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隴省天河市樂意縣望川鎮轄區裡，有這樣一個小村子，它叫郭家村，雖然村子名裡有個郭字，但是這個村子裡的大多數人都是姓吳的人，據說這個村子的村民有一個共同的老祖宗，但已不可考。 　　吳成龍是在這裡出生的。 　　在吳成龍可以記住事情的時候，爺爺告訴吳成龍，他媽生他的時候早產，一生下來他就營養不良，而且還不喝奶，隻喝奶粉，一點兒都不像他姐姐。 　　爺爺還說，他的名字是他爸起的，他出生那年是在零一年，恰好是蛇年，他爸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未來有所出息。 　　每次爺爺說到這裡的時候，總是再加一句：“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哦。” 　　當然了，這句話是在上學後才加上去的。 　　他五歲之前，姐姐不用上學，他整天和姐姐一起到處跑，不是去二爺爺家要點糖果吃亦或者是三奶奶家吃橘子，他都寸步不離姐姐，聽姐姐說，有一次，過年了，姐姐要和堂哥堂姐們去走親戚，那個時候，他還很小，走不了太遠的路，所以姐姐不打算帶他去，於是，他就趴在麥場的斷崖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著下麵的土路上慢慢走遠的哥哥姐姐們慢慢走遠，等到他們快要消失在他視線的盡頭的時候，姐姐終於沒忍住，回來帶上了他，說來好笑，一牽住姐姐的手，立馬就不哭了。姐姐說這個事情的時候還笑著說：“結果你還沒走多遠的路就不走了，都是我背著你走的，那天真是累死我了。” 　　再後來，姐姐上學了，那時候，他每天就盼著姐姐放學。爺爺說，他記得那時候，姐姐上學的時候，吳成龍總是跟在他屁股後麵，但是每到中午十一點多和下午四點多，他總是蹲到麥場斷崖邊，看著下麵去往學校的土路，看著目光所能夠到達的土路的最遠點，等待著姐姐身影的出現，一看到姐姐，他就像一道風般跑著去迎接她。 　　至於爸爸媽媽，爺爺說，他們是去京都打工了，是為了給他和姐姐賺學費去的。 　　關於他們，吳成龍記得的隻有一個畫麵。 　　姐姐牽著他站在斜坡的上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站在斜坡下端的土路上，他們帶著許多行李，像是要出遠門。 　　這畫麵如此模糊，像是打了馬賽克，他隻能看得到路的下麵兩個不同顏色的色塊，奇怪的是，他的潛意識清晰無比地告訴他，那兩個色塊，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他的爸媽。 　　當吳成龍把這幅畫麵告訴姐姐的時候，得到了姐姐肯定的回復，姐姐說，她的確牽著他送過爸媽出門。 　　除了這個畫麵，關於爸媽，長相，胖瘦，高矮，一概不知，家裡也並沒有什麼照片。 　　但是他知道爸媽的聲音是什麼樣的，家裡有一臺紅色的座機電話，每個月他們都會打電話回來，都是爺爺接的，偶爾爺爺會讓吳成龍和姐姐接電話，姐姐和爸媽有說有笑，而吳成龍總是一言不發，默默地聽著話筒裡傳出聲音：“成龍？成龍？”或者在爸媽問到一些簡單問題的時候，輕輕的發出“嗯”的聲音來回答他們，爸爸的聲音有一點滄桑，說話聲音很大，媽媽的聲音清脆悅耳，聽起來很舒服。 　　爸媽有時還會給他和姐姐寄回來一些看起來很新的衣服鞋子，比村子裡其他孩子穿的舊衣物看起來好看多了，他覺得這些衣服一定是爸媽在京都買的。 　　這些因素給了吳成龍很大的幻想空間，在他的想象裡，爸爸一定長得非常帥氣，媽媽一定是特別漂亮，爸媽也許已經賺了很多很多錢，在京都買了房子啊之類的，也許有一天，他們就會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來這個貧窮的小村子接自己和姐姐去京都過好日子了，他並不厭惡現在的生活，但這並不妨礙他期盼更好的生活，他常在爺爺的房間裡看那個大屁股電視，電視上所展示的繁華都市和他腦海裡更好的生活完美的重疊在了一起，有時候，他甚至會想，為什麼爸媽在京都賺大錢，卻從來不會來接他們也去京都呢？