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童年(中)(1 / 1)

吳成龍記得那是在2010年的夏天,那時候吳成龍九歲,剛讀完二年級,暑假剛剛開始。   暑假的第三天,六月三十號,天氣十分炎熱,空氣中泛起熱浪,樹上有蟬在叫,吳成龍坐在廳房裡看電視,姐姐去找王慧姐妹玩了。   他和姐姐的計劃是早上玩下午寫暑假作業。   爺爺一大早就出門了,奶奶在忙活著準備中午做飯。   到了中午十一點多,爺爺佝僂著身體從大門走了進來,他帶回來了一個壞消息。   老師說,吳成龍的二年級期末成績實在是太差了,需要留級一年,而不是繼續上三年級。   吳成龍不以為意,爺爺奶奶和姐姐看起來似乎有點不開心,十二點吃飯的時候姐姐皺著眉頭看著他:“你咋學的嘛?那二年級的題那麼簡單!是個豬都能答出來。”   吳成龍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姐姐一直就是優等生,家裡墻上貼著的獎狀都是姐姐的,他跟姐姐當然沒法比嘍,這也不能全怪他啊!再說了復讀就復讀唄,又能多玩一年了,他甚至還有點高興。   他悶聲吃飯,做出一副沮喪的表情,這樣也許爺爺奶奶和姐姐會高興一點,他是這樣認為的,他盡量在心裡想些悲傷的事情。   於是,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嘴裡的麵條子瞬間就不香了,他覺得有些沮喪。   到了晚上,他和姐姐坐在廳房中央的小板凳上看電視,爺爺坐在炕邊,用桌子上的有線電話在跟爸爸通話。   不一會兒,爺爺叫他:“成龍,過來,你爸問你問話!”   叫第一遍的時候,吳成龍沒什麼反應,他正在專心致誌地看著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   爺爺又叫了兩遍,吳成龍不情不願的挪到桌子前,接過爺爺手裡的話筒,搭在耳邊,他聽到爸爸的聲音:“成龍,成龍?你咋回事啊你?是不是老師不會教課你聽不懂?還是說…”隨後他聽到媽媽打斷了爸爸:“哎呀你把手機給我讓我說,這還用問嗎?肯定是你的兒不好好學習嘛?你說的不就是廢話嘛,破村子裡能有啥好老師啊?他爺在家也不管!關鍵的是你兒子得自己學啊,他不自己學,老師啊不管他爺啊不管,那成績能不差嘛?”   吳成龍羞慚的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在腦海裡想象著媽媽的表情,她一定是氣壞了。   “哎呀破村子破村子,你我還不是從破村子出來的,我郭家村是破村子你陳家莊就好的很嘛?成龍?成龍?你媽要問你問話,你聽著嗷?”吳成龍又聽到了老爸的聲音,他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卻說不上來哪裡好笑。   “成龍,成龍?我給你說!”媽媽的語氣激昂,似乎是很生氣:“你為啥一天就知道玩呢你?我問你我和你爸在外麵辛辛苦苦打工,你為啥不好好學習啊你?你看你姐!同樣是清河小學讀書,為啥你姐姐就能一直成績好好的,而你就這麼差勁,你就不能自覺一點,好好讀書嗎?…”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打斷,吳成龍聽到爸爸說話了:“哎呀你現在說這些有啥用呢嗎?已經考不好了,現在就要想辦法呢!你罵娃娃起啥作用呢嘛!手機給我!……成龍!把手機給你爺!”   吳成龍的心情有些糟糕,他把話筒遞給坐在炕邊的爺爺,然後坐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電視裡正在播放著動畫片,還是喜羊羊與灰太狼,吳成龍有些心不在焉。   他試著把注意力放在背後坐在炕上的爺爺身上,他盡量把身體往後靠,試圖聽到爺爺和爸爸的談話內容。   但是他沒有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電視聲音有些大,而且似乎爸爸說的更多一點。   吳成龍心思繁雜,東想西想,想著他們會怎麼樣處理自己,打自己一頓或是不讓自己讀書了呢?