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娜從溫暖的屋子裡走出來,朝著淡藍色的天空哈出一口白霧。她用棕色紅花羊毛披肩緊緊裹住自己,厚實的絨靴踩在剛開始融化的雪地上,為腳掌帶來沁人心脾的涼爽。 下完了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全世界都迫不及待地展露著封存了四個月的色彩。晨光下的村莊終於不再是黑與白的世界,黑棕色的屋梁和柵欄邊爬出了嫩綠的草芽,把積雪狠狠地擠開,吵鬧著和陽光見麵。安娜從門口快步走到後院,再帶著一絲剛睡醒的笨重跨進羊圈裡。 在她輕輕撫摸下蘇醒的牛兒發出了滿足的輕哼,它睜開眼睛,露出無底洞般的黑色,溫柔地凝視它的夥伴。安娜看著它,臉上又漸漸浮現出哀愁。她不應該想這麼多的,她隻是一個孩子。母親每每看見她這樣低落的表情都這麼安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不想,好像她天生就是比別的孩子成熟一些,小小年紀就學會為大人的事情發愁。 她打開羊圈,卻沒有羊兒有動靜。這些消瘦的家夥都很怕冷,更嬌氣地討厭融化中濕滑的草坡。安娜有點悶悶不樂地把羊圈關上,拉著大牛離開後院。 這幾年來天氣越來越怪異,這個原本以狩獵謀生的家庭幾乎食不果腹。眼見著狩獵歸來的父親手中越來越空,她心裡急躁不安。在母親的建議下他們也乾起了畜牧的工作,但是他們開始的太晚了,優質安全的牧場已經被村莊裡其他的牧羊人瓜分,稀少的農業用品也讓他們羊群的規模小的可憐。 剛從小學畢業的她急忙從父母手中接過了牧羊人的工作——他們已經很辛苦了。女孩每天和大公雞一起起床,在小朋友們都熟睡時穿行在朝露彌漫的原野上。等羊兒累了,太陽歇了,她就回到家裡,看著簡陋的房子裡父母的笑容,晚上再自學一下中學的功課。還好安娜天生就對學校裡的課程不怎麼感興趣,隻是識上幾個字,能看看書就好了。 父母常常摸著她的頭表現的很愧疚,但安娜一點都不在乎。父親是個有原則的人,他說如果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像別的獵人深入森林大開殺戒,隻會把野獸都逼上絕境。自然和人類的平衡是很微妙的,走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因為這般困境加上個性作用,安娜比同年齡的孩子節儉很多。在孩子們為了沒有收到新年禮物而跟父母哭鬧的時候,她已經兩年沒過冬日節了。冬日節可是對小孩最大的誘惑:那麼多的美食,那麼新鮮的玩具,那麼活潑的音樂,好像就是為了發泄童真而誕生的節日。但安娜知道自己去了一定會忍不住買很多東西,於是乾脆在當天晚上把窗戶鎖上,點一根蠟燭悶頭看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書。父母勸也勸不動,隻好擔憂地作罷了。 他們走出了村莊的邊緣,到野地上去了。安娜輕輕拉著韁繩,大牛溫暖的鼻息噴在她肩膀上,融化了落在她辮子上的霜。他們踩過的地方都變成了黑灰色的泥濘,雪在他們的作用下化成了水。 冬日節。安娜迎著微風走著,臉上忍不住掛上一絲笑容。這次的冬日節可真是讓人回味。是的,在她膽戰心驚和劫掠羊群的野狼對峙的時候,她可沒想到這個自己一槍射下來的人狼會為這個焦頭爛額的家庭帶來久違的歡樂。很難找到一個確切的物種去形容雪——剛救起他的時候,他警戒得真的像一頭落入捕獸夾的野獸;後來他們初步建立了信任,白發男孩那對什麼都好奇的眼神就像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兒。 那段日子,安娜仿佛覺得自己多了個弟弟,並且還由自己親自輔導,那是一種怎樣的新鮮和驕傲!這種自信和愉悅甚至讓她覺得自己簡直是當老師的天選之人!到現在,漫長的冬天都要結束了,白發男孩揮舞著健壯的手臂,每天跟在母親身邊一起乾農活。母親腰身短小,雖然已經足夠彪悍堅強,但還是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雪常常背著幾袋飼料和木材在村莊裡大搖大擺的行動,像一隻能為主人分憂,一邊沾沾自喜一邊向別的寵物炫耀的小狗。 麵對長相詭異,突如其來的小男孩,村莊裡不少人都投來了鄙夷的目光,但父母都替安娜和雪頂了回去。他們對安娜保證,雪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員了,不管以後麵對再多困難他們都不會放棄他。安娜為自己的父母感到自豪。 女孩小聲哼起歌,大牛配合地隨著旋律緩緩晃頭。這樣輕鬆的清晨讓安娜的思緒都輕鬆了起來。