爸媽是不是不要他們了? 　　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他更願意相信他們是忙著賺錢，實在沒時間回來接他們。 　　於是，那些無聊的時候，他總會莫名的自心底裡生出一種預兆，這預兆促使著他望向大門口，這預兆告訴他，他的爸媽下一秒就會衣著光鮮的出現在大門口，他們笑容滿麵，告訴他，他們來接他了，當他呆呆地看了兩分鐘的大門後，方才會慢慢的反應過來，然後失落的告訴自己，隻是時機未到而已。 　　其實，在他的心底，他更相信的是，爸媽確實忘記了他們，但是，他下意識地忽略了這個可能。 　　再到後來，上學了，他交了很多好朋友，他學會了打卡片，玩彈珠，還有冬天特有的擠油，他漸漸不再去想關於爸媽的事情，不是忘記，隻是壓在了心底，偶爾一個人的時候偷偷拿出來翻一翻。 　　卡片和彈珠，相信幾乎每個孩子小時候都玩過，而作為擠油呢，就是在冬天寒冷而有太陽的日子裡，三四個或者更多的同學靠著被太陽照著的墻緊緊挨著，然後玩命往中間擠的遊戲，被擠出來的就站到最外圍往中間擠，如此循環往復，因為這樣做可以熱起來，所以這便成了冬天第二好玩的遊戲，第一嘛，當然是在雪地上滑來滑去了。 　　他並不怎麼喜歡學習，他討厭去學校。 　　在西邊也有座大山，和這邊郭家村所在的大山，被一條寬廣的大河所隔開來，這就是清河，清河的起源地沒人知道，也有人說它是黃河的支流；它由南向北，從清河村所在的山腳下，一路蜿蜒，經過郭家村和對麵山上的汪家村，接著往前，奔騰不息，有人說，清河這個名字，就是清河村的人給起的。 　　學校就是在清河村內，那是另外一個山頭的地界了，這裡群山相連，因為是在清河村內，名字自然而然的就是清河小學了。 　　自打開始上學，他和姐姐就要趁著天還沒亮，六點出頭兒就摸著黑，手上捏著兩個大饃饃，一邊往學校走一邊吃。 　　在麥場右側隻有一條和泥土大路形成差不多四十度夾角的小路，從小路下去，沿著泥土大路，往右拐是北邊，從那邊走會經過商店和出村去鎮上的路；往左拐是往南，泥土大路分成兩條，一條傾斜下去，直達山腳，王家就在這條路的那一邊，從麥場的邊緣看下去，視線越過泥路，就能看到王家的房子了，姐姐和他們家的王慧和王燕玩的很好，經常一起玩；另外一條仍舊像水平線一般，直直的延申出去，直達學校。 　　走到學校，快七點了，天蒙蒙亮，學生們在學校的大鐵門外麵擠成一片，亂哄哄的，吳成龍平時在大路上玩耍根本就看不到這麼多人，有幾個調皮的男孩子已經翻過鐵門進去了。 　　到了差不多七點，才有老師來開門，然後學生們就像溪流入海，一窩蜂的走進學校，然後又各回各班，於是，早讀就開始了。 　　這會兒，太陽也才剛剛起床，吳成龍老打盹兒。 　　他討厭老師，老師總是打手心，疼的他呲牙咧嘴，他最討厭的是數學老師。 　　他有著大大的啤酒肚，看上去很胖，臉很大，門牙很大，他並不打學生手心，他揪耳朵，特別用力的揪，有一段時間，吳成龍的耳朵連著臉的那裡裂開了，奶奶在家裡一邊看他的耳朵罵罵咧咧的：“他是個啥老師嘛！打手心就行了咋還把耳朵弄成這樣了！” 　　他還喜歡捉弄小孩子，有一次，他正在和同學打卡片，突然有人把他的褲子一把拖下去了，同學們哈哈大笑，他往後一看，是那個胖乎乎的數學老師，他也在指著吳成龍的下半身哈哈大笑，吳成龍漲紅了臉，一把把褲子提了起來。 　　她也討厭作業，有時候，他甚至要做到晚上一點鐘去，萬幸的是還好有姐姐陪他，不然他覺得自己才不會去寫呢。 　　他在班級裡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他叫馬隆。 　　