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狼國筆記 作家YhHaLa 6665 字 2024-03-19

(一)   失去了孩子的沖沖變得魂不守舍。如果說以前的她是深秋仰望雪山看到的遠方美麗冷艷的冰川白雪,那現在的她像是一場直入心靈的暴風雪——劇烈的慘白的讓希望都不敢萌芽。她淺藍的眼睛不再是澄澈的天空,而是泥潭結冰後的混亂渾濁。狩獵時的漫不經心讓酒丘更加擔心她的情況,但他能做的也隻是陪在王後的身邊。   我算是最了解白狼的狼,我知道她擁有猛獸無法觸及的細膩敏銳的心靈,那顆心在悲傷和絕望中跳動,卻像在沼澤地一樣越陷越深。   母狼在夜晚幾乎已經不睡覺了,常常坐在營地的空地上發呆。酒丘想要陪著她一起,但沖沖隻是淡淡地拒絕。   “你必須保持堅強。”   白狼疲憊地婉拒。   作為白狼的夥伴,我們都希望能說些什麼幫到她,可是她隻是用迷茫的藍色眼睛看著我們,白色的睫毛低垂。   每天夜晚我都會和酒丘在一起想辦法,但這種事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我期盼著如同太陽花一樣的奇跡可以發生在沖沖身上,她們都是多麼的特別和閃耀。   或許就如我想的一樣,奇跡總會在最絕望的時刻降臨。   那一晚,蟬鳴吵醒了狼群,大家卻發現沖沖消失了。我猜測她可能是去那條美麗的溪邊散心,但狼王還是很不安。狼們嘗試再次睡過去,但年輕公狼的心已經靜不下來,越來越害怕。我看著兒子如此焦心,也擔心起來。我告訴他我會去找到她,而作為狼王必須鎮定地照顧狼群。酒丘感激地親親我的臉頰,目送我在夜幕中離去。   我尋覓著母狼的氣息,一步步地盤轉在森林裡。漸漸的,更大的不安震懾著我,我抬頭,已經達到了森林的邊緣,但母狼的蹤跡並沒有就此掉頭——它直直地踏過草地和牧場,通往遠處七八個山丘外人類的村莊。   我心裡一緊,顧不得這麼多了。我大步飛馳,遠處不自然的光芒放大著我的情緒,我多麼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令我欣慰的是我很快就和白狼迎麵遇上。   紫色的夜光下沖沖看上去毫發無傷,雪白的毛發依舊在濕潤的夜色中油光鋥亮。她的眼睛再一次澄澈了,那樣的清透,淡藍地閃爍。我喘著粗氣,想要去親親我的族員,但我的動作僵住了,因為我聽到一聲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哭聲。   白色母狼的脖子上掛了一個比狼頭大兩倍的布袋。布袋破破爛爛,散發著一股人類村莊特有的復雜的腐臭氣息,還夾雜著一點乳汁的騷味。布袋裹得很嚴實,朝著母狼的脖子那一邊開了一個縫,陌生的哭聲從縫裡迸濺出來。我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瞪大看著沖沖。她逃避了我的視線,低下頭去用鼻子撥開那個縫隙,從裡麵露出了一個慘白的生物。   “沖沖……”   身體瘦弱,圓圓的頭部卻在臉頰的位置凹陷下去。那玩意的皮膚就像餓狼冰白的肚皮一樣慘淡,在月光中微微反光,從沾滿泥水的布袋中探出來。它的頭頂也是雪白的,緊緊貼在沖沖俯下的嘴吻上,索求著溫暖。好像是感受到我的視線,它一下子把眼睛睜開了,白色的睫毛和眼皮下露出慘藍的圓月——幾乎是和皮膚一樣的顏色,但著了幾滴淺藍色。那麼大,那麼圓。它們牢牢地攀著我的眼球,我感覺所有的鮮血都要被眼前白色的景象吸出來了。   那家夥觸碰到沖沖的毛發後停止了哭鬧,含住一縷白狼的胡須再次把眼睛閉上,安靜了下來。