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變得溫暖,樹梢上最高點的雪已經開始融化,時不時順著枯槁的枝條流淌著冰涼的清泉,又在樹杈間的疙瘩凹陷處被截留,變成一滴滴水珠,滴落到還冰冷的大地上。森林在春天到來的氣息中漸漸蘇醒,仿佛一場場暴雪就能掩蓋秋天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悲傷喜悅。狼群激動地在它黑白相間的身體裡穿行,帶著冬天最後一個獵物回到營地。 即使兩歲出頭,剛剛成為狼王的酒丘帶領著族群順利度過了這個冬天,當然或許也有大自然憐憫我們的成分。所有在落葉季的變動中幸存的成員都平平安安,帶著充足的期盼去麵對春天。 雖然擁有五隻成年的年輕狼兒,捕獵中的戰力並不稀缺,但是拯救這個破破爛爛的族群的責任實實在在地砸在兒子的肩上,就像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水滴,啪一聲潤進脖頸的毛發中,坦坦蕩蕩黏在你身上——五隻年輕狼雖是榮譽族員拿波的後代,但他們在狩獵上並沒有繼承大公狼超常的天賦,成年過後依然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在冬天的捕獵中暴露出問題來。 同時這個族群麵臨著最大的問題,也是最致命的問題——族群中現存的成員幾乎都存在親緣關係,除了明雪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之間沒有記憶中的血緣。這樣對於狼群未來的繁衍是很不利的。也不知為何,和血親生下的孩子多半會夭折,這條先祖傳下來的經驗像是一條巨大的閃電,打在每隻狼的麵前留下黑麻麻的一片大地,讓狼不敢進犯。 解決了冬天的溫飽問題,年輕的狼王就被這兩件事纏住了。他吃完今天的獵物就獨自趴在了石穴邊緣,看著狼群有條不紊地進食——作為狼王的母親和勇敢的戰士,我成為了新的榮譽族員。能在狼們饑腸轆轆的餓眼前舒坦地走到獵物身邊咀嚼,一種奇妙的快樂在我的心中蔓延,這多半是一種權利帶來的輕鬆。 沖沖還在旁邊等待我們這些老一輩的榮譽族員進食,她注意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酒丘,轉身離開了香甜的食物,跳上石階。 紅棕色公狼看到白色母狼向自己走來,下意識地蹦起些許肌肉,給最親密的夥伴騰出一些位置。但母狼隻是在離他一尾遠的邊緣停了下來,用蒼藍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酒丘見沖沖這樣反應,和上了剛剛張開的嘴吻,移回了原來的位置。隨後,白色母狼靠近了一點坐下。 兩隻狼之間存在一個一爪大的縫隙,酒丘別過頭微夾耳朵表示抗議,但母狼隻是開口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們一起來聊聊。”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令人安心。我遠遠地聽到,肚子也填飽了,便悄悄走到兩隻狼所在的石穴邊緣的正下方。 “關於明雪的子嗣,我想在夏天獵物豐盛後讓年長的狼給他們再次專門輔導訓練。”狼王重新把頭麵向他的族群——他這個等待著轉機和改變的族群。 沖沖在一邊點點頭。 “為了解決另一件事,我打算在以後族群的生存中接納真誠投奔狼群的狼。這是最根本的方法,但是被動性太強了……”他的聲音很堅定,對自己的判斷非常自信,但在最後幾個字中透露出一些閃避的語氣。