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下得一天比一天緊,啪塔啪塔地踏在房頂上,順著陡峭的趨勢跳下來,砸中瑟瑟發抖的雞犬。冷風也順勢舞蹈起來,卷起一片雞鳴狗吠。雪趴在“窗戶”的邊緣,看著窗外的空闊雪白的山林和掛上金色紅色裝飾的村莊。 他沒辦法清晰說出自己來到這裡多久了。這段時間小男孩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認識新世界上,他透過安娜的繪畫和肢體動作認識了他原屬於的世界,這一家人也漸漸習慣了雪這樣一個友善的存在,開始對他有說有笑了。村莊裡一些其他的孩子也發現了被“雪藏”起來的新朋友,在某一天裡突然從窗戶邊上冒出幾個小腦袋,好奇地打探著和他們一般年紀的白毛男孩。 但即便每天的生活都過得豐富有趣,雪卻陷入了深深地苦惱——他感到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占據他的大腦,讓他迷戀起這裡了,那是一種仿佛回到了家的感覺。 這太奇怪了,明明現在和我的同伴分隔兩地。雪發現院子外有一個老人正踩在一個破舊的木桶上給自家的屋頂掛上裝飾物,卻不小心把手裡的工具弄掉在地上,彎著腰夠不著。他立刻把手臂從窗戶的楞上收回來,光著腳跑出門去。 經過兩個月左右的修養和安娜的照料(她說沒有傷到骨頭),雪的腳踝已經康復了。上周他被允許離開房子,到周圍人少的地方晃晃透透氣。但雪考慮到自身的性質和異於常人的長相,還是很少出門。 他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厚“衫”,身軀上套了一件深米色的羊毛厚“馬甲”,後腿裹了一層毛茸茸的灰色“羊絨褲”。雪真的沒想到,這些軟綿綿的草食動物毛發竟然可以做出比獸皮還要暖和舒適的衣物。男孩赤著腳踏進白花花的雪地裡,冰冷的腳掌吞噬了全身的溫存,讓他精神飽滿。他朝著剛剛那老人的方向大步跑了過去。 老人見到這位從未謀麵和自己一樣一頭雪白的男孩有點震驚。雪低下身子撿起了掉在雪裡的“鐵”製工具,舉起來交給站在木桶上的老人。那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充滿皺紋的臉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出龜裂的手摸了摸雪帶著猙獰傷疤的額頭。老人的手很粗糙,劃過男孩一樣凹凸不平的額頂。雪的腳好像沒那麼冷了,因為心裡產生了奇怪的溫暖。 紅日銜山,老人也完成了房子的裝飾,搬著木桶離開了。雪回頭看到牧羊人一家的房子“煙囪”裡已經冒出了炊煙,意識到晚食的時間到了。他大口噴吐著寒氣,跑回房子裡去。 安娜的母親煮了“湯”,香氣從“門”外就能聞到。雪推門而入,安娜已經回來了,身上還沾著泥土和塵埃味,正在整理她被雪花打濕的“辮子”。她坐在“餐桌”邊,把金色的毛發散開,用小巧的手指梳幾次,再用他觀察多次仍無法模仿的動作把它們編出整齊地花紋,最後拿原來的繩子捆上。火光中金燦燦的,在昏暗的房間裡很明亮。一旁是安娜圓潤的臉頰,和驕傲的形狀崎嶇的鼻梁。 成年男人正在用他寬厚的大手點著桌子上的“錢”——這據說是人類社會交易專用的物品。他清點完畢後將其中較小的一遝遞給女兒,後者麵露喜色地接了過去。雪發現三人都穿著深色厚實的皮毛,和自己單薄的衣物仿佛處在兩個世界(人類真的是很怕冷的物種)。 聽到雪的動靜,安娜欣喜地轉頭看向他,然後飛快地對著父母說了一句,就揪上掛在“椅背”上的棕色羊毛“毯子”朝他走了過來,拉上他的手出門去了。雪跟在安娜身後,仔細欣賞牧羊人漂亮的毯子——上麵有紅色的羊毛穿插在毯子的邊緣,平湊成花朵的圖案,有趣極了。同時,他也很喜歡人類的“鞋子”走在雪地上留下的怪異痕跡——明明和腳一點都不像,還和狼爪留下的大同小異的足跡不同,每個人的還花紋各異。