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雖然感覺自己暫時逃過一劫，心中仍不敢有半點鬆懈之意，尤其反復琢磨了幾遍他剛剛提及李四娘後，黃老道說的那番話，這位土生土長的山村少年，似乎猛然確定了什麼。 　　眉宇間，有悲傷流露。 　　直到少年看不見黃老道的蹤影，才忽然跪在雪中，抬手解下頭上那方從縣書院得來的麻布頭巾，將其鋪在積雪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由狐妖皮肉化作的冰晶，放在了頭巾上，包好，揣入懷中。 　　至於旁邊那兩大口酒壇，盡管在少年來送供品之前，那位徐縣丞特意叮囑過他，壇子裡的“酒水”價值連城，絕不可擅動，少年也連看都沒看一眼。 　　當少年起身，再次望向黃老道消失的方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竟驀然閃過一抹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刻骨之仇。 　　少年不傻。 　　從他六歲那年冬，到他十二歲那年春，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雖然每當他醒來後怎麼也想不起那些噩夢的內容，可他也隱隱猜到了自己或許遭到了某種暗害。 　　直到有一天，鄰家的那位李嬸娘忽然關心了他兩句，“寧九，怎麼看你一天到晚總是沒精打采的？嬸娘教你點強身健體的武功。另外，沒事別再去青陽山了，山上冷。” 　　也是從那天起，趙寧九才知道，李四娘竟還會武功。 　　而從趙寧九跟著李四娘練武，他也極少再做噩夢了，除非來青陽山，每當來青陽山一次，當晚必會做一場噩夢！ 　　這次若非家裡實在揭不開鍋，又要給母親買藥，少年斷然不會輕易上山的。 　　楊小蠻剛剛雖然先行了一步，卻並未跑多遠，此時那胖丫頭正躲在距離趙寧九約有百丈遠的一棵鬆樹後，偷偷觀瞧著趙寧九的一舉一動。 　　卻不知為何，這位貌似天生沒心沒肺的胖丫頭，在看到那少年將積雪中那些冰晶收進他頭巾裡並揣入他懷裡的一刻，忽然淚流滿麵。 　　但很快，這胖丫頭似乎生怕被別人瞧見，又急忙抬起袖子抹去了淚水。 　　然而，還是被人瞧見了。 　　少女絲毫沒有察覺，此時正有一位手持玉杖的美婦，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 　　隻見那美婦人衣著華麗，相貌端莊，氣質尊貴，尤其那一頭高高束起的秀發，竟如青陽縣裡一位說書先生說過的隻有驪國王後方能束起的“飛雲髻”！ 　　這會兒，那位美婦已經沒再看少女，再次看向了百丈外的趙寧九，忽然喟嘆一聲：“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小子，可惜，命比紙薄，即便黃隱之無法借老身之手殺了他，今後也逃不過驪國的強弓箭弩，終究還是要死的。”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楊小蠻一跳，她猛地轉身，兩隻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又左右看了看，這才重新定睛在那美婦的臉上，倍感驚奇，這女人什麼時候出現的？ 　　不過，她長得真好看！ 　　樣貌還與自己的娘親有幾分相似！ 　　“你！你……” 　　楊小蠻指著美婦，說不出一句整話。 　　美婦微笑著點點頭，開門見山：“老身與你娘一樣，也是一隻狐妖。” 　　楊小蠻心頭一驚，眼睛滴溜溜亂轉幾下，突然反駁：“誰說我娘是狐妖？我娘才不是狐妖！” 　　美婦笑問：“那你方才哭什麼？” 　　嘶！ 　　楊小蠻倒抽了口涼氣，神色又陰晴不定了一陣，掉頭便跑，一步數丈，像一團肉球飛馳在積雪上，可她還跑沒多遠，整張臉卻猛然像是白麵餅一樣，實打實貼在了一麵“墻壁”上。 　　美婦笑意更濃：“老身是專程來接你回家的，你也跑不了，而且，你這是要跑去哪裡？跑回趙家村找你娘？還是跑去青陽縣的縣城找你娘？或者，跑去紫龍城，找你父親？” 　　楊小蠻被撞的眼冒金星，也不知聽沒聽清美婦的話，而且就在這時，她忽然就看到眼前這道透明“墻壁”後麵，正是青陽山滿是積雪的山道，而且趙寧九剛好跑到她的眼前。 　　“趙寧九！”楊小蠻急忙大喊。 　　趙寧九猛然停下腳步。 　　楊小蠻這才鬆了口氣，道：“趕緊邁過來，帶小姑奶奶回家！” 　　