不,不是閃避,是以前被太陽花調侃完後一樣的氣息。 “你不是想的很好嗎,繼續呀。”頭頂傳來沖沖鼓勵的聲音,好像也帶著一絲迷惑。我的爪掌抗議著地麵上冰涼的殘雪,拖動我的身軀走上石階。我爬到石穴的平臺上,看著兩隻狼的背影——已經是兩隻完全的成年狼的背影了,但我還總覺得他們是我的孩子,是乳臭未乾的在狩獵中犯錯的小孩。突然我察覺到一股異樣的氛圍——酒丘的耳朵在不安地抖來抖去。我悄咪咪地往後退,回到我的床鋪上,然後豎起耳朵。 “我想讓族群加快新陳代謝,淡化血親關係……”狼王再次鎮定下來,兩隻深棕色的眼睛看著白狼。沖沖也趴了下來,讓自己和酒丘平視。 “你覺得今年春天和秋天都生產可不可行?” 母狼並沒有直接回答狼王的問題,她似乎是思考了一番,要開口時,又沉寂了下來,弄得年輕公狼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後她說道。 “我覺得有些勉強,可以先看春天孩子的情況再決定秋天的生育,當然這一切還是要由你來定奪。” “嗯,那就按你這樣說的做。” “但是春天的生育……” 話音未落,一滴從石穴頭頂的樹上飛來的大水珠啪嗒一聲打在沖沖耳朵上,白狼一個激靈蹦了起來。有點無奈地甩了一下頭部,正準備再次趴回去酒丘就站了起來。兩隻年輕狼的目光緊繃地對接,鼻頭相近,一種不安的氣息更加撲麵而來,我莫名其妙像太陽花一樣把眼睛瞪的更大了。 “你不要把我當狼王好不好……” 公狼明亮的眼睛掃了一圈他們剛剛躺過的地方,表示對於剛剛沖沖刻意的尊敬很不樂意,與此同時他兩隻不安分的耳朵繼續抽動起來,黑黑的鼻頭輕輕顫動,心裡好像有什麼在滾動,要滾出來了一樣。 “這個冬天你都不和我貼在一起……”被酒丘眼巴巴地盯著,沖沖也不好四處張望,隻能稍微舒展一下後縮的脖子回答道: “我從來沒想過疏遠你,但你需要建立狼王的威嚴。”她幾乎通透的淺藍色眼睛中的高光跳躍著,不時擊打到眼睛中間的黑色瞳孔,那麼鮮明——太陽已經落下一半。她再次張開黑色的嘴唇,帶著一份不屬於她的笨拙對公狼說: “再說我為什麼要和你貼在一起……你這副樣子的時候我還不是來了嗎……” 深金色的夕陽照在兩隻狼身上,他們年輕健康的背部輪廓在金光的勾勒下投射在石麵,因為別扭而顫抖的耳尖的影子也隻離我一爪遠。我品著兒子的話,突然發現這股神秘的氣息原來和太陽花那時候一樣,內心的躁動就變成一種急切,我迫切地等待酒丘的回應。 然而疲憊的狼群不識好歹地闖入了這焦灼的氛圍,轟轟烈烈地帶著幾絲血腥味回到床鋪上。狼王和白狼尷尬地環顧周圍的族員,各自走開去自己的位置了。我不受控製地咬咬牙,一邊剛上來的白豆好像明白了什麼,把一隻爪子輕輕搭在我肩膀上,語氣拉的很長很長。 “這還真是難得一見的光景。” (二) 春天幾乎是以一種極度急切的心情轟入森林,仿佛也期待著各種情景的後續。雪很快就融化了,綠意爬坡。新生的水從森林的高處下落,灑在狼因為發情季到來而躁動的滾燙的心上,再流進饑渴的溪流中,從山澗繞到沙洲裡打轉。 不知是誰也和我一樣偷聽到了狼王的談話,狼群中已經傳開了春天要生育的決策,公狼們明裡不在公開場合討論、私底下已經是摩拳擦掌,每口氣都噴吐著心裡的躁動。酒丘很快也注意到,但也還是沉默著不表明選擇,讓那些渴望表現自己的年輕狼們更加焦急。 自從兩周前兩隻狼的談話之後,沖沖和棕色公狼又恢復了兒時一般的親密。他們肩並肩走在狩獵巡邏的隊伍中,有說有笑,還不時撕扯對方的頸毛。 公狼們焦急,我和白豆更焦急。 狩獵完畢後,狼群在草地上四散開來,各自享受獵物。作為狼群中年輕漂亮的母狼,暮鼠被兩隻公狼——灰豆和灰鷹圍得團團轉。