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與山鬼聽(1 / 1)

宋武屠龍 白慎行 7787 字 2024-03-17

耳畔一聽異響傳來,劉裕俯身抽出靴中藏著的一對匕首。   響動聲剛起,那黑影已到劉裕眼前。來人所使的兵器有三尺長,一擊一刺間,劉裕慌忙使匕首格擋。   “師父!”   看的真切,哪裡是什麼刀劍,謝玄用的原來是一截纖細木柴。劍法不外乎擊劍、刺劍、格劍、洗劍四式,四式結合,有萬千變化;師父化棍為劍,招招直奔劉裕的兩耳兩肋、雙眼咽喉。   “小子,遊歷一年了,倒要看看你本事有無長進。”   劉裕的一對匕首,是在負郭塢的鐵鋪打就。匕首原是當飛刀使,鍛打時,卻讓鐵匠多用了鐵料,層層淬火,刀背能有半個寸的厚。這對匕首,不僅短小精悍、鋒利異常,更是堅硬無比,勢能斬骨。   堂上眾人醉醺醺跑出來,各自刀槍劍戟不離兩手;蒯恩一見不對,扭頭去取劉裕的馬塵、駒影雙刀。   “不要動。”   劉裕看看臥房方向,輕聲對眾人比了個收聲的手勢,   “沒大事兒,大家夥兒喝酒去吧,我陪老爺子耍弄耍弄。”   一師一徒,院中相對而立。   “師父,得罪了!”   劉裕一手持刃在前,一手防護在後。後手不離心口,前手向老頭兒突刺而來。匕首上撩下劃,不朝人去,隻要砍斷老頭兒手中木柴。   老者步伐一動不動,身型隻是微微一仰,躲過劉裕前手的短刃。   人群裡,丁午拄錘而嘆:   “這老爺子,腳下沉著,心理夠硬啊。”   虞丘進老眼酩酊:   “並非全憑膽氣,這位老先生是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劉寄奴一出刀,他便將這刀棍之間的距離算計了個清清楚楚。”   劉裕索性不防心口,兩把匕首齊出。前手提刀直向老者中路突進,後手一劃,突襲老者握棍的手背。   謝玄改了劍式,變劍再成短棍,雙手捉棍兩頭。一頭撥開劉裕前手,一頭佯擋他後手的突襲,兩手齊上,短棍立時擒壓住了劉裕手腕。這木柴隻要向下一震,片刻就能廢了劉裕手筋。   劉裕慌忙俯低身子,架肘迎住老頭兒短棍。團身一滾,匕首再向老頭兒的心口刺去,老者架臂用棍子擋住,轉身再照劉裕頭頂劈棍。   虛虛實實,這一棍半空中收了力,雙手握棍,震臂卻向劉裕小腹一推。劉寄奴彈身躍開,掄臂擰刀,一個橫切抹喉;老者身型微微側閃,單手將棍子一掃,直奔劉裕麵頰而來。   閃展騰挪,蹦高跌矮;身子還沒落地,眼見這棍來的兇險。師父有言,凡學刀劍之人,一練膽,二練眼;三練招式,四練閃。閃避之法,決不可隻顧逃跑,往往是這回馬一槍,冷不丁就能要了對手的性命。   跳在半空裡,一手持刃作格擋之勢,另一隻手卻反握了匕首,淩空向老頭兒狠狠劏去。   劏者,本指屠夫宰殺牲畜,放了頸子鮮血後,由胸到腹的開膛一刀。   劏刀法,淩厲肅殺,是賭上全局勝負的乾坤一擲。   師徒切磋,這一老一少,自然都沒下了狠手。劉裕空中收起手力,老者一樂,扔出棍子,木柴避開迎麵骨,砸向劉裕未及落地的腳背。飛棍砸腳,劉裕失了平衡,老者箭步趕上,掰住他腕子,輕輕壓低徒兒手肘,看來是擒拿,實則是扶他穩穩落了地。   老者一腳軸在劉裕屁股上:   “一年過去了,馬馬虎虎。”   電光火石裡,這刀來棍往還沒幾秒鐘的時間;劉裕一躍一劈,青與藍的勝敗,其實已經明眼了。   “這就打完了?”   蒯恩才抱了雙刀趕來。   “高手過招,隻在幾個回合,你以為是潑婦罵街呢?”王振惡道:   “你小子瞎眉烘眼的,沒見這老先生用的是什麼兵器吧?柴禾條子!”   臧熹嘆道:   “今夜是長了見識,當世之內,真有奇人,草木竹石,竟可用之為劍!這想必是極深的內功……”   丁午掏出一把核桃,當眾放於階前。金瓜鐵錘隨意一砸,核皮碎了一地,核桃仁卻個個囫圇完好。丁午道:   “老子長這麼大也沒見過狗屁內功。這是對勁力控製的好,是老先生上歲數了,善操身心,收放自如。”   “不然。”孫處道:   “我細看老者的招式,化棍為劍,劍劍避開大哥的匕首鋒芒,不出浪招,直奔要害。這是一等的修為,是他數十年對刀法劍招的體悟!”   老者攜劉裕回了堂上,悄悄拂去額頭一滴汗。劉裕為師父滿斟杯酒,老者道:   “什麼他娘的草木竹石,內力、劍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老夫行就是行,那是幾十年苦練、千百顆敵虜人頭換來的!武是殺人技,同輩的老東西都快凋零乾凈了,你們這幫後生還沒在沙場裡長起來,刀劍仍未精熟。別說拾根柴禾,就是撇一枝柳條來,老夫照樣能抽的大夥兒嗷嗷叫。劉裕——是也不是?”   “是是是,您多牛啊,是是是。”   “晉室偏安,淝水之戰後,朝廷數十年再沒打過幾個漂亮仗。民間的刀槍棍棒,耍幾個套路能練出什麼?後生仔啊,難怪猛不過前人。那孩子,你說‘草木竹石皆可為劍’,這話也沒毛病。這慫晉隻知內鬥、愚民,等它再龜縮個把年,老夫我活過了一百歲,那時候啥兵器都省了:赤手空拳上街,老夫還敢和一群大小夥子乾仗——仍舊沒有敵手。到時候再換一幫後生看熱鬧,打完了,別人問老夫為啥不使真家夥?別問,問就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了。批啊,批都是這麼裝起來的。”   劉毅敬酒道:   “老先生高論,但請勿議時事。劉盤龍隻願將來天下太平,人人手中無劍,心中也能無劍。”   “太平,太平,多少年了?”   老者拈須狂笑:   “劉寄奴,取大酒觥來。世道蕭條,我這冷落茶館,一年裡少有客來。今夜滿堂少年在,我與諸君講講本朝的數十年宏業——今夜與諸君痛飲!”   “那大概是大晉永嘉年間。”   “老夫糊裡糊塗過了一輩子,變遷看的太多,記不清那些換來換去的皇帝和年號啦。聽我叔叔說,大概是永嘉年間,日子開始難過起來。   大晉立國不久,那些世族子弟掌權,窮奢極欲,政風黑暗,貪贓枉法。不是大晉的千裡之堤上鉆了幾個蟻穴,是無數個腐朽不堪的蟻穴,堆成了大晉的千裡之堤。   麻煩最怕堆,堆多了,雷就會爆。那時的天下,外有遊牧威脅,內則民怨沸騰,叛亂四起。永嘉元年,瑯琊王、司馬睿,眼見內憂外患,又無力改寫時局,索性在其好友王導的倡議下,出鎮江東,帶兵遠離中原。   王謐在席上嗎?不在?哦,早早離席回屋讀書去了,好。這公子哥家門講究多,提人家祖宗的事兒不禮貌,不在就好。這位瑯琊王氏的王導,正是王謐的祖父。   司馬睿跑到南方不久,大晉的八個諸侯王爺,先後掀起來兩場內亂。大晉窩裡鬥,各個遊牧部落趁火打劫,策馬殺入了中原;數十年裡,這些遊牧建立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國家,神州陸沉,北土成了一鍋爛粥。   中原淪陷後,永嘉年間,北方士族紛紛南下。