雪一會看看女孩的辮子,一會回頭看看留在身後的腳印,就這麼盲目地跟著她走到自己從未去過的區域。 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身處一個更明亮的走道,旁邊的屋頂上都掛著紅色黃色的“燈”。中間的雪已經被鏟乾凈,露出鋪了石板的地麵。雪意識到這是很特別的地方,和窗外那片泥濘的小路截然不同。他們身旁突然飛馳而過幾個興奮的孩子,他們嬉笑著跑過去,看上去快樂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雪的存在。女孩回頭對著他笑一笑,繼續拉著他往前走。身邊的人類多了起來,也響起了一陣輕快的旋律。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雪還是被這種輕飄飄的氛圍感染了,也變得快活起來,腳步都輕盈了。 很快兩個孩子穿過了那個,進入了一個更寬闊的空間。那是一片大概有七八個營地那麼大的空地,中間種了一棵巨大無比的樹。粗壯的樹乾就那麼孤傲地矗立著,俯視著身下的村莊。樹乾上也掛滿了彩色的裝飾,有閃耀的球,也有鮮艷的彩帶。空間的邊緣是比房子更高大一些的人類住所,都亮亮堂堂的,下端是一些大人,推著自家的“推車”,上麵擺著各色的物品,周圍或多或少圍著一些小孩。明明是在黑夜,雪卻感到這裡無比光彩靚麗。這種所有人都歡樂著的氣氛,像極了族群裡的成年禮。 這或許是人類慶祝什麼的一種特殊儀式。 空地的另一邊有一群人在唱歌,聲音悠長婉轉,堪比夏日的森林,但又多了一種大自然所沒有的溫暖和柔情。女孩鬆開了雪的手,男孩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心已經微微出汗了,被寒冷的空氣弄得有些疼。安娜張開手臂,做出一副驕傲地展示般的動作。 “冬日節!”她很興奮地說出三個字。雪沒聽過這三個字,但大概是眼前景象的名字。 緊接著,安娜從腰側掏出父親給她的那一遝“錢”,在雪的麵前揮了揮,接著又拉著雪的手,向著一個散發著極其動人的香氣的推車走去。 那個地方已經圍了一群孩子,各個頂著被凍紅的臉蛋眼巴巴地盯著那高大人類的動作。那人類把肉塊串在粗細適當的樹枝上,然後撒上一些味道刺鼻的粉末,再往滾燙的火架上一放——香氣就出來了。雪聽到自己的肚子嘟囔了一聲,卻立馬被其他孩子的起哄聲鎮壓了下去。眼看著眼前的人頭越來越多,隻見安娜用健壯的肩膀把其他吵鬧的男孩子們都擠開,轉眼就鉆到了推車的最前麵。 雪安靜地站在人群的外麵等。就在這時,兩個在最外圈的男孩注意到了旁邊這個長相詭異的新麵孔。他們轉過身來,先是用詫異的目光,打量了雪一番,這讓雪心裡有點毛毛的。然後他們小小的眼睛再相視一下,露出不太友好的笑容,再次看向雪,隻是氣場變得不可愛了。 其中個子高一點的男孩先開口了,雪大致聽出幾個字:“這”“什麼”。每次雪有疑問的時候,都會指著那件東西向安娜重復這兩個字,所以他大概明白這是詢問物體名字的問題。那男孩指著雪的臉,又用更囂張的語氣問了一次,引起了幾個其他孩子的注意,都紛紛回過頭來,看著這長著淺藍色大眼睛的怪家夥。 “雪。”即便心裡很不爽,雪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那男孩好像對於雪的回應很驚訝,看一看身邊圍過來的孩子們又喝了一聲。然後快速地沖著雪伸出手來,瞄著那銀白色的毛發去了。雪敏捷地跳開,卻被身後早已站定的圍觀者推了回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惡意,手臂的肌肉暴起,把男孩的手暴力地推開。 那人類更是惱羞成怒了,眼看著就要向雪踢來。雪把身子弓起來,學著媽媽和父親的樣子從喉嚨裡扯出嘶吼。他才不怕這些不明所以的人類幼崽呢,他可是和野獸廝殺的成年族員,是在自然的淩虐下生存的奇跡!男孩身邊的其他孩子看上去已經加入了前者的陣營,都握緊拳頭,皺起毫無兇狠感的臉頰。 氣氛緊張的都要結冰了。