如果是那樣的話,他覺得有些開心,但他又覺得那似乎不太可能,他又想,也許他們會讓他復讀,並讓爺爺加倍看管他,最後,他有些賭氣的想:“哼,誰讓你們不自己來看管我!所以我學習不好,其實都是怪你們!”當然了,他自己知道,這是假的。   過了兩天,吳成龍已經徹徹底底的把這事兒忘掉了,他每天寫一頁暑假作業,除此之外的時間都拿來玩兒,他已經覺得整個暑假都將這樣度過了,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吳成龍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在七月三號。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起床,洗臉刷牙吃饃饃,然後看會電視,到了中午,奶奶做好了飯,就可以吃午飯了,到了下午就和姐姐一起去下麵的王慧家玩,吃完晚飯後,七點多,他們姐弟倆和王慧王燕姐妹倆在跳皮筋。   太陽已經下山,王慧打開她們家大門前的燈,照出一大片的空白,與四麵的黑暗形成鮮明的對比,從這裡往清河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遠方在點點星光映照下層層疊疊漆黑的剪影,那是汪家山的輪廓。   王燕和吳成龍分別站在左右兩邊,撐起皮筋,皮筋掛在他們兩人腳踝的位置,如果王慧和姐姐可以成功跳完一套兒動作的話,難度就會升級,皮筋會掛到他們兩人小腿肚子的位置,然後接著往上,就是膝蓋,大腿,腰部。   王慧可以在大腿難度跳完一套兒,而姐姐可以在腰部位置跳完一套兒,所以,盡管總是在跳皮筋時被可以在膝蓋難度跳完一套兒的王燕嘲笑,隻能跳小腿難度,但是吳成龍還是很自豪,他的姐姐可要比王燕的姐姐厲害一點。   當王慧和姐姐跳完腳踝難度,王燕和吳成龍正在把皮筋往小腿上放的時候,他們聽到高處傳來了叫聲:“成龍,悅悅,回來,你媽回來了。”   吳成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大張著嘴看著上方的麥場邊緣,天太黑了,他看不清那裡是誰,他剛剛似乎聽到了奶奶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看到姐姐也在疑惑的看著上方,就在這時,他們又聽到了:“快往回來走,這麼晚了還耍啥呢!你媽回來了!”   姐姐興奮的叫道:“來了來了!”   吳成龍有些茫然,姐姐欣喜的看著他:“走啊,媽回來了!”隨後,她又跟王慧姐妹打了個招呼,帶著吳成龍興沖沖的往回走。   一直到回到廳房屋裡,吳成龍都是懵懵的。   廳房的燈打開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正坐在炕前麵的椅子上,笑盈盈的看著站在廳房門口的吳成龍和吳悅姐弟兩,椅子旁放著一個行李箱,而爺爺奶奶兩人正一左一右的坐在炕上。   吳悅開心的跑到了女人旁邊,抱住了女人,而吳成龍慢慢的走到了爺爺身邊,他似乎有些害羞,扶著爺爺的大腿,怯怯的打量著白熾燈光照射下的女人。   陳慧美今年二十九歲,她皮膚白皙,身材苗條,笑容滿麵,穿著短袖和長裙,一頭長發柔順的披在後麵,她也在打量著自己的一對兒女。   女兒吳悅今年十二歲了,兒子吳成龍今年九歲,兩個孩子看上去皮膚都是黑黑的,一看就是很少洗澡,,陳慧美有些不高興,她一隻手抓著女兒的手,另一隻手不動聲色的搓了搓女兒的胳膊,搓下來一些黑色小顆粒,這空當兒,她的公公正笑著讓那黑的像是非洲人的吳成龍叫她媽媽,陳慧美氣不打一處來,她默默丟掉手裡的臟東西,做出一副驚訝的姿態,看著女兒又看看兒子說道:“老天爺啊!這兩個娃娃怎麼這麼黑啊!悅悅還好,成龍你過來你讓我好好看看!這是啥情況啊!咋還黑的跟個非洲人似的,你兩個娃娃到底洗不洗澡啊!”   陳慧美說話的時候滿含笑意,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吳建國老爺子心裡有些不高興,卻也是陪笑著。   對於吳建國來說,這次兒媳婦兒的到來,讓他感到驚訝和不適。   驚訝的是之前打電話的時候,他們兩口子並未說有人要回來的事情,既然要回來,為什麼不說一聲呢?