司馬睿再建大晉,在瑯琊王氏的支持下登基,定都建康,茍且偷生於江東。皇帝軟弱無能,隻得分權給世家大族,從此這大晉的殘破江山,轉為兩姓;民間有童子歌謠:‘王與馬,共天下’。   王導在建康主政,大晉四分之三官員,皆出自王氏門下;其弟王敦,領精兵鎮守荊州,把控長江上遊門戶。   嘿,那胖小子,你叫什麼,丁午?丁午,把你羊腿拿來上,讓老子吃你口肉。什麼?你已經咬了?咬了也沒事兒,殘羹冷炙也是肉啊——   沒人甘心分權,再軟弱的皇帝,麵對再殘破的疆土,他也不甘。   這司馬睿,提拔新起之秀,重用劉氏、刁氏這些南渡剛來的世族,試圖製衡瑯琊王氏。對啊,劉裕,刁氏嗎,你熟的很。   這一手帝王心術,讓王導兄弟頗為不滿。王敦以討伐劉、刁二氏為名,領兵反了他娘的;其兄王導,卻不敢賭上瑯琊全族的氣運,深知雞蛋不能擱到一個籃子裡,兩頭下了注:   一方麵,暗中支持王敦造反;另一方麵,裝孫子,扯犢子,撇清關係,向皇帝司馬睿請罪。   王敦兵精將廣,很快殺入都城建康;逼司馬睿立他為丞相,又在國都裡燒殺搶掠一番後,瀟瀟灑灑,揚長而去。   司馬睿身遭奇恥大辱,憂憤死去。建康一戰,大晉朝廷,從此一蹶不振。   小皇帝登基了。   新帝號令天下勤王,弄死丁午,羊肉大大的有。兵合十萬,王導果斷站在新帝身邊,帶頭搞翻了王敦。王敦雖死,王導左右逢源,瑯琊王氏也得到保全。   皇帝命短,新皇帝再換新皇帝,太後庾氏稱製。這邊造反權臣剛咽氣,那邊外戚團夥他娘的粉墨登場了。   庾氏來自穎川,外戚的老大名叫庾亮。這庾亮手段狠辣,迅速奪取了朝權;瑯琊王氏識趣,順勢隱退於野。   當時天下大亂,流民開始修建塢堡,各自盤踞一方。蒯恩,你說你哪兒來的?負郭塢?你老家這個塢堡,老子從來沒聽說過。北朝不清楚,南朝的塢堡有六百多座,你家這點破事算個屁,有意思的古事多了……   當時有個流民,名叫蘇峻。這蘇峻糾集兇徒,率部就在咱們眼前這廣陵郡裡橫行。蟊賊草寇,按說一軍一幢也就滅掉他了,這庾亮腦子不好使,竟把蘇峻招安入朝,妄圖引之為心腹。   庾亮想不到,蘇峻是喂不熟的狼;蘇峻很快再次反叛,帶兵殺進建康都城。叛軍殺太後,囚皇帝,庾亮隻能狼狽外逃。   後來庾亮借來外兵,回京反殺蘇峻;庾氏威望大大下降,漸漸不能服眾。瑯琊王氏,門生故吏滿南朝,暗流湧動,威逼庾亮下課,朝權再次回到王導手中。   瑯琊王氏微占上風,穎川庾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此後,王、庾二氏,子侄輩明槍暗箭、對抗不斷。皇帝借兩家爭權奪勢,暗中剪除王、庾在朝廷裡布下的羽翼。   三代之後,兩家門庭冷落,寫書法的寫書法,搞創作的搞創作,再沒有一個頂門立戶的嫡出子孫。   這時冒出來一個強人。   此人官拜荊州刺史,出兵討伐益州叛軍,三戰三勝,因軍功發跡。此人姓桓,名溫,祖居譙縣;桓氏光耀門楣,人稱‘譙國桓氏’。   桓溫手握重兵,有改朝換代之心。此人曾言:‘若不能流芳百世,也情願遺臭萬年’。桓溫三次北伐,一勝而二敗,雖曾收復洛陽,終而丟失淮北大片國土。   此人空有晉宣帝之誌,卻無魏武帝之能,隻知殺伐果斷。桓溫廢立皇帝,屠戮司馬氏諸王,更是險些殺絕了庾氏外戚。   新皇帝……唉,記不清說了幾個新皇帝了,王鎮惡,別問老夫年號帝號了,你他娘又不讀書,問那麼細乾球!新皇帝無奈,日夜在桓溫的淫威底下擔驚受怕,因此百般尋訪,啟用了一位高人。   