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樹葉金燦,秋風吹過,吹來了勝利和歡樂的氣息。狼群滿載而歸,回到了大本營,狼王丘走在最前頭,他棕色茂密的皮毛隨著風打著小圈。日落斜陽噴灑在樹頂,透過縫隙投射在他身上,像是他閃著自信火焰的雙瞳中迸濺出來的餘煋。健壯的四肢向前邁動著,帶領他身後的獵手回到他們的家園——我和留守的老狼白豆一起留在大本營,聽到他們凱旋的聲音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我激動地奔向巖穴的洞口,感受獵物甜美的香氣和一個個熟悉的同伴的氣味順著秋風流進鼻子。 大部隊已經把獵物運到了洞穴門口,我站在高處:每次看到狼群帶著獵物和雀躍滿載而歸時,暖意就能驅散這初秋的寒冷。大家都停下了腳步,丘抬頭與我對視了一下,點了一下頭示意我不必下來。他轉身朝向他們的獵物——一隻肥大的母鹿,瞪著不會再眨的眼睛躺在狼群中間。丘低頭,幾乎是輕而易舉地撕下一整條鹿腿,在他這個動作之後,饑腸轆轆的族員收到了狼王的信號,在他轉身離場之後一哄而上。 為了追捕這群遷徙的鹿他們兩天前就出發了。榮譽族員沒有優先進食可見這個獵物的捕獲是每隻狼都出力了的——榮譽族員是僅次於狼王的群體,他們都是經過狼王認可的優異的對族群有卓越貢獻的族員,經常在狩獵中為大家帶來轉機,所以大部分的獵食中他們會僅次於狼王進食。誰出了多少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誰也別想在吃飯時邀功貪小便宜,公平公正。這已經成為了狼族的共識。 丘走上石穴的臺階,嘴裡鹿腿還滴答著鮮血。他把鹿腿放在我麵前,我身後的白豆默默底下脖子。 “寶寶情況怎麼樣。”他雄厚的嗓音回蕩在石穴裡。 “好著呢。”我說,白豆晃了下尾巴,識趣地走出了洞穴,去和狼群分一杯羹。 白豆是狼群中最老的狼,已經十五歲了。雖然年輕時沒有什麼功績,但善良溫和,也憑本事活到了這個年紀。我看著白豆花白佝僂的背影漸漸遠去。 “今天和白豆討論了怎麼給孩子取名的事,”我俯身臥下,鼓脹的肚子用後腿微微支撐著以不接觸粗糙的石麵,丘咬下一口肉,聽著我說話。 我大致向他匯報了今天的情況和我們討論的結果。總而言之,一切正常,而名字這種事情留到出生那一刻也不遲。 一言兩語間,龐大的鹿腿已經被我們啃食乾凈,大部分族員都在大本營外的空地上享受餘暉的暖意,隻有一兩個獨自回到洞內倒頭就睡。我看著身邊平靜的丘,擅自依偎了過去,他挪了挪,找了個兩隻狼都會舒服的位置。 “雖然白豆沒有生過孩子,我相信她能把你照顧好。”他凝視著縮在角落裡的老母狼。我朝他茂密的頸毛上噴了一口氣,狼王甩了甩頭,嘴角擠出一個笑容。 “毛球,你一定會生下並培育出這世界上最強大的狼,”他深棕色的眼睛伸向外麵,落在他的族群上。“我不但要我的孩子們成為最優秀的獵手,我還要他們成為我們狼群的史詩。”我心裡咯噔一下,對還未謀麵的新生兒抱有這樣的期待真是他丘的作風,但我也隱隱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絲憂愁,不過既然他沒有提起,我就不會問。 這是這位狼王的風格。 夜幕降臨,經歷長途打獵的狼群縮進還留有太陽餘溫的洞穴裡,整個族群成一個螺旋的不規則圓形——丘和我睡在偏內的圓心上,這個位置方便突發狀況指揮,還不會第一時間被外部的危險觸及。之後是榮譽族員,最外層是普通族員。大家都酣睡著,我被肚子裡的動靜驚醒,用鼻子確認了一下孩子沒事。