之前的漢魏年頭,那是人人一團尚武的精神,當然下午差點意思了……” 拓跋珪正色道, “漢魏時,你們漢人,男子十四歲就要學箭。東漢末年,海內陵遲,魏武讓兒子曹丕五歲學射箭,八歲騎大馬。” “曹操北征烏桓,劉備威加西羌,百年三國,漢土雖非一統,‘戎狄猾夏’——漢人口裡,我們的祖先們,何嘗能南下一步,牧馬彎弓?” “你是晉人,別怪寡人打心眼裡看不起姓司馬的。如今這漢魏的骨氣,我看司馬家都丟盡了—— 都說我鮮卑吃牛羊肉長大,個個氣力絕倫,屁!牛羊肉豈可日日吃得,我們日常充饑的,是稞子、陳糧!魏軍壯勇,把這些士兵的兜鍪脫了,有幾個身長能過七尺?一漢本能擋五胡,可惜司馬氏骨頭太軟,自相殘殺後,拋棄這北境的大好山河,甘心偏安……” 卻說一味取巧之人,學不快射箭。 那張弓搭箭,看來是極容易的事:一引一拉,單調重復。如沒有耐性,不肯下苦工,必成不了射技。 魏軍日行百裡,入夜紮營。一連幾個晚上,劉裕每夜與拓跋珪講文論武,探討刀劍弓弦。 幾天過去,取一片楊樹葉子放好,隔十步遠近,劉裕引弓,可以一發射中。 這夜,大軍行至太原郡,拓跋珪親提了一桶汾水,帶了一疊飯碗,與劉裕兩騎並馬,出龍城練箭。 每等劉裕一手握弓不動,拓跋珪端一碗水,放在劉裕握弓的手肘上; 一箭射出,隻能搭箭的手動動,再續一箭;那握弓的手臂必須久久保持筆直。 劉裕手一微抖,碗碎一隻,拓跋珪再拿一個放在他握弓的手臂續上。廣陵學刀三年,猶不避苦,如今手握魏弓,劉裕咬牙誓要學成射技。 再一二天,軍次定襄郡,劉裕已經射藝小成,隔三十步,可以一箭射中楊葉。 到了代郡那晚,拓跋珪摘下九片楊葉,一字碼開放在三十步之外,讓劉裕再射那第五片正中間的葉子。 劉裕有時射中左邊,有時射中右邊;偶爾射中中間,更多是脫靶。 拓跋珪道: “一個靶子容易瞄準,兩個靶子不容易瞄準,一堆靶子裡再瞄一個,是難上加難。” “你舉起弓箭前,腦子裡想著第五片楊樹葉,目光聚了焦,看那一排楊葉時卻是模模糊糊。對吧?” “劉裕!要心無旁騖,要眼光狠辣;雖千標萬靶,必須一箭中之!” 又數日,懷仁城外,三十步內,一百片楊樹葉子排開,劉裕彎弓,指哪兒打哪兒。 拓跋珪又讓他張弓時,睜開兩個眼睛,不許用單眼瞄準。 “你閉著一隻眼,隻用另外一隻眼瞄準獵物時,要留意。” 拓跋珪道: “往往這個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別人也在瞄你。” 又數夜,睜大雙眼瞄準那楊樹葉子,漸漸適應。 行過雁門關,此夜巡了三軍營壘,劉裕、拓跋下馬,沿著勾注山山路,步行到山頂。 拓跋珪搭了劉裕肩頭,二人齊步走到山巔之側;腳踏險石,靴邊萬丈深淵。 拓跋珪解下寶胎弓,走遠了懸崖百步,碼開九片楊葉,再次讓劉裕試射。 夕陽西下,霜風在巨穀的咽喉裡翻湧。 身後險崖,劉寄奴麵色平靜。 一發直中第五楊。 拓跋珪道: “秦兵與我媾和了,不日間出兵三萬來援。數天裡,寡人動員五萬魏卒,人馬在平城到雲中郡一帶集結完畢; 寡人定計,棄黃河以東,誘敵深入河西,再與後燕決戰。劉裕,三件事情,算你辦成一件了;射箭的本事你已學全,這是寡人的回禮。” “千裡吟鞭出紫塞,三軍按轡遠青門。 但見落日黃沙壓朔雁,關河白草起瞑禽。 六師第幾部? 且在校刀帳下處。 萬夫更何往? 欲向平城雲中路。 雲中久亦四戰地,虜塵遍踏漢馬蹄。 皇漢馳騁衛共霍,功名趨返馮與李。 忻代野戍吹長風,晉原霜雪不及冬。 昔見英雄懷仁縣,已報嚴兵細柳營。 烏蘭察布星如麻,迢遙晉女盼歸家。 百日西樓明月夜,一人瓊階掃落花。 倏而江湖子,漂泊年復年。 應念淮泗鄉曲回程緩, 異時錦衣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