馬隆的家蓋在吳成龍的家的旁邊，隻不過是在另一個更高的坪地上麵，就好像吳成龍家的麥場崖下是村裡的泥土路，馬隆家的麥場崖下就是吳成龍的家，有時候，吳成龍在家裡吃完飯，跑到大門口抬頭往家後麵的斷崖看去，就能看到馬隆蹲在上麵的崖邊看著他喊話：“走耍！” 　　他們尤其喜歡去清河玩，清河裡有鯰魚，有數不清的小蝌蚪，還有會往人的肉裡鉆的鉆子，當然了，長大以後吳成龍才知道那玩意兒學名叫水蛭。 　　爺爺奶奶從來都不許吳成龍去河邊玩，他們覺得這對吳成龍來說太危險了。 　　這條河養活了沿岸的大部分村子，人們要喝水，雖說有井水，但這井水卻也並非年年都有，時時都有，所以到了那時候，就必須到這條河裡挑水喝了；婦人們洗衣服大多也都是拿著大盆裝著衣服，走山路來到大河邊洗的；還有那些養牲畜的，免不了要到這河邊走一趟，村民們要是想吃魚了也可以來這裡碰碰運氣。 　　爺爺奶奶自然是知道這條河的，他們還知道這條大河最深的地方起碼有三米，淹死一個不會遊泳的成年人毫不費力氣，更別提小孩子了。 　　但是小孩子不淘氣也就不叫小孩子了，吳成龍總是告訴爺爺奶奶，他和馬隆是去打卡片，玩彈珠，爺爺奶奶對此深信不疑。 　　說是去河邊玩，但實際上，吳成龍也隻敢在淺水區，也就是水位剛好沒過他小腿的水域以內玩玩，大多數時間，他總是看著馬隆和一些一起上學的孩子們在河裡蕩來蕩去，對於他來說，在淺水區走兩圈，就已經是極大的冒險了，萬幸的是，像他這樣不會遊泳的孩子，雖說相較於會遊泳的人而言較少，但也並非沒有，於是，就算是在泥灘上玩蝌蚪，也總有那麼一兩個人陪著他，這讓他感到慶幸。 　　當然了，他也不是沒有試著去水深的地方玩玩。 　　那是在吳成龍一年級的時候，一個炎熱的夏天，一個悠閑的周末，吳成龍和馬隆都穿著短袖和短褲，吳成龍一大早就告訴爺爺要去和馬隆玩打卡片，然後他們一齊跑到了大河邊，有一些小孩兒已經在裡麵遊來遊去，還有一些不會遊的，有的在玩蝌蚪，有的在試著摸淺水區的小魚，他們都是吳成龍和馬隆認識的同學。 　　馬隆興奮的脫掉衣服和鞋子，一下鉆進了河裡，吳成龍小心翼翼的擼起自己的褲管，脫掉鞋，然後仔細地看了一下這片水域，似乎沒看到吸血的鉆子，他放心了，然後他才慢慢的踩著水走到了幾個玩蝌蚪的孩子旁邊。 　　過了一會兒，馬隆踩著水跑到吳成龍旁邊，興奮的說道：“吳成龍，來我教你遊泳！” 　　吳成龍詫異的看了一眼馬隆，搖了搖頭。 　　馬隆一臉的不屑：“嘖嘖，吳成龍你膽子也太小了。”隨後他把頭轉向吳成龍旁邊另一個孩子：“吳濤，你敢不敢？” 　　吳濤哈哈大笑：“害怕啥呢嘛！”他一點一點的往河水深得地方擠去，先是小腿，然後是膝蓋，大腿，看到它們都已經被河水團團圍著了，吳濤這才回頭看著馬隆：“再深我可就不敢去了，我又不會遊泳！” 　　馬隆興奮的叫著，一副很佩服的樣子：“厲害厲害！”馬隆又走到吳成龍旁邊，攬著他的肩：“試一下嘛！往水深的地方走走，又不是叫你立馬就學會遊泳！” 　　吳成龍遲疑地看著河麵。 　　馬隆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笑嘻嘻的說道：“放心啦！今天河裡鉆子很少，不用怕，再說了，就算鉆子真鉆到你肉裡，我也有辦法把它揪出來！” 　　吳成龍壓下心裡的想法，故意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一眼馬隆說道：“我又不害怕！” 　　不理會笑嘻嘻的馬隆，吳成龍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在這炎熱的夏日裡，河水都是溫熱的，他還可以感受到腳底軟軟的泥沙，河水輕緩而溫柔，像是母親的手，讓他感到舒適萬分。 　　吳成龍內心的恐懼一點一點的被河水溫柔的表象所吞噬，他不由得想道：“這沒什麼可怕的。” 　　等到河水沒過大腿，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 　　馬隆嚇了一大跳：“吳成龍你做啥呢？快回來！” 　　吳成龍心裡覺得很舒服，這下他們不會覺得是自己害怕了吧？