這高人,老家在陳郡,姓謝名安。   新皇帝很快又涼了,繼位的小皇帝屁股還沒坐穩龍椅,桓溫提兵入京,迫不及待就要篡位。   謝安一把羽扇,一葉輕舟,孤身渡水,登上江頭的桓溫戰船。沒人知道他如何遊說斡旋,那三寸不爛之舌,竟然說的桓溫調轉船頭離京,暫時放棄篡位。   大傻個子,到彥之,你嘀咕個啥?莫名其妙?我他娘也覺得莫名其妙,歷史真是不講道理的王八蛋。   老夫猜想,這謝玄的話術,無非是說朝中士族反對聲音過大,桓溫又有舊病;多半是勸他做個周文王。   這桓溫自從離開建康,很快就一病不起;家裡兒子又沒長大成人,桓氏一時鬧不出氣候了。   皇帝的大氣還沒喘勻實,前秦一統北方各國,挾百戰百勝之威,飲馬長江,投鞭斷流。   劉裕!給老夫續酒!   卻說謝安派侄兒謝玄,自丹徒郡京口城,訓練新軍,整甲備戰。國破家亡之際,諸公皆南逃求生,謝氏獨麵北死戰!   淝水一戰,謝玄率北府兵迎擊秦軍,大破胡虜!苻堅單騎逃回淮北,謝玄千裡追殺不舍,一度收復黃河以南!   狗日的,會稽王司馬道子當權,眼看陳郡謝氏威震天下,連發一十八道敕書,逼迫謝玄原地繳符,匹馬回京。   臨淮郡裡,謝玄一怒卸玄甲。謝氏叔侄,心灰意冷,交出軍、政大權後,黯然退出朝廷中樞。兩叔侄的後人,舞文弄墨、論道談玄、大興土木、嗑藥嫖院。謝氏兩代榮光,興於安,絕於玄!   瑯琊王氏、穎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   數十年大晉朝政,在四氏手中兜兜轉轉,又重新交還給了司馬家。老夫所說的會稽王司馬道子,和當時皇帝本為兄弟,一帝一王,兩司馬共享江山。當時內外禍亂都已平定,大晉本來有望中興——   誰成想,一統之機又從他司馬家的同姓內鬥中溜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皇帝糊裡糊塗死去,繼位的癡兒,可憐這小皇帝自幼愚笨,整話說不出一句,連寒暑也分不清涼熱:   朝政歸於皇叔司馬道子一人。   司馬道子作威作福,任用奸邪小人,大晉再一次亂自上作。數年前王恭反叛,司馬道子的親生兒子——司馬元顯,竟然趁亂以下克上,奪了他老子的軍政大權。   從此朝綱更加紊亂,說不盡的朝令夕改,罵不完的苛政如虎:這司馬元顯,兇頑不讓其父。   都是兒子,差別不是一星半點。那桓溫留下的小兒子桓玄,今已長大成人。五六年間,桓玄韜光養晦,見司馬家內亂再起,趁勢起兵;連年大戰,如今打的晉朝隻剩下八郡之地……   劉裕,爾等後生小子們聽著:   如今蒼生塗炭,天下傾覆;覆巢之中,久居人下,護不住老婆孩子熱炕頭。北府兵已然再聚京口,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壯士皆有一死,列位可將性命入局,攪它個天翻地覆,殺出個風起雲湧!   天地茫茫,謫配人間,真如白駒過隙!   幾人份寶鼎羹分,贏得了千秋笑罵;數十年機關算盡,罩不住萬代兒孫。   廣廈雖安,眠僅八尺;   良田縱美,日飽三餐。   或雲避世,不免同塵;   文韜武略,誰甘心說與山鬼?   老夫醉了,今夜是大醉了!醉了!這醉眼惺忪裡,看見你們,恍惚看見年少的我自己。但請列位惜時,切莫辜負青春!   這人間無情啊,無情的從來不是勝負,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