她開始展望未來的日子,想著到了夏天一定要把雪那柔順美麗到她有些嫉妒的長發剪掉,還要用放在衣櫃最下麵的舊衣物給他改一條短褲,這樣或許他們還可以一起去上學,讓所有同學都大吃一驚!安娜為自己這個幼稚的念頭感到哭笑不得。她繼續牽著大牛走,後者用濕濕的臉頰拱一拱女孩的肩膀,好像在求著她坐到自己背上來,就像女孩小時候一樣。 安娜拍了拍它拒絕掉了,她還在想象帶著雪去小溪裡抓魚的情景呢,他們兩個聯手一定可以在抓魚大賽中拔得頭籌。想著小溪清澈的流水,安娜忍不住想到青青綠草,又把思維放射到鬱鬱蔥蔥的樹林裡去了。 森林……她想起了那兩行眼淚,輕鬆的心情一掃而光。冬日節那晚雪脆弱的模樣仿佛永遠烙印在了她的視網膜上——那個健壯的男孩指著天邊的森林哭的多麼傷心。安娜心情非常矛盾,她覺得雪確實是愛這裡的,她多希望雪可以成為自己的人類夥伴。但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總是掛著一種無法訴說的愁絲,在注視遠方的時候迸濺出來。安娜從未和家人分開過,但她也被這股蒼藍色的哀愁纏繞,揪心得要命。 就在她還沉浸在悲傷中時,大牛突然停住了腳步。安娜剛才一直在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這時她呆滯地抬起頭來,呼吸瞬間停滯。他們並沒有走得很遠,但是此時此刻確確實實,她看到一頭白色的野獸站在自己麵前,就在離自己兩百米不到的位置。 大牛發出警戒地低吼,安娜的眼睛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對焦,她很快識別出這是一頭狼——安娜第一次見這麼雪白的動物,甚至在漸漸金黃的晨光中也沾染不上別的顏色。那狼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她,淺藍色如同花朵一般綻放在雪一般的臉頰上。鼻子黝黑小巧,四肢強壯細長。這種詭異的神秘的美麗令安娜頭暈目眩,它瞳孔中的深邃迷離所帶來的氣質,竟然讓女孩覺得它簡直是和雪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安娜的呼吸逐漸規律下來,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摸腰側的手槍,那是父親送給自己的牧羊人禮物。但她什麼都沒摸到——冬天笨重的行裝讓她總是丟三落四。這個距離自己完全沒有逃跑的機會了,她甚至都能看清白狼胸腔的起伏。但他們誰也沒有動靜,兩對眼睛直視著彼此。 麵對這雙美麗的眼睛,安娜終於想起自己並不是第一次見它——去年深秋她們就已經見過,並且一個帶走了一隻小羊,一個帶走了一隻“小狼”。想到這裡,一種詭異的安心感充斥女孩的心房,安娜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 就這樣對視了一會,白狼轉過身去,從身後叼起一尾大魚,然後放到身前的土地上,轉身離開了。等到那一抹白色完全和遠處的雪色融為一體·,安娜才長舒一口氣走上前去,撿起那條肥大的魚。 看上去是河麵剛破捕獵上來的吧。女孩把魚係在大牛身上,趕著腳步往回走。但白狼迷離的目光已經完全占據了她的腦海,那雙和雪一樣的眼睛,和男孩一樣的哀愁。為什麼她的心這麼痛?為什麼即使物種不同,她還是感受到了無比熾熱的感情? 野獸又是怎麼會有這樣劇烈的情感呢?她感到越來越不安。回去的路上她看著波光粼粼的魚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讓她忍不住想起雪星光點點的眼淚。 這是雪真正的家人。它們的愛是多麼深沉。 (二) 終於熬到日落時分,安娜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雪。母親乾完農活回來了,得知大魚的事情後非常吃驚,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憐憫和惆悵。她告訴安娜,男孩結束工作後說去村子裡玩了,晚飯時回來。但是安娜的思緒一直被淡藍色的憂愁籠罩著,好像隻有看到雪輕鬆的笑容才能安心。 她幾乎跑遍了整個村莊。先是去了每次路過雪都會邁不動腿的肉鋪,再搜刮了整個村莊的邊緣。夕陽都要暗淡了,還是不見白發男孩的蹤影,安娜隻好問村裡的人。一番周折後終於有人願意告訴她男孩往廣場的方向去了。女孩一路狂奔,後背竟然在寒冷的傍晚中析出了汗水。 廣場上玩耍的學童已經回家了,隻剩下幾個遊手好閑的農戶沐浴在暗橙色的晚霞中。安娜掃視一圈,卻沒有看到雪。她有些泄氣地跺跺腳,尋思著反正等會吃飯的時候就能見到了,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執著。