腫痛的乳房快要開始分泌奶水了,站起身來微小的刺痛讓我不太習慣。我看到丘獨自站在洞口,看來他已經醒了,並且把守夜的狼叫回來睡覺。我跨過熟睡的狼群,走到他身邊。 他沒有看向我,我坐在他旁邊,離他一爪的位置。他的胡須在夜色下輕輕顫動,高光在眼睛裡跳動。我終於決定開口詢問。 “發生什麼事了?” 自從我臨盆,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參與狼群的任何狩獵或巡邏活動,其他狼為了我的心情也不跟我提外麵的事,但我好歹也是個成績不錯的獵手,也是個善於洞察心靈的家夥,自然能嗅出狼群中彌漫的不安。 丘見瞞不了我了,咧開黑色的嘴唇說道: “在我們的邊境處聞到了異樣的氣味,可能是一隻老虎。” 咚,什麼東西敲了一下我的腦子,我的肚子也跟著一動。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把獵物帶回大本營?還好及時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丘最討厭聽到質問。 “氣味很淡,它已經走遠了,如果久久不歸或者有所變動,那麼更會讓狼群驚慌。”他站起來,粗大的尾巴微蕩,用鼻子碰了下我的臉頰,似乎是在安慰他眼裡這個受驚的王後。 但說實在的,比起老虎,我對於丘的決策更感到不安。他呼一口氣,白霧環繞在他嘴邊,攏住一把月光。丘起身,我也站起來,一起回到我們的床鋪上。 肚子又是一陣躁動,母性湧上心頭,漫過全部思緒。丘經歷跋涉也很疲憊,輾轉反側還是入睡了。現在整個狼群隻有我清醒著,我被新生命即將誕生帶來的激動沖昏了頭腦,那些小生命似乎隨時會探出腦袋,會纖弱地叫著爬進我的懷抱。我已經等待了兩個月,從盛夏等到入秋。我是否在等什麼去打破現在生活的平靜?呀,母性真的會讓一顆心靈胡亂溜達,想七想八,又或許是我太久沒外出奔跑了? 就這樣想這想那,我終於深深地睡了過去。 我期待已久的新生命,快點到來吧,你們的媽媽已經迫不及待了。 (二) 在第一抹光線射進洞穴前,我的嚎叫已經把所有狼吵醒了,一些狼不自覺地抱怨了幾聲,被丘狠狠瞪了回去。洞裡已經清理乾凈,白豆在早起時看到我臉上的痛苦表情就知道時候到了。現在大部分狼都守在外麵,有些繼續睡,有些跟著晨光舒展筋骨。 “用點力,已經能看到一隻耳朵了!”除白豆之外,其他經歷過或見證過生產的母狼都圍在一旁,興奮地團團轉——這是狼神賜給母狼獨有的幸福,對於新生命降生的異常的歡喜,和把這些可愛的小家夥生下的權利,哪怕她們要經歷分娩的痛苦。 憋著一股勁,我感受到有一個輕盈的東西離開了我的身體,之後就很順利的,像是一股氣流湧出,我瞬間一陣輕鬆,周圍也是一片歡呼。我彎過身子,白豆已經把我的孩子推到我的懷中,我急切地舔著他們身上溫熱的羊水。成年狼粗大的舌頭拂過他們光滑的身體,小家夥輕聲地嚎叫。 終於見到你們了,我的三個孩子。 丘聽見歡呼,靈敏地躍上石階,沖到我身邊,站著注視著我們母子四人。這不是他第一當父親,但他幾乎是雀躍地奔向狼群—— “我的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降生!” 狼嚎滿地,這一天好像整個森林都被我們的歡呼聲撼動,樹甩著枝條,落葉親吻激動的狼群。經過祖先千年的斟酌,秋日是最適合產仔的季節——沒有夏季潮濕難纏的蚊蟲,等到了寒冷的冬季小家夥們也可以跟隨狼群一起移動,以便尋找冰雪中稀缺的獵物。為了保障每隻小狼的健康成長,狼群最多在一個冬天一起照顧一個生產的母狼和她的幼崽,所以新鮮血液的注入足以讓大家如此興奮。 