沖沖抬眼看我,黑色的瞳孔定定地鎖著我,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沖沖……”我隻能輕輕叫喚她的名字。白狼眼中的黑色因為夜晚而擴大,但遮不住周圍淺藍色的活躍——我知道她活了過來。   “我們回去吧。”母狼從那玩意嘴中抽出胡須,然後平視我走到我前麵。站在她的身後我可以直接從布的裂縫中看到它雪白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說出勸說的言辭。   因為我感受到白狼身上散發出許久未見的溫暖,而我的內心竟然也深深地觸動了。   沖沖先開口了,她說她出來晃蕩的時候,莫名其妙就走到了村莊附近。她先是聽到了哭聲,那個哭聲揪的她好痛苦,和自己小時候流浪受苦時的哭聲好像,悲愴無奈。冒著溫熱的火光,她偷偷潛入進去,沿著一條溪流在村莊邊緣的石縫中找到了這個孩子。那個孩子哭的很小聲,但是卻讓她無比傷悲。他被幾片已經爬上螞蟻和泥點的臟布裹住瘦小的身體,因為饑餓和不安低聲哀嚎著。那和她一樣的雪白的身體和淡藍色的怯生生渴望溫暖的雙眼讓她陷了進去。   “我一定要帶他回去。”   我們回到了營地,大部分狼年輕氣盛,完全無法忽視吵鬧的蟬叫。天色快要亮起來了,他們聚在營地內閑聊,沒有了垂頭喪氣的沖沖,他們的話題也終於輕鬆了一些。酒丘第一個聽見我們的腳步聲,站起來迎接我們。很快所有狼的目光都鎖定在沖沖胸前的布袋上,沉默和恐懼再一次席卷狼群。   “那是什麼……”營地裡充滿了疑問的聲音。酒丘走上前去細嗅,很快明白了情況。他沒有發表意見,隻是用口鼻從白狼的耳尖蹭到後腿,淡淡笑著說。   “你安全就好。”   沖沖似乎是得到了一些勇氣。她站在我和酒丘身邊,緩緩放下布袋,將那玩意的整張臉暴露給驚慌的族員。小東西感受到柔軟的泥土,睜開了又藍又大的眼睛,毫不膽怯地看著狼們。   “雪……被拋棄的孩子,如今由我來保護你。”母狼輕輕地說,她低頭親吻小東西的臉頰,小家夥伸出細細的小手,順著沖沖雪白的麵孔摸了幾下,然後爆發出幾聲杜鵑般的笑聲。   狼們的表情各不相同。酒丘掃視他們,然後挺起強壯的胸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般的語氣說道:   “我的孩子,雪,來到了這個族群。”   狼王的話語震懾著族員的心。他們都鼓起了勇氣走到那孩子麵前。雪看著幾隻粘著血腥味的嘴吻也沒有害怕,很大方地看著他們,又帶著一點不安搜索著和自己一樣的那一雙淺藍色眼睛。沖沖溫柔地舔舔他的臉蛋——那臉蛋是那樣瘦小,好像一口就能吞下去!被舌頭溫暖的地方泛出一點紅暈,為他慘白的身體增加一分暖色。   第一縷陽光照射進森林,狼群又要開始準備今日的行程了。沖沖叼著布袋把雪放到了自己的床鋪上,小家夥乖巧地依偎在布袋,自覺地喝起了白狼的乳汁。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回蕩在隻有吮吸聲的石穴裡,給這裡帶來久違的生命力。   沖沖找到了自己的孩子,那個可憐的人類終於擁有了家,就在所有成員都在暗自計算這家夥能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活多久的時候,雪的到來已經讓狼國的歷史向著絕無僅有的方向走去了。   (二)   為了讓這個沒有皮毛的纖弱小獸活下去,灰星和沖沖擠破了腦子。夏日是蚊蟲最多的季節,狼生活的空間裡到處都是跳蚤、蚊子等。這還不能走路的人類怎麼可能經受得住暴風雨一般的叮咬。年輕的治療者連夜拜訪了紅灣,後者對此也深表震驚,卻也隻能給他一些除蟲的方子。   雪每天做的事就是披著他的布袋在石空地上爬來爬去。我們知道他迫切需要學會走路,但看著他比前肢長上一大截的後退讓我們都不知道從何教起。