她抬頭看向燦爛的天際,紫色裹著暗藏著金光的橙色,慢慢地移動,擴散,好像在告訴勞作的人們:辛苦的一天現在結束了。但安娜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塊和天空格格不入的色塊,廣場中心“百鳥樹”高大的枝葉中隱藏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女孩的內心一陣喜悅和祥和,拖了披肩爬到樹上。 百鳥樹的枝乾很高很密,當你身處在其中的時候,完全聽不清地麵上人們雜亂的交談,隻能聽見清澈的鳥鳴和風聲,讓人恍如隔世。當然,這也隻是勇敢敏捷的孩子們的福利。安娜從小就是爬樹高手,很快就夠到了雪所在的高度,踩著粗糙的樹枝向男孩走了過去。 雪感受到她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了女孩一眼,然後往旁邊挪了一下給安娜讓出位置。坐下來打算用輕快的語氣問他在乾什麼,但眼前的畫麵讓安娜說不出話。他們坐在黑峻峻的樹乾上,視野開闊,容納一切。從腳底的炊煙燈火,到麵前的山丘牧場,再到更遠端,到安娜從未去過的群山。這些還隻是普通的,她早早就見過這樣的景色了——讓她的心靈顫動的是雪。 雪出現在自己的目光中,潔白的發絲反射餘陽的光輝。他淡藍色的虹膜裡夾雜著透明的絲縷,讓眼睛變得更不可捉摸了。那雙和白狼一模一樣的眼睛凝視著遠處,但是它們沒有像純真的孩童一樣晃來晃去,隻是像被惡魔附身了一般,盯著遠處逐漸蘇醒的森林。男孩的嘴唇微張,裡麵露出半個被蟲咬傷的傷口。 雪的右手緊緊抓著被風吹動的樹枝,左手緩慢地在安娜麵前抬起,最終指向他目光聚集的地方。這個動作和冬日節他對老獵狗做的一樣,但雪沒有像那時一樣淚如泉湧。他蒼白的眼睛淡淡地閃著若隱若現的藍色,比透明的淚水更觸目驚心。安娜這時才意識到從雪能單獨在村莊裡行動後,他每天都會在工作和晚飯的間隙消失。 自那天之後,他便經常在這裡獨自哀傷嗎。女孩的心疼痛難耐,她看到雪的眼神迷離起來,就像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白狼一樣。 她打算告訴他今天的事,她不能再忍受雪這般的痛苦了。當她說道“白狼”二字的時候,男孩的眼睛亮了,像月光一般射了出去,更加癡迷地看著逐漸被黑暗籠罩的森林。他握住安娜的手,輕聲對她說: “是媽媽……” 那個轉瞬即逝的快樂的笑容,壓垮了安娜內心最後的堅決。她拉著雪從樹上下來,牢牢抓著他的手,領著他往村莊的邊緣走。就像雪剛來到這裡時安娜開心地拉著這個剛加入人類世界的男孩的手,帶著他了解她所了解的一切。他們走得很快,雪也習慣了被安娜拉著帶著,便乖巧地跟在女孩身後。他們在無人的街道上快步前行,踩著最後一絲日光走到了村子的邊界。在這之外,就不再是安娜的世界了。 女孩吞了口口水,咬咬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鬆開了雪的手。 “回家。” 這是雪再熟悉不過的一句話了,每次飯點到了母親都會高喊她在外麵玩耍的孩子。安娜也經常叫男孩回房子裡吃飯休息。但此刻這句話完全是不同的意思了,它指引的方向,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是雪本來的世界。 男孩瞪大了淺藍色的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的手還徘徊在安娜的手邊,有點不知所措。安娜抬起頭來直視他的雙眼,再把手舉起來,學著男孩之前的樣子,指著遠處的山巒說道: “回家。” 不知是真的聽懂了還是感受到了安娜的情感,雪的臉上綻放出了喜悅,同時也有憂愁和不舍。安娜感到自己也哭了出來,真是太奇妙了。雪學著安娜的動作笨拙地給女孩揩眼淚,但被安娜推開了。 “回家!” 快點!在我反悔之前!安娜豪橫地醒了把鼻涕,用袖子吸走淚水,插著腰瞪著白發男孩。隻見雪靠了過來,用粗糙的臉頰蹭了蹭安娜的臉頰,那一刻她還以為他要擁抱自己呢,不過自己確實沒告訴他人類喜歡擁抱。 男孩一步步往前走,偶爾回頭看安娜一下。每次和男孩對上視線,牧羊人都隻是擺擺手。雪越走越快,安娜看著他爬上山坡,越過丘頂,然後消失不見了,隱蔽到大自然裡了。安娜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一陣快活,她不受控製地對原野放聲大喊: “雪——” 太陽完全落下,夜幕籠罩,繁星現形。很快,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回聲。 “安娜——” 她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