一開始還強硬地選擇叼起羊肚換一個地方吃,但公狼們為她獻上的羊脖和羊腿以及狼本能的交配的渴望很快讓她動搖起來。隻是趴在地上微微嘶吼驅趕這些年輕氣盛的家夥。 沒有狼王的許可,她暮鼠就不會有所行動。 但是誰知道這金灰相間的公狼灰豆吃了多少老虎膽,看黑色母狼沒有躲閃的意思,竟擅自靠了上去,用自己更龐大的身體壓上一邊。他的弟弟驚訝地站在一邊,好像非常猶豫,但還是憤恨地叼著自己的餐食擺著尾巴離開了。草叢裡隻剩下兩隻年輕的狼,但暮鼠可比他清醒多了。在稍微享受了一會公狼粗糙舌頭的舔舐後,她奮力站起身,低吼著警告灰豆。但公狼繼承了他父親健碩的體型,竟然把暮鼠死死按在草地上。黑色母狼回瞪也無用,繼續用嘶吼威脅。 在附近剛吃完獵物的沖沖和灰雲看到了低頭喪氣的灰鷹從麵前晃過。作為最小的妹妹,灰雲蹦跳著上前去問候。在灰鷹小聲嘀咕的間隙,沖沖聽見了暮鼠的嘶吼聲,一種慍怒浮現在她的眼裡。她轉身離開了兄妹,迅速向情同姐妹的黑色母狼跑去。 暮鼠已經快要被自然的本能沖昏頭腦,低吼聲越來越失去威力。沙灰色公狼慢慢將重心偏移,向母狼的全身壓去。沉浸在發情中的他目中無狼,完全沒看見從一側沖過來的已經膨脹開來的白狼。沖沖一頭撞在他的側腹,將這年輕冒失的家夥撞翻。灰豆發出一聲慘叫,但很快重振雄風回過來兇狠狠地瞪著沖沖——好不容易得手的交配對象,公狼的虛榮心怎麼會放過。 白狼毛發豎起,體型和灰豆一般,在嫩的草叢中顯得格外紮眼。但她並沒有繼續撲擊,而是啟齒高升長嘯了一聲。嘯聲穿透新生的青草,傳進草地上每隻狼的耳朵裡。灰豆見形勢不妙,驕傲的心還是不甘,依依不舍地徘徊著。 酒丘先一步趕到,沖著猶豫不決的公狼狠狠吼了一聲,白豆隻好轉身離開了。其他狼也慢慢晃悠了過來,暮鼠被盯的有些羞愧,向哥哥兼狼王低下頭去,沖沖卻收起炸開的皮毛走掉了。酒丘環視了一下周圍的族員,然後越過暮鼠去追沖沖。 “你不可能還沒做出生育的人選吧?”充斥著責備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狼群們意識到什麼,都安靜下來屏息凝視。 “我……” 不安的氣息躥動起來,狼王竟然語塞了。 “你……” 看不見畫麵,又沒狼敢發出動靜,八卦心強的灰雲推了推我示意我到前麵去看。我拉上白豆,躡手躡腳地匍匐前進。 隔著草縫看到,兩隻狼保持著和上次焦灼時一樣的姿勢。酒丘和沖沖都微微張著嘴巴,什麼也不說,但好像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想法,一種悸動環繞著他們。 因為濕潤的空氣,銀白色小母狼吸了下鼻子,打破了這份僵持。白狼轉頭看了眼我們,徑直要往另一邊走去了,用她一向鎮定的語氣說道: “灰豆和暮鼠就是很好的選擇…” 我看到母狼的爪趾抓地,看到另一邊的酒丘吞咽著口水,喉嚨一波一波地迭起。 “沖沖!” 白狼回頭,雪白的毛發隨風輕揚,美麗得像水麵掠過的白鷺。但她平靜的蒼藍色虹膜掩飾不住已經紊亂的呼吸,安靜地注視著狼王。 “你願意成為我的王後嗎……” 終於脫口而出,灰雲爆發出一陣驚呼,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聲音震耳欲聾。酒丘沒有在意我們,隻是目光依舊停留在白狼身上,向她走了幾步。沖沖聽到之後呆滯了一下,然後後腿肌肉暴起,直接把酒丘迎麵掀翻,將他壓在身下,然後把嘴吻埋進棕色公狼的頸窩,嘴角洋溢著影影綽綽的笑容。 “好樣的,我們的狼王。” (三) 一旦越過一座山丘,後續的事都是順流而下。我們幾個上前偷看的被狼王瞪了幾眼,然後被其他狼包圍起來問這問那。