而不適的是,多年不見,兒媳婦兒打扮的如此漂亮,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十分的嶄新潮流,若不是有那一嘴的甘隴省方言,吳建國肯定會認為這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城市裡的人,哪裡還有半分農村人的影子?   吳建國記得,那是在1997年的夏天,他在陳家莊給兒子談了一門親事,花了兩千塊錢,讓兒子把陳慧美娶回了家,當時兒子已經二十四歲了,而陳慧美雖然身份證上顯示是二十歲,但那隻不過是虛報的出生日期,實質上,那年陳慧美才不過十六歲,那時候的陳慧美,臉上總是臟兮兮的,穿的衣服也總是打過補丁的或是洗的太多以至於有些發白的舊衣服,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少女,誰又能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個漂亮模樣呢?吳建國心頭有些不喜。   陳慧美拉著吳成龍的小手,笑嘻嘻的讓他叫媽媽,但是她的心裡越發不滿,這孩子比姐姐黑多了,也不知道他爺爺奶奶怎麼回事兒,竟然把一個中國孩子,活生生養成了個黑人!這麼一想,陳慧美反倒有些想笑了。   “叫媽,我是你媽。”陳慧美看著吳成龍,笑意盈盈。   吳成龍怯怯的看了一眼麵前的女人,又看了一眼爺爺,爺爺笑罵道:“你看我做啥呢!那是你媽你認不得了嘛?”   於是,吳成龍慢慢的叫了一聲媽,陳慧美高興的答應了一聲,然後她看著吳建國說道:“爸,這回我回來是要把成龍帶到京都去,他爸說是要親自管他一年。”   陳慧美說完也不待吳建國回話,低下頭稍微收起幾分笑意,填上幾分嚴肅,看著吳成龍說道:“你咋來著成績搞的這麼差?你姐姐和你一樣,都是在清河小學上學,你姐姐上了四年,年年成績第一拿獎狀,你呢?年年成績倒數,到底咋弄的嘛?我和你爸不在沒人管你你就不好好學習是吧?”   吳成龍做出一副低頭乖乖認錯的樣子,他並沒有注意到坐在炕上看起來似乎並不怎麼開心的爺爺。   晚上睡覺的時候,吳成龍怎麼也睡不著,媽媽和姐姐睡在隔壁的耳房屋子裡,他和爺爺奶奶睡廳房屋裡,想著過幾天也許就要去京都了,吳成龍有些興奮,又有些茫然和害怕,他此刻正麵對著爺爺側躺著,隻覺得挨著炕的腰癢得厲害,他非常想翻個身,又怕驚醒爺爺,隻得慢慢挪動,不料剛剛挪動一下,他就看到,黑暗的陰影裡爺爺腦袋的輪廓動了一下,他心裡咯噔一響,爺爺似乎還沒睡著,他把心一橫,故意吧唧了下嘴,同時快速的翻了個身,背對著爺爺,這下子他覺得舒服多了。   隨後,吳成龍就聽到了爺爺的聲音:“成龍?成龍?”他把眼睛閉的緊緊的,然後盡量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他隻是下意識的這麼做。   成功了,爺爺似乎認為他是真的睡著了,過了兩三秒,他又聽到了爺爺刻意壓低的聲音:“唉!氣死人了!咳咳!啥意思嘛!意思我們兩個沒把娃娃管好嘛這不是!”吳成龍有些茫然,沒明白爺爺在說什麼。   “唉,有啥好說的嘛!嫌我們兩個帶不好娃娃,過兩天人家不是就帶走了嘛?以後用不著我們操心了,再說了,人家還給我們帶了一些新衣裳呢!”吳成龍心頭一震,原來奶奶也沒睡著,同時,他反應過來,這似乎是在說媽媽。   “誰要她的爛衣裳!還說我們不給娃娃洗澡!她是從這裡走出去的!你看看回來是個啥樣子!穿的洋裡洋氣的,臉上擦的粉!一點鄉裡人的樣子都沒有,我出去我都害怕人家笑話!咳咳咳!再說洗澡!水都要從山上的井裡提出來拉回來呢,她能不知道嗎?她以前沒去京都的時候又不是沒拉過水!光做飯洗衣服,咳咳!還要給菜地澆水,還有其他的雜七雜八,還有水洗澡?能洗個頭就不錯了!咳咳!”爺爺的聲音一點一點的提高,到了最後,幾乎和正常音量的聲音沒什麼區別了,吳成龍有些驚訝,也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爺爺居然這麼生氣,又思考了一下爺爺說的話,媽媽打扮的漂亮一些,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關於洗澡,他覺得媽媽隻是隨口說說而已,這麼一想,對於爺爺剛說的話,他便有些不以為然了。   “哎你說話聲音小一點,人家就睡隔壁,你再不要讓人家聽到了,現在人家不是接來了嘛,接走了就沒我們的事情了,再說了,這婦人還不是你自己當年給你的兒提的嘛?你忘了?哎你再別說話了,你這幾天怎麼老是咳嗽呢?等過幾天娃娃走了去看一下大夫咋說。”吳成龍聽到奶奶的手撫摸爺爺的後背的聲音。   “咳,嗯,睡覺睡覺!”隨著爺爺話音落下,屋子再次陷入安靜,又過了一會兒,吳成龍聽到了爺爺粗重的呼吸聲,他知道爺爺終於睡著了。   這下子,他更加睡不著了,爺爺的話讓他有些不解,說實在話,對於媽媽回來接他去京都他是無比的興奮與期待,但是,爺爺與奶奶的不滿和指責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他不明白爺爺和奶奶為什麼會感到不高興,這讓他的好心情染上了一片陰霾。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陳慧美想著給兩個孩子洗洗澡,遭到了吳建國的拒絕,家裡的水已經是三四天之前拉的了,已經不是很多了,還要留著做飯做菜用呢,洗個澡基本都能用完了,今天還有其他的事情,吳建國並不想今天就去拉水,陳慧美靠在門邊吃著饃饃,有些不開心:“不給娃娃洗個澡,這麼黑!我帶出去走到鎮子上我都覺得丟人現眼!”   這話一出,吳成龍心底有些不開心,因為昨晚聽到了爺爺和奶奶對話的他,有了些許心理準備,他偷偷的看了看爺爺,隻見爺爺坐在桌子前大口的吃下一口饃饃,然後一邊嚼一邊說道:“哎呀呀農村的娃娃嘛!黑就黑一點嘛有啥丟人的吶?那人家的娃娃都是這樣的!要不然就帶到鎮子上的澡堂子裡洗個澡嘛!”   陳慧美沒有接話。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就連正在吃饃饃看電視的姐姐都因為太過安靜察覺到幾分不對,回頭看看默不作聲吃東西的眾人,又似乎沒有什麼不對。   到了下午,陳慧美拿了一個大盆和一些肥皂洗發膏還有毛巾,帶上一對兒女往門外走去,臨出大門前,陳慧美大聲說道:“你看你兩個娃娃,沒人給你們洗澡,你們兩個不會到河邊自己就兩下洗了嗎?那人是活的就一定要拉的井水洗嗎?要我說還是懶!”   到了河邊,陳慧美看了看,四下無人,她先給女兒洗,同時讓兒子站遠點看看有沒有人經過,有人經過的話就讓女兒先坐到大盆裡。   正是大夏天,河水清涼,倒是消去幾分熱氣。   等女兒洗完,給兒子洗的時候,陳慧美驚嘆連連,還好她還帶了搓澡巾,洗第一遍的時候,隻見本來清澈的盆底都被黑色的泥垢蓋住了一層,到了第二遍方才好多了,洗完之後陳慧美仍不滿足,她認為還沒洗乾凈,於是洗了第三遍,結果發現什麼都搓不出來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她生氣的說道:“你一直不洗澡,那個泥垢都鉆到你的肉裡麵去了,你看你現在的膚色,雖然比之前好多了,但是還是有點黑,關鍵還洗不下來了,唉!你爺真的是!”   七月五號這天,早上吃完早餐,陳慧美帶了一些吳成龍換洗的衣物,還有一些書籍和練習冊,帶著吳成龍離開了家,這個吳成龍自打出生到這一天就沒離開過的地方。   就像腦海裡的那副畫麵一樣,畫麵裡,是他和姐姐站在斜坡的上端,而爸媽站在斜坡的下端;而現在呢,現在,姐姐站在斜坡的上端,而媽媽牽著他的手,站在斜坡的下端。   吳成龍覺得有些愧疚,對爺爺奶奶的,也有對姐姐的,他也有些僥幸,僥幸是自己而不是姐姐,因此,當姐姐在斜坡上端揮手像他們告別時,他居然不敢去看姐姐的眼睛。   等到終於離開姐姐的視線,走出村子的範圍之後,吳成龍所熟悉的一切,都慢慢的在視野裡往後退,並慢慢消失的時候,他才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要離開這個家了,離開自己所熟悉的一切,走到新的世界,新的生活裡,他有些傷感,但轉瞬即逝,未知感與期待感所帶來的興奮感一下子就按住了那離家的些許傷感,他早早地就有了關於爸爸媽媽和未來的一些美好的幻想,此前因為渺茫無期一直被他按壓在內心深處,這時,那些沉眠的幻想再次復蘇,並且似乎就要成為活生生的現實,這怎能不讓吳成龍感到興奮呢?   就這樣,吳成龍懷著復雜的情緒,離開了自己所熟悉的家,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