小狼急切地尋找著母狼的乳頭。跟著乳汁的芬芳和野狼的本性找到了自己的食物。他們一扭一扭的身體已經乾燥,漸漸可以辨識出自身的毛色了——那個嘴裡占著一個位置,爪子卻推開妹妹,生產時讓我最痛苦不堪的小狼呈現出和丘一樣的紅棕色的絨毛,丘將他命名為酒丘——聽聞在丘年少時曾闖入人類的酒窖裡,不小心舔食了一種神秘的液體——那黑紅辛辣的液體就是酒了。所以酒不單是獨屬於丘的名詞,更是他作為狼王的英武事跡的錦上之花。 二姐是一隻毛色淡金的小狼,麵對哥哥霸道的占位,不甘示弱地推搡著。白豆說以她現在的毛色,長大後應該是一隻沙金色的狼。我腦子裡突然閃過小時候誤打誤撞跌進一片太陽花叢中的情景,一朵一朵的小太陽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向丘提出了這個名字,他點點頭。 最小的那個表麵上不與哥哥姐姐們爭搶,卻是把自己口中的乳頭咬得最用力。我有點無奈地抬起爪子撥了撥她的身體,小家夥哼唧一聲半點都沒有鬆口。她的皮色是黑的,白豆說這讓她想起剛出生的毛球,也是一個不爭不搶的黑石頭,沒想到長大後會這麼婀娜多姿聰明伶俐。 “這麼愛咬,和小老鼠一樣,就叫暮鼠吧。” 生產的快樂告一段落,一陣微寒的秋風吹過,大自然的無情提醒著狼群:艱苦的冬天即將到來,你們能捕到東西的日子越來越短了。殘酷的事實擺在麵前,自然的規律也不會因為狼群的心情改變。今早開始小風不斷,從石穴上風處吹來。 丘很麻利地召集了族員,分了一支巡邏隊和一支狩獵隊——昨天捕到的肥美的鹿已經被狼群分食殆盡,並在洞穴後麵的冷泉口儲存了一些。然而丘自己卻留在了營地,表示想陪伴孩子度過來到世界上的第一天。狼群的暢聊聲此起彼伏,又慢慢遠去,我把三個孩子安置好,讓他們溫暖地睡在白豆的身邊。 “丘,”我一步飛躍下石穴,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已經多少天沒有這樣輕盈地跳躍,降落,感受柔軟的落葉和冰涼的泥土承接腳掌的酥麻?我落下,想直視丘的眼睛,但即便我已經生下他的孩子,麵對他深邃幽暗的雙眼,我還是會忍不住低下頭去。 我察覺到了他的不安和猶豫。丘向來好戰,如果換做以前的他,知道有老虎在領地內出沒一定會帶領狼群沖鋒去挑戰,不論是為了展示他狼王的勇氣和實力還是單純的挑戰情結。但昨天還嘗試安慰我的他剛剛還指揮狼群往發現虎跡的反方向行動…… “毛球,真的什麼都能被你看透。”健壯的公狼凝視著我,我沉默不語。他別開視線繼續道: “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好戰,我有了想要培養的孩子,我要保證他們能安全的長大,保證我活著,把我會的都交給他們,保證沒有狼敢覬覦屬於我孩子的狼王之位。”丘咧著牙,說話時毛也在抖動。我向前貼住他的肩膀,這雙比我的高出半個頭的肩膀,這雙兩年前征服狼族的肩膀。 我理解你,我會服從你的選擇。 突然,幾乎是讓我們窒息的一瞬間,一陣不是風聲的動靜從遠方傳來——不是遠方,最多四百米,從下風處。 是什麼,不可能是剛出發的狼群。這個聲音肆意妄為,仿佛是在森林裡橫沖直撞。 因為石穴處在上風口,所以他們什麼都沒聞到。丘和我飛快的相視一下,我們沖回石穴,搖醒打啍的白豆,後者在狼崽的叫聲中驚起,我簡單說明了情況。 一隻老虎正在直奔我們的洞穴。 三隻成年狼立刻叼起三隻小狼出發,相信回歸的狼群見到石穴附近的虎跡會明白他們的情況的。