在灰雲故弄玄虛的講述中,春天稍縱即逝,沖沖的腹部豐滿起來。雖然在灰星辛勤的調理下白狼並無大礙,但我的內心總是不踏實。女兒太陽花死去的畫麵依然在我的眼球裡跳動,把我的心緊緊地揪著——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樣的夥伴,失去這令我沉醉的淺藍色目光。白豆安撫著我的不安,大家都相信一直以來威武健康的沖沖。 熾熱的陽光捅破樹葉的織網,點亮空氣裡的灰塵掉進營地的空地上。白狼迎來了生產的日子,一貫鎮靜的沖沖也跟隨著筋攣躁動起來,淺色眼睛左看右看。 “我沒想過母性是這樣的熱烈…”她對在一旁的我說。我輕輕觸碰她,安撫她的同時也是安慰我自己——我們的族群一定會就此好起來的。 分娩開始了,但最令我擔心的情況發生了。我和白豆都意識到這不是正常的生產,但灰星和酒丘看上去都在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母狼的肚子比正常情況要安靜一些,雖然沒有鮮血流淌,但許久不見有幼崽要出來的動靜。治療者看了眼狼王,兩隻公狼對視了一番。兩隻公狼壓抑住了眼中蔓延的恐懼,一個走到白狼肚子的一側,酒丘則緊緊貼住王後的臉頰。沖沖明白了大家的意思,眼神有些迷茫。 灰星開始擠壓母狼的肚子,緩緩地,兩個濕濕滑滑的東西從沖沖身下滑出。隨即沖沖纖細的嘴吻裂出幾段漣漪,痛苦地呻吟了兩聲,另一個更淺色的小家夥離開了媽媽的身體,白狼深深呼出一口氣,胸口還在劇烈起伏,卻迫不及待地想回頭去看自己的孩子。 我和白豆舔著先出生的兩個棕色的幼崽,但舌尖剛觸碰到他們弱小的身體的時候我們就被一陣冰冷的黑暗擊中,一種被撕扯的疼痛充滿我的心。我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白狼的身影都模糊了一些。白豆看了一眼沉默的我,顫抖著開口: “他們已經死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沖沖聽到後瞬間激動起來,我們把那兩個幼崽放到她身邊,白狼傷心又激動地舔舐她的三個孩子,一種死寂壓在狼群,就像夏天笨重的陽光壓在我們的脊背上一樣。 那兩個被告知死亡的幼崽在母親不安的舌頭下展現了全貌——他們看上去還沒有長成幼崽的形狀,四個爪子不自然地扭曲生長,眼睛和嘴巴的開口也不見蹤影。最後一隻出生的孩子,在溫暖的懷抱中慢慢扭動起來,卻發不出一聲哼唧。沖沖焦急地把他攏到自己腫脹滾燙的乳房前,但那個詭異的小家夥隻是拿濕潤的鼻頭蹭著流出來的奶水。 無盡的悲傷盤繞著我們,沖沖激動的眼睛逐漸被絕望取代——這隻唯一活下來,唯一回應媽媽的不安,唯一嬌弱地爬向媽媽懷抱的孩子,並沒有嘴巴。 小家夥痛苦地蠕動——明明鼻子已經聞到甘甜的芳香,卻不能安撫饑餓和疲憊。沖沖不肯放棄地用鼻子拱他,但虛弱的幼崽不願意再動了,靜靜地枕在母親的肚子上,閉上了眼睛。 陽光從燦爛轉向寂靜,狼群悲傷的心情也必須適可而止,他們必須要為隨後的狩獵做準備了。營地裡很快隻剩下我們。那隻安詳的幼崽胸部的起伏越來越平靜,他不哼不叫地展現著讓狼無法忍受的痛苦。我的心還在隱隱作痛,我都不敢想象作為母親的沖沖會是怎樣的悲絕。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麼的幸運,我的孩子是那麼的健康那麼的快樂。 一切都緩緩安靜下來。在夜幕的降臨時,母狼昏睡了過去,小狼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