趙寧九卻沒有看向與他近在咫尺的楊小蠻，而是忽然回頭看了眼黃老道此前飛掠而去的方向，發現那老東西果然沒再出現，這才繼續拔腿向山下狂奔。 　　“……” 　　楊小蠻瞪大雙眼，再次大叫：“趙寧九！你個憨瓜！你回來！” 　　趙寧九跑得更快了，一邊跑，也在一邊大喊楊小蠻的名字，可喊了幾聲，發現山道兩旁並未傳來什麼動靜，雖然莫名鬆了口氣，還是罵了一句：“死丫頭，跑的居然比兔子還快！” 　　楊小蠻聽到這話，臉都紫了。 　　然後，她才氣呼呼地從雪地裡爬起，還拍了拍身上的雪，再次看向了美婦，故作鎮定道：“你是什麼人？” 　　美婦微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等回了驪國，老身再與你解釋。” 　　老身？ 　　胖丫頭這才發覺美婦的自稱不太對，卻仍然故作鎮定：“開玩笑，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乾嘛要跟你去驪國？而且我聽我娘說，驪國距離齊國幾千裡呢，怎麼去？我勸你識趣一點，放我回去，不然我爹若是知道，把你打成肉泥！” 　　說著，她忽然從鼓鼓囊囊的懷中取出一隻玉鐲，同時踢開腳下積雪，似乎要將玉鐲摔碎。 　　這玉鐲是她父親送她的一份生日禮，當初她父親還對她囑咐，“今後若有危險，可將此鐲摔於地麵，不管你在何處，為父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美婦見狀，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費事了，在這裡，即便你摔碎那隻玉鐲，你父親也不會這麼快趕回來，何況，以老身的輩分，你父親即便來到老身的眼前，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上老身一聲，嶽母大人。” 　　“你是我姥姥？”胖丫頭一陣驚訝。 　　美婦苦笑：“雖然老身與你娘親有些隔閡，嗯，老身正是你的姥姥。” 　　胖丫頭沉默了好一陣，才又道：“那你與黃老道誰更厲害？我懷疑我娘已經死了，是被那個黃老道殺的，還有趙家村的那個王屠戶，如果我娘真的死了，她的屍塊是從王屠戶家裡出來的，你能打得過那個王屠戶嗎？” 　　可見這胖丫頭也不是隻會吃，還是有點腦子的，甚至是城府。 　　美婦瞇了瞇眼眸，卻答非所問：“我狐族報仇，不爭朝夕，但你放心便是，黃隱之與那王屠戶的子子孫孫，乃至他們的十族，皆會生不如死，還有這青陽縣的徐縣丞，趙寧九的母親，乃至趙家族親，曹氏娘家所有人，皆會生不如死，畢竟要殺，就要殺他們生生世世。” 　　胖丫頭神色一緊：“我娘的死，怎麼還與我曹大娘有關？” 　　美婦皺了下眉，找書苑 www.zhａosｈuyuan.ｃoｍ 幽幽道：“你娘雖然並非曹氏所殺，卻也是因曹氏而死，去年這個時候，曹氏不為她兒趙寧九爭取三年安康而跳下懸崖，你娘也就不會動了惻隱之心救下曹氏，而你娘若不救下曹氏，她的驪國身份也就不會暴露，她的身份不暴露，自然也就不會被引入這場殺局。” 　　胖丫頭狐疑：“剛剛我聽黃老道對趙寧九說，黃老道好像早已知道我娘是一隻狐妖，又何談我娘的身份暴露？” 　　美婦就笑：“他知道你娘是狐妖，與他知道你娘是老身的女兒，是兩碼事。” 　　說到這，沒等胖丫頭反應過來，美婦又喟嘆一聲：“可憐了老身那女兒，被齊人斬成了四十九段，到現在，還被煉得隻剩了一截腿骨，所以，這個仇，自然是要報的。而齊國的這場倒春寒，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胖丫頭莫名打了個寒顫，可剛要再問點什麼，隻見那美婦忽然搖身一變，竟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一個人，變成了一隻冰狐！ 　　而且迅速變大，最終竟化作了一隻十幾丈的巨大冰狐！ 　　可美婦化作冰狐後，那雙冰冷而妖異的眼睛卻並未再看楊小蠻，而是看向了山下。 　　這時，趙寧九已經跑到山下。 　　可也就在這時，一位身著白衣，仿佛纖塵不染的青年儒士，正向趙寧九迎麵走來，隻是那青年儒士的手中，還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竟還是趙家村的外來戶之一，王屠戶，王判的人頭。 　　山村少年見此一幕，如遭雷擊！ 　　青年儒士則微微一笑，輕聲道：“寧九，再與本官上一次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