沖沖耐心地讓他揪著自己側腹的毛發,拉著他一點點用後腿站起來。雪纖細的四肢扒在母親身上,骯臟不堪的布已經被沖沖用溪水洗好,撕成了可以讓四腿穿出來的形狀。   一個月過去,盛夏到來,令大家震驚的是這孩子竟然活了下來並且學會了走路,甚至還在狼群的閑言閑語中學會了說話,盡管大部分狼都沒有想和他聊天的意思。   灰星有的時候會看著這個白發小孩沉思——熬得過蚊蟲但是馬上雨季就要來了,到了冬天沒有皮毛怎麼取暖……年輕的灰色公狼臉上已經帶著一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憔悴,沖沖安慰他說道:   “一步一步看吧,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狼群的生活還在繼續。酒丘安排八哥和我負責訓練四個年輕的族員。我們也忙碌起來,開始思考著利用領地內的資源為他們打造練習。我用沼澤的泥潭模擬冬天的厚雪,教他們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並且避免把自己陷進去,每每回營都一身汙泥。八哥找到了山丘邊緣的一個碎石區。他帶著他們在條條縫隙裡穿梭,讓他們知道在追擊中應該選取怎樣的路徑。   年輕狼們形容道:原來我們要記的東西不比灰星少。   夏季很快過去,秋天,灰雲和八哥生下兩個可愛的幼崽——夜鴉和石雨。狼群再次恢復了生機,一切回歸了正軌。   可以和狼群正常交流的雪終於在酒丘的一番考慮下加入了狼群的狩獵行動——那孩子的身段很輕,牢牢地在行進中趴在母親的背上,然後用四肢環抱母狼的腰身。路過草地時,在一邊覓食的帶崽的母猴子看到我們這些兇殘的猛獸竟然也用起了她們的帶崽方式,吸引了很多平日素不往來的動物們的目光。在獵殺開始的時候,沖沖會把小東西放在一塊乾燥的巖石上,留下白豆和兩個小狼崽的母親一起保護這些幼崽。   比起同樣也是剛剛學會走路和溝通的兩隻小母狼,白發小孩的口舌像是喝了一大口鮮美的熱血一樣亢奮。不到一個月,他就已經成為了讓兩個小妹妹都感興趣的玩伴——灰雲告訴我們,他把自己在人類村莊的點點回憶描述了出來,雖然其中很多都是靠想象來彌補,但從未近距離了解人類的狼們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那個站起來還沒有我們腿高的白色小東西就成為族群飯後的聚集中心了。   當然,狼群可不能單單養活隻會聊天的幼崽,雖然雪長著一張光溜溜的臉蛋和一頭柔順的白發,每次被其他狼質疑時都會被沖沖護在身後。但白狼卻是對他最嚴格的。她每天細心地陪伴在兒子身邊,解答他觀察狼群行動後的疑問。小家夥很聰明,每個問題都切中要害。比如:為什麼包圍圈不能在前鋒出動後再布置?因為逃跑中的獵物感官是最敏銳的。   淺藍色的眼睛大眼看小眼,白狼繼續說道:   “在自然中,永遠不要低估生命的力量和迸發。”   除此之外,沖沖最愛拉著我和白豆,像她自己小時候一樣,讓我們給雪講述這個狼群風雲變幻的歷史。就像白狼還是小白狼的時候跟我說——隻有品味了一群生命的過去,才可能融入他們的未來。   入冬,在每隻狼的毛發都蓬鬆豐盈起來的季節,這個惹大家喜歡的小家夥迎來了自然給予的最艱難的挑戰。他不能一味地像仲夏涼夜時一樣蜷縮在酒丘和沖沖的懷抱中,因為在暴風雪中前進的大部隊可沒有機會為他提供溫暖。狼王麵對兒子赤裸的皮膚也充滿了無奈,白豆見狀建議讓自己在部隊的後麵抱著雪。但那個一向笑嗬嗬的孩子展現出了難得的不情願,帶著一點坳氣的語調跟比自己大三四倍的棕色大公狼說:   “我一定沒問題!”   