他覺得應該再往前走走，反正應該也沒多大事兒。 　　一直到水麵到了腰際，他才搖搖晃晃的停了下來。 　　這會兒，原本溫柔的河流變得有些躁動不安起來，吳成龍覺得自己有些站不穩，他用力踩在河底的泥沙上，河水的流速比他想象的快多了，他覺得自己要是雙腿稍不注意就會摔倒在這河裡。 　　被河水吞噬的恐懼又被它給吐了出來。 　　吳成龍臉色蒼白，他快速轉身，往水淺的地方走去。 　　馬隆長出了一口氣，剛剛吳成龍的擅自行動嚇了他一跳，他很清楚河水有多危險，他隻是想教他遊泳，可並不想他因此而丟掉自己的小命。 　　就在吳成龍走到河水沒過膝蓋的地方的時候，馬隆突然看到他身子猛的向前麵的水麵撲去，馬隆知道壞了，他快速的渡到吳成龍旁邊，把正在河水裡驚慌失措的撲楞著喝水的吳成龍扶了起來。 　　吳成龍有些生氣，他坐在岸邊的土壩上曬著太陽，氣沖沖的對著旁邊的馬隆說道：“我以後都不學遊泳了！” 　　馬隆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在深的地方沒摔倒，在淺的地方反而摔倒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吳成龍瞪了他一眼。 　　天上的太陽直直的照射著大地，空氣都像是要燒起來，渾身濕漉漉的吳成龍卻隻是覺得有點熱。 　　馬隆抬頭看了看：“中午了，我爺肯定做好飯了，我要回去吃飯，你呢？” 　　吳成龍大驚失色：“你回去我咋辦？” 　　馬隆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也回去吃飯啊！你不吃飯嗎？” 　　吳成龍白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我這樣子怎麼回去！我也會打死我的！” 　　馬隆恍然大悟，他是知道吳成龍爺爺不讓吳成龍去河裡玩的，找書苑 ｗww.zhaoｓｈuyuan.com他聳了聳肩：“那就沒辦法了，我必須得回去。” 　　“那我怎麼辦？”吳成龍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他爺爺要是知道他在河裡玩，會打死他的，他打了個寒噤。 　　馬隆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眼：“你慌什麼！把衣服晾在那些樹的樹叉子上，乾了穿上再回去不就完了嘛！” 　　臨走前，馬隆幫吳成龍晾好了衣服。 　　可惜，吳成龍沒想到，那天，他爺爺正好在馬隆家串門，他一看到馬隆濕漉漉的回家就向馬隆爺爺提出了告辭。 　　當他提著柳條子快走到河邊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自己的孫子光著身子坐在河邊的土壩上，旁邊那些樹的矮矮的樹杈子上掛著衣服。 　　那天，吳成龍是一路哭著回家的。 　　打這以後，吳成龍就在沒去過深水區了。 　　就這樣，在吳成龍九歲之前，他始終認為自己的童年將會一直在郭家村度過，對於心底那些關於爸媽的幻想，他早就已經不抱希望，也許，他們確確實實的忘記了自己的一對兒女，一想到這一點，吳成龍的心裡總是彌漫著一種哀傷，所以他總是避免去想，他不再去憧憬光鮮亮麗的父母的出現，而是努力讓自己開心起來。 　　太多的時間被他花在了玩樂之事上麵，他的成績自然是好不起來，常常在四五十分上下徘徊，有時更差，但他還太小，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於是，就在他九歲這年，上完二年級以後的暑假裡，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一件事，一件他憧憬已久卻早已視為水中樓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