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開花落,樹木枯榮,自然的輪回永無止盡地向前邁著,連每日奔波於吃飽睡暖的猛獸們也忍不住發問——真的沒有盡頭嗎?森林靜悄悄的,用嫩芽、落葉和暴雪回應它的子民。 又過了四個年頭,轉眼間就連金灣和灰星的三個孩子也都獲得了浪漫成年禮的加冕。繼承了他父親血脈的神勇,灰豆被封為榮譽族員。然而,欣欣向榮總會伴隨生命的消逝——在連續三年異常寒冷的冬天中,明雪身患頑疾不治身亡,一場雪崩奪走了石雨和灰空的性命,而八哥為了救自己的女兒舊傷復發也離開了我們。一下子失去四位血親的灰雲一蹶不振,還好在治療者弟弟的幫助下挺了過來。 同時,也不知是不是大自然的執著作祟,白色母狼的撫育過程也格外痛苦——沖沖的四個幼崽最終隻有最小的兒子卡塔活到了成年。兩隻小母狼在我們捕獵時被大雕捉走,最大健壯的小公狼偷偷溜出營地玩耍被毒蛇吞下。冬天愈發寒冷,夏日酷熱難耐,猛禽走獸橫行,狼群不得不暫時停止秋季和春季的生育,等待自然的轉機。 再說到本狼群最討狼喜歡的小家夥——雪,經過父母七年格外細心的照料和培養,終於在今年夏天脫離了幼崽行列,成為了族群的正式成員。雖然身為擁有更長生命周期的人類,小男孩還沒有發育出健壯的肩膀和骨骼,但稚嫩的臉頰已經褪去了嬰兒的圓潤,露出了些許棱角。細長的四肢被太陽曬得黑黢,為了跟上狼群步伐超負荷鍛煉而暴起的肌肉透著青色的血管,和雪白柔順的長發形成鮮明的對比。 小男孩不再趴在媽媽背上了,他用已經發黃鬆散的布料裹住胯部和最容易受傷的肩膀和胸腔,再把雪白的秀發隨性一甩塞進背後的布條裡。白色男孩收集的成堆的骨頭和利齒也派上了用場——小家夥把它們或捆在手臂上成為自己的利爪,或綁在筆直樹枝的一頭,在狼群狩獵的圍攻階段發揮自己的戰力。雪用自己的方式成為了一匹優秀的“狼”,也算是給替他擔心多年的母親一個最好的答復。令大家驚訝的是,那男孩“成年”後依舊和白色母狼形影不離,還是最愛把細長的胳膊架在母親的肩膀上,好像他們白色和淺藍色的世界沒有狼可以打擾。 總而言之,無論悲傷喜悅如何沖刷狼兒的心靈,日常的生活還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狼群的規模比起狼王酒丘初來乍到的時候已經穩定了很多,一切看上去還是那麼平靜,所有的不尋常都會被時間埋沒,也沒有狼會感受到大自然已經悄然篡改了他們的命運。 秋天再次到來,再不斷深入。即便時日還沒有到,冰霜已經降臨了枯枝的梢頭。寒冷浸泡著饑腸轆轆的族群——四年前白豆的死好像早已揭示了什麼,伴隨著天氣的詭異,人類的足跡在領地內越來越深入,牧場的警衛也越來越森嚴。在還未蕭條殆盡的秋季,狼群就已經無處覓食了。 我被一陣冷風驚醒,打了個噴嚏。身邊的族員擠在一團取暖,還在深深的熟睡當中。天氣的寒冷讓他們不得不放棄舒展的空間,彼此親密地貼在一起。我輕輕抬起頭,環顧一下四周,發現狼王的背影矗立在洞口,乳白色的晨光穿不透他陰沉的身體。我還看到我左前方的沖沖也已經醒了,她的懷裡躺著蜷縮著的雪,前腿被兒子擁住。母狼定定地用她蒼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們的狼王,然後看了我一眼,又溫柔地用目光點了一下兒子,示意自己脫不開身。我移動已經黏在睡熱了的石板上的身體,緩緩站起來,有點笨重地向我的兒子走去。 映入眼簾是蒼白的陽光和酒丘憔悴的麵容,這隻精力充沛的公狼經過七年的殫精竭慮,歲月終於在他十歲的臉頰上留下痕跡。我坐在他身邊,讓寒風吹一吹睡懶了的皮毛,順便守護我的族員們難得的睡眠。我看著兒子紅棕色的眼周已經帶上一圈淺色的痕跡——那就是我們都無法避免的,活過的象征。 他沒有開口,隻是看了我一下,感激我的陪伴。我也知道他在煩悶什麼。這反常的氣候背後的原因他們也無法得知,但生存的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向牧場出手。