正如這孩子所說,雪很快就在無情的冰天雪地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那一天他對沖沖悄悄耳語,然後母子一起把剛剛被狼王開膛破肚的山羊翻麵扒皮。注視久了,兩個雪白的身影幾乎要嵌進潔白的冰雪裡了。不斷蔓延並滲進白色大地的紅色還能勾勒出一狼一孩的身影。又重復了幾次,一個套上由冰泉清洗乾凈的雜色羊皮“毛發”的雪出現了。雖然並不能使他纖小的手腳和臉蛋免於寒冷的創擊而變的通紅,但這隻被狼群質疑的“小狼崽”披著自己獨特的皮毛,在媽媽的背上熬過了一次又一次暴雪。   紅棕色大公狼見到自己“五顏六色”的兒子後,輕輕笑著搖頭表示:   “他們還真是有著超乎預期的羈絆和默契。”   活過了雨季,又奇跡般地活過了冬天。雪頑強的生命力讓狼群徹底折服了。通過了大自然的審判和時間的磨練,他步伐流利,說話也更充滿靈氣。原來慘白的皮膚經過森林的日曬雨淋已經變得深色了許多,也不如原來光滑,上麵還漂浮著淡淡的淺白色絨毛,像是敷了一層雛鳥的羽毛,總感覺充滿了生機和力量。再加上格外可愛的性格和對所有狼的友善、信任,讓大家都欣然接受了他的存在。   有時看著他瞪著大大的淺藍色眼睛和族員們說笑的樣子,我都會想起剛來到這裡急切地渴望建立起大家信任的沖沖。那個鎮定冷靜的孩子慘淡的眼睛裡閃爍的不安還深深烙印在我心中。但眼前這個被母親照顧疼愛的人類小孩,他健康的眼睛裡看不到一絲恐懼和猶豫。   大自然沒時間感嘆,任由季節輪轉。已經是小家夥來到狼群的第三年。雪白色的頭發越長越長,慢慢沒過了眼睛,讓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沖沖嘗試把那些長在前麵的頭發搞到後麵去,但不論用口水還是樹膠都於事無補。   此時的雪剛好處在嘗試離開媽媽背部的過渡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失去視野意味著他就算再聰明再勇敢都沒辦法繼續麵對以後的挑戰了。這三年間,有幾次白狼成功將那前麵的發絲咬斷,或者小家夥用自己收集的尖銳的牙齒和骨頭去割斷,但很快視線就會再次被白色占領,好像它們注定沒辦法像狼兒額頭的毛發一樣安安穩穩地保持健康的長度。   於是,清楚問題的雪用自己的小手狠狠地拽下了額頭上方的頭發,連著一些皮膚拔下。鮮血淋漓,但是他也隻是睜著淺藍色的、帶著因為疼痛而流下的淚水對著沖沖和酒丘笑。被疼痛刺激而跳動的黑色瞳孔卻帶著一種無言的安慰和堅定,直直地天真地看著他驚訝到語塞的父母。傷口恢復後,雖然在額頭上留下了詭異的疤痕,紅棕棕的在一片雪白的腦袋上看上去格外紮眼。不過那裡也不再長出頭發來,不會再擋住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和其中藏著的好奇跟勇莽。這種和狼掉入捕獸夾自斷雙腿一般的行為令狼群產生了由衷的敬意,沒有狼再質疑他狼族成員的身份了。   在那一年的秋天,酒丘和沖沖也成功生下了四個孩子。終於可以將嚎叫的小狼崽擁入懷中的白色母狼發出了無比歡快的長哼。酒丘歡喜地舔吻王後的臉頰,白狼也把濕潤的鼻頭塞進雪的小懷抱裡。雪激動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妹妹,一邊拿著早就替他們準備好的“手刻木頭狼玩具”,在還沒睜開眼睛的小家夥麵前晃來晃去,一邊還跟著狼王和狼群仰起纖細光滑的脖子,對著綻放著落葉的森林之空發出稚嫩的狼嚎,和狼群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唱著響徹夜幕的狼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