然後雪聽到一聲大吼,那麼雄壯威武。安娜拿著四串肉從後麵一腳踢向那些男孩的臀部,後者哀嚎一聲,但看到這個體型比自己厚實高大一些的牧羊人,就憤恨地離開了。安娜瞪了在場圍觀的孩子們一眼,後者都老實地四散跑走。雪直起身子看著牧羊人,才發現她的年歲好像比周圍的孩子們都大些。 難不成這個儀式的主要對象是更小一些的孩子? 女孩走到雪身邊,往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掌裡個塞一串肉。香氣立馬淹沒了男孩心中的怒火,又跟在安娜身後走著,邊走邊大快朵頤。 要是能帶回去給媽媽嘗嘗就好了。雪這麼想。 後來安娜帶著雪幾乎把每個推車都去了個遍。這一路上雪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幾乎所有人都驚詫於這一頭白發和這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但牧羊人氣勢洶洶,昂首挺胸地晃悠,也沒人敢上前來挑釁。 每個推車上的東西都不一樣。有鹹鹹的食物和甜甜的食物,更有很多不能吃的東西,比如和安娜毯子上的羊毛紅花一樣漂亮的羊毛小毯子。雪被這些漂亮的玩意深深地吸引,安娜咬了咬牙,把那剩下的一遝“錢”遞給了推毯子推車的女人,後者數了數那些“錢”,給雪了一塊最小最薄的彩色毯子,男孩開心地把它圍在脖子上。 他們甚至還喝到了奇怪的水。那水是黑紅色的,卻比血液多一分暮光的顏色,在火光下是帶著紫的深棕色,像極了父親的毛發。那個液體不要“錢”,安娜悄咪咪地趁那人不在的時候從推車上順了兩“碗”,和雪躲在角落裡喝掉了。那液體的味道辛澀,還帶著一種奇怪的香辣,把喉嚨和鼻腔燒得滾燙。雪嗆了一口,安娜咕嘟咕嘟喝完,看著雪哈哈大笑。白發男孩意識到這液體很符合他們對於父親名字中的“酒”字故事的描述,那是一個關於爺爺闖入人類村莊偷喝人類黑酒的故事。他大膽猜測這就是所謂的“酒”了,一種幼稚的驕傲伴隨酒的火辣在心中蔓延。 空地上的推車開始減少,儀式也即將到達尾聲。安娜看上去也有些疲憊了,腳步都慢了下來。雪一開始還想過如果牧羊人睡過去了自己可以背著她回房子,就像以前在森林裡背著其他小狼一樣。但女孩就是撅著小嘴,拉著雪的手在空地上晃蕩,好像流連忘返。 最終這裡隻剩下大人們了,孩子們都回家了。兩個孩子也隻好離開這快樂的儀式。安娜已經睡眼惺忪,畢竟乾了一早上牧羊人的工作,幾乎是雪在拉著她往來時的方向走。 他們走進寬敞的小道。就在一切都安靜的讓人安心時,一個成年男子的大嗬聲從遠到近地傳來,伴隨著一個矮小的黑影沖進走道裡,和雪他們碰個正著。安娜被這吵鬧的動靜驚醒過來,眼睛瞪大了——那是一隻已經不年輕的狗,看上去比安娜家的老牧羊犬還要老一些。但她毛發短而柔順,四肢也更加修長,隻是臉上已經留下了歲月的痕跡,腹部也鬆弛地垂了下來。此刻,她黑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殘缺的牙齒微微翻出嘴唇,激烈地喘息著。 那個發出大聲音的男人也跑了過來。雪見狀腦子一片空白,直接把那隻黑狗緊緊抱住護在身後。那男人有點惱怒地走過來,看到自己追趕的狗被一個陌生的男孩保護著,大步上前瞪著他們,也不好對雪做什麼,氣氛陷入尷尬。 雪緊緊摟著她,感受著她年老卻劇烈跳動的心臟。那老狗的身體顫抖著,還不時掙紮,好像以為雪和那個男人一樣對自己充滿惡意。 “喂,發生什麼了。”男孩問她。那狗聽到身後的男孩竟然說出了自己的語言,驚嚇地回過頭來,雪這時才意識到母狗嘴角掛著一片血痕,下麵是模糊的皮肉。那男人有點不耐煩了,想朝雪走近一點,安娜見狀立刻走上前去把男人堵住,和他交流起來。雪感覺不太對勁,又對那狗問道: “沒事,我不會傷害你,告訴我你怎麼了。” 她平靜下來,凝視著雪淺藍色的眼睛,結巴地交代:她是一隻獵犬,那個男人是它的主人。曾經他們是很好的夥伴,但現在她年老無法再完成獵犬的任務,那男人就要把她賣給屠狗的人去,她得知這個消息後就掙脫鎖鏈跑了出來。 