還好小狼剛出生並不重,隻是嬌小可憐,跑快點會不小心被牙齒碰到,嗷嗷叫。丘走在最後,聽著老虎的動靜,我走在最前,抉擇行走的路線。 “別走了,它用跑的了,能順著找到我們的。”丘突然放下了口中蠕動的酒丘。我和白豆悵然地看著他。 今天的風比昨天的冷好多。 我還來不及鬆開口中的太陽花,腳步聲就越來越響。六隻耳朵齊刷刷地豎著。丘不再看她們了,他轉過身,麵向聲音的方向。好像在說: 來吧,讓一個父親來展現他的英勇。 來吧,讓一個狼王來展現他的威嚴! (三) 來了,視線中大搖大擺的,一個棕黃相間的大貓邁著狂傲的步伐出現在狼王的麵前。僅僅一百米,我甚至都可以看到這怪獸身上呼吸的起伏。丘尾巴平舉,裂開嘴角,毛發蓬鬆,喉嚨中傳出滾滾嘶吼。白豆已經將小狼藏進更遠處的樹叢。我看見老虎伸出了藏在肉爪間的利刃,他們靜置著,等待著,劍拔弩張。 我使出最大的力氣嚎叫一聲,在這個悠長尖銳的嚎叫聲中,他們沖向了彼此。 他們幾乎是同時躍起撲向對方,但丘比老虎跳的低一點,他從老虎的雙爪間穿過,躲開了這個猛獸的撲咬。他試出這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家夥,我躍進戰場,和丘從側麵一起夾擊,讓這行動笨拙的東西絆在了一塊隱蔽的巖石上,它吼叫一聲,丘抓住機會撲在老虎的背上撕咬,它的後頸頓時鮮血淋漓。但奈何狼爪不如貓科動物那般擅長攀爬,丘很快就被重重甩在地上然後迅速跳起來,我看到他的身側已經被擦破,留下了鮮紅的血。 “毛球!”他幾乎是吶喊著再次襲向老虎。“你必須活著去照顧我們的孩子!”我愣了一下。我想起我那在我出生不久後死去的父母,和那個我迎接的第一個艱苦孤獨的冬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想作為一個族員和我的王一起戰鬥,我又想起今早的場景,內心好悲涼。 老虎的臉已經被丘抓的血肉模糊了,而狼王也隻是受了點小傷。它好像有點氣急敗壞了,大膽地撲了上去,直奔丘的脖子。後者卻像螞蚱一樣跳開,躲開了攻擊,還把老虎的肩膀抓傷了。但這個老獸好像突然被閃電擊中一般,猛得一扭,就把丘的前腿含在了血盆大口中。我撲上去暴啃虎眼,它卻不鬆口。然後他狠狠一甩,丘的右前腿永遠和他的身體分離。 狼王顧不上慘叫,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看著老虎口中自己的肢體。狼群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他們聽到我的嚎叫後趕回來支持我們了。老虎叼著丘的殘肢,拖著滿是抓痕的臉擺尾而去。 我們勝利,我們保護了我們的孩子! 狼群趕到,白豆也帶著三個狼崽出現。所有族員都震驚地看著屹立不倒的狼王,被血染紅的狼王。他臉上還殘存著戰鬥時的兇惡,帶著殺氣的眼睛掃視他的狼群。他那條被咬斷的腿像瀑布一樣淌著血。我那一刻沒有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突然意識到不對勁,認真地看向那片鮮紅——那隻狡詐的怪獸!它沒有咬斷丘的骨頭,而是直接連筋帶肉地把整條腿的骨頭抽了出來,隻留下狼王大腿殘存的皮毛。 丘突然看向我,他被血染紅的黑色的睫毛下是他恐怖的眼睛。那麼黑,那麼悲絕。然後他看向他的子女,那些讓他對未來充滿希望和猶豫的牽掛。他怒視他的狼群,他的同伴。 然後,這位不可一世的狼王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