但那樣隻會更加激化人類和狼群的矛盾,最終這個微妙的平衡也遲早會被打破。 還有另一件事,表麵上無狼提及實際上大家已經暗中猜測——酒丘的年歲已經不小,正是選定下一個狼王的最好時刻。提前開始明白地培養一個接班人,總比遲暮之時被狼驅趕再上演血腥的狼王爭奪戰要好。酒丘很欣賞拿波的大兒子灰豆,也是目前唯一壯年的榮譽族員。但這匹強壯亢奮的大公狼全身都是野性和獸性,也在狼王年輕時時常對他挑釁。酒丘喜歡他的果斷和勇猛,但是看不見克製和仁慈。 另一個最被大家認可的選擇是酒丘最小的兒子卡塔。年輕的公狼雖然經驗和威力都不如灰豆,但他繼承了丘的理智和果決,更難得的是他擁有像他父母一樣豐富的情感。不過種種因素下來,他對於自己的上位並不自信,隻是跟在狼群身後默默發揮自己的才能。 酒丘也明白大家對於自己的表態有多麼的焦急和期待,但他還需要更多時間思考。而如今的冷風好像在警示著他: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酒丘,”我從他側麵看去,那雙眼睛是多麼的深沉深邃,像他的父親。突然,當時的感覺竄進我的心房,和丘一樣的沾滿愁緒的眼神,猶豫著要不要把危險告訴同伴的眼神。 深邃,黑暗,遙不可及,但如今的我已經能看到其中的迷茫。所以我大膽地對著我的孩子開口了。 “你的選擇和你的煩惱,我們隨時都會聽。” 他看向我,我好欣慰他黑漆漆的眼睛裡還有一顆遊蕩著的高光。 “不要害怕,我們和你一起思考。” 我溫柔地說著,發現自己的嗓子並不是因為寒冷而沙啞——啊,原來是因為我已經老去了。兒子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湊近我的耳邊。我的嘴吻剛好抵在他的脖子上,於是我順勢舔了一下。 “我知道,” 風停了一會,遠處傳來幾聲鳥鳴,聽不出鳥兒的心情,空蕩蕩地在白茫茫的天空裡回響。 “我們必須向牧場進發了,今年冬天必須這樣熬下去,至於未來如何,我們再考慮。”他低沉地說,我點點頭。 (二) 白茫茫的天更寂寥了。狼群終於蘇醒過來,頂著空空如也的肚子和睡意來到營地的空地上集合。酒丘大致講解了現在的情況,聲明本次狩獵的艱巨性。狼群中不免傳出驚恐不安的氣息,但胃部的渴望讓他們必須伸出利爪。 沒有老狼和幼崽,狼群傾巢出動。經過一番猶豫,狼王還是帶上了他的人類兒子。想著或許這個站立起來高挑一點的家夥能嚇到越發兇猛的牧羊犬。 狼群就這麼沉默地在森林中前進著,狼兒們都在為等會兒的生死拚搏保存所剩無幾的力量。踏著冰冷的落葉,我們很快到達了離我們最近的牧區。這裡直接和森林邊緣接壤,但是因為近幾年來經常被狼群騷擾,這片羊群竟然增加了五頭牧羊犬。原來喜歡躺在草坪上睡覺的高大人類也警惕起來,現在都站著四處巡視了,一旦見到狼群從森林裡露出半個陣仗就高聲呼叫,引起周圍牧區的注意。 肯定是不能再光顧這裡了。我們稍微繞了個遠路,繞開了這個大型人類的巡查範圍,向著另一個不常去的牧區去了。 靈巧的夜鴉作為偵查者先一步去探明了情況。狼群在那附近安頓了下來,很快就等來了黑色母狼的消息——這個牧區羊的數量少一些,還有一些牛。牧羊犬隻能看到一條,也見不到高大的大型人類。得到這個消息狼群激動起來,酒丘也露出一點笑容,開始安排起更詳細的分工。 等到日落,狼們按照計劃展開了攻擊。雖然偵查情況聽上去樂觀,但畢竟是和人類的搏鬥,誰知道其中會有什麼連聽都不曾聽說的變數。都抱著一顆膽顫的心,狼兒們,奮力地邁動雙腿,向著胡亂逃竄的獵物沖去。 牧區是一個下坡的地勢。下坡的盡頭是平坦的草地,再往前一個河穀的距離就是人類的村莊了。狼群沒辦法形成大包圍圈,隻能從上往下追趕獵物,並且在坡道的中間殺出一隊狼,截住撲麵而來的羊。日落時分正疲憊萬分準備著下坡的牧羊犬也很難從下端跑到上端和狼戰鬥。 果不其然,坡頂看到狼群的羊兒亂成一團,麻木地向下坡跑。一些小羊經不住這般飛馳摔個幾跤眼見著就要被狼追上。