雪知道後非常慍怒,就連狼這種嗜血的猛獸都會善待為族群貢獻一生的老狼,這個人類竟然就這麼背叛了自己多年的同伴。安娜回過頭來,麵露難色,看來那男人非常強硬。雪快速地組織語言,對牧羊人說到: “狗,不,跑,死。” 那男人對於雪的話感到很詫異,也更加羞怒了。正要越過安娜向他們伸出大手,安娜緊緊抓住那男人的手臂,跟他嚴肅地說了些什麼。 “回家……錢……給你……狗給我。” 語畢,男人跟著兩個孩子上路了。雪抱不動這隻大狗,她便乖乖地跟在他身旁。很快他們回到了牧羊人的房子。安娜和父親交代了這件事,後者眼睛裡帶著復雜的情緒,但很果斷地遞給了那忘恩負義的男人幾張“錢”,麵容凝肅地把他送出了門外。 看來人類之間也有善惡之分。 經歷了剛剛的驚險,安娜也不困了,在房子裡和父親聊天,雪則在門外的院子裡給老狗的傷口塗藥。深夜的風更加淩厲,吹在他們身上格外的刺骨。那黑狗感激地看著雪,用濕潤的舌頭裹著滾燙的口水舔舔雪被風吹紅的臉頰。這時安娜來了,她的步伐沒有聲音,悄然地來到男孩身邊蹲下。雪把頭看向安娜,女孩的嘴唇紅紅的,看上去剛剛很激動。但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很沮喪的樣子。 “狗……不……這裡,錢……不……”雪沒辦法聽懂這句話,但他感受到一股悲傷的氣息。黑狗好像明白了意思,輕輕對雪說: “她的意思是這裡沒有足夠的錢讓我留下來。”黑狗黑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狗兒的特質好像就是不管麵對多大的困境,隻要你給它一點溫暖,他們都會笑著活下去。雪擁抱了黑狗。在擁抱她的時候,他的視線穿過院子的“柵欄”和抱在一起的羊群,看到了遠方綿延的山丘和空曠雪白的山麓。他突然靈機一動,扶住老狗的身子激動地對她說。 “我知道你可以去哪裡了!你叫什麼名字?” “梵妮。”老狗聽到雪的話語,快樂地搖起尾巴。 “看到了嗎,那邊的森林和山,”雪讓梵妮轉過身,用手指向森林的方向。“你跑過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什麼都不管地跑過去,到森林裡麵你會遇到一群狼,你告訴他們你是雪的朋友,他們會收留你的。”黑狗聽到“狼”這個詞,對雪投來了質疑的目光,但雪已經看不清梵妮的眼神了,因為他的視野已經模糊。身旁的一切都渾濁了,雪隻能看到遠處沒有火光沒有溫暖的黑黝黝的森林,同伴們的麵孔浮現在他的麵前。男孩開口,嘴唇卻止不住地顫抖。 “你會看到一隻白狼,你跟她說,你跟她說,”他感受到有滾燙的液體流過自己的麻木的臉頰,一整柱的溫暖,一整眼眶的心酸。他想起那一雙比太陽還溫暖還溫柔的淺藍色眼睛,那根溫暖的粉色的舌頭,那他告別多月的熟悉的味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雙淺藍色眼睛。 人類真是怪異的生物,怎麼世間萬物唯獨人類的淚水這麼充盈,唯獨人類的心靈這麼晶透敏銳,像一片垂危的月光,漂泊在充滿血霧的世界裡。雪吸了下鼻涕。冰冷的鼻涕回到了滾燙的鼻腔裡,但流淌出去的眼淚就像他所愛的生命,永遠無法回到他身邊了。 安娜有點驚訝,伸手幫他揩去眼淚。梵妮專注地聽著雪的話,連鼻息都變得安靜。 “你跟她說,雪很好……”雪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隻是摟著梵妮的脖子沉默著。安娜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也什麼都不說。幾分鐘後,男孩猛地推開了老狗,梵妮站立著看著兩個人類,雪對她大喊道: “快去吧!快去吧!”黑狗在窗中透出的暖光裡看了他們最後一眼,然後轉身遠方的山巒跑去了。 轉身向著他的家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