此時處在坡中段的牛兒和牧羊犬做出了反應,那身體細長但是看上去已經年老力衰的大狗艱難地向我們追過來,一些成年羊也冷靜過來轉身來救他們的孩子。狼群已經快要把那隻小羊和它的母親圍起來,但中段的隊伍被牧羊犬拖住了陣腳,狼兒遲遲咬不到獵物。 雪從中路的隊伍後方沖了出來,見到這樣一個麵目猙獰的怪物讓牧羊犬嚇呆了,立刻被狼兒甩開。就在這時本該在場的牧羊人終於出現了——那並不是一個高大吵鬧的大人,而是一個看上去並不強壯的人類小孩。他看上去使出全力地從牛背後沖出來向中路隊伍的方向跑,金色的毛發在鮮紅的夕陽下格外顯眼。狼群沒有在意這突然出現的小東西,繼續包圍圈的縮緊。 然而那人類不斷向狼群跑來,好像根本不害怕這些饑餓兇殘的猛獸。它不斷靠過來,狼們也被它這番動作弄得有點心神不寧,動作開始帶著猶豫了——沒有狼願意和人類麵對麵硬剛。 狼王終於咬斷了小羊的氣管,母羊見孩子一死,拚命掙紮著想跳出包圍圈。那人類對著我們大喊一聲,然後從身側掏出一個黑色的物件。狼們聚精會神地阻攔著母羊,但母羊直直地突破了最內層的包圍圈,向著外層雪的方向沖去了。雪大聲揮舞手上的“利爪”恐嚇著母羊,正是此刻那人類把那黑色的物件舉在胸前。 一聲巨響,像是驚雷批落到大地上一般,這個世界都開始顫動了。比咬住白豆的“捕獸夾”還要響,還要震動。 在同一剎那,雪向後倒下,嚎叫一聲。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腳踝上飛濺而出。那羊躍過因為疼痛而縮成一團的男孩,逃向牧羊人。狼群肅靜了,不敢動了。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連視線都在顫抖。我看見我身旁的沖沖瞪大了眼睛,那雙淺藍色的目光凝固了,白色的睫毛卻在顫抖。我看到她前腿的肌肉瞬間緊繃起來,利爪紮進土壤裡,全身的毛發樹立起來,像嚴冬高山的冰川,凝固的目光變得刺眼兇狠。 “撤退!” 狼王的聲音穿過我們的耳朵。我立刻行動起來,用身體抵住想要撲上前去的王後。那母狼的身體已經膨脹成我的兩倍大,還好在狼流的裹挾下,她終於還是回過了頭,和大家一起撤離了這片牧場。進入森林的最後一刻我回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見雪已經癱軟昏迷的身體被牧羊人放到了牛背上。 “不!不……不……” 營地內充滿了白色母狼的呻吟聲,她唇齒顫抖,吃不下一口食物。她的兒子卡塔陪在她身邊,勸著她不論怎樣都要吃點東西。經過一晚上的跋涉,此時月亮已經快要離場了,沖沖有點力不從心,聽了兒子的話,終於平靜下來吃了幾口羊肉。酒丘臉色凝重地躺在石穴的邊緣,俯視著他的族群,他擔驚受怕、無法果腹的族群。 看到沖沖冷靜下來,我終於有機會走上前去告訴她雪不會有事的。母狼用她淺藍色的慘淡的眼睛無聲地直視著我,我不得不啃咬我的內心,讓它流出更多安全感和樂觀的想法。其實我們都沒有底,但這股樂觀的心情竟然越逼越多了。我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沖沖的耳朵期待地立向我。 “我能感覺到雪一定會好好的,”我吻吻她眼角的淚痕,母狼的身體停止了悲傷的顫抖。 “所以我們更要好好的麵對剩下的事。”酒丘也走了過來,聽見我的話後點點頭,低下脖子來蹭蹭他的伴侶。沖沖對我笑了,淺色的眼瞳裡打著亮晶晶的圈。 “我也這麼感覺,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孩子的母親說道。 我們這樣想著,隻是單純地期待著雪可以活下去,卻不知大自然已經修築好了他嶄新的命運和狼群嶄新的命運,它把筆一扔,再落下一點,此刻就是新命運的開端。 狼群等待著,我等待著,大自然等待著。 接下來的故事,便由雪講給這些觀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