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一向吵鬧的夏蟲都屏住了呼吸,隻能聽見狼們的腳步聲。哈奇帶著迎擊隊沿著老虎味道的方向出發了。拿波帶著其他的狼往更隱蔽的碎石山丘前進。 一路上無狼發話,成年狼沉重的呼吸讓幼崽們更加不安。明雪撞了撞狼王的肩膀,大公狼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才低頭和小家夥們介紹碎石山丘曾發生過的故事。 狼群依然死氣沉沉地前行。我的孩子們都不時緊張地回望——雖然不曾親眼見到老虎,或許他們出生時聽到的咆哮和血飛濺的聲音,已經讓他們產生了足夠的畏懼。沖沖走在我身邊,清澈的雙眼直視前方。 “毛球,去看看他們怎麼樣了,我們快到了。” 狼王回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月光下麵部的線條顯得更加蒼老。我冷靜地注視他,又看了眼黑夜裡閃爍著迷茫光芒的三個孩子,然後踏上危機四伏的征途。 我以我最快的速度奔跑,沿著我們來時的路線經過石穴尋覓著哈奇的氣味——我真希望我的四爪可以再有力一點,再纖長一點。時間在每一次眨眼和吐息間流淌,處在兩隊中間的我不知道任何消息,隻能憑著寧靜的森林安慰緊繃著的心。 漸漸地我也能聞到那個猛獸的氣味了。一瞬間,我的毛孔激動地戰栗,每根毛發都激烈地抖動膨脹起來,血液在下麵翻滾。我加快步伐,我同伴的味道越來越濃,黑夜中的森林在我的視線裡越來越明亮。 是它! 棕色的斑紋,已經被四隻狼包圍在一起。它殘缺的牙齒更加斑駁,被丘抓爛的臉已經腐爛的失去了作為大貓的威風,深紫色的腐肉一朵朵排列在臉頰上,隻剩下殘存的白色毛發裹夾著貪婪兇惡的黃色眼睛。它的目光和我對視,無限的怒火噴出我的心房,我幾乎是無法忍受地張開我的嘴吻嘶吼了一聲。哈奇跑到我身邊,把嘴吻壓在我的耳朵上。 包圍圈已經足夠小,換做一般的老虎,即便在身材上有遠超於狼的優勢,但在麵對五頭強壯的成年狼時還是會猶豫一番,多半都要轉身而逃的。但這隻曾經帶走了我們強大的王的醜陋的怪獸鎮定地矗立在原地,惡臭的口水滴答在我們的領地上。 它就是要來此一戰。鼻息噴湧,我從它看我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絲挑釁——我想起冬天所有的寒冷、饑餓、苦難,帶著我剛出生的孩子離開狼群中最溫暖舒適的位置,失去了童年與我嬉戲玩耍的夥伴,和所有的變換,沉重,嘆息。我將利爪深深地刺入土中。 醜貓已經將他的大爪從偽裝無害的毛套中伸出,月色下泛著不善的白光。就在我的肌肉已經蓄力準備躍出之時,身旁的灰色母狼用前腿攔住了我。我看向她,她金色的眼睛如此平靜,眼瞳邊緣的黑色像瓢一樣穩穩地盛著金色的高光,像死水中沉澱的烏鴉巢內掉落的光洙。 “告訴他們我們開戰了。” 她輕輕對我說,然後臉部的肌肉突然繃緊,黑色的嘴唇拉開露出尖銳的黃牙。那抹安靜的金黃瞬間被打破,閃動著隻有在狩獵時她才會展露的血光和殺意。她粗壯的大腿猛地一蹬向那怪物撲去,其他的狼就算膽顫,看到榮譽族員的沖鋒也都鼓起勇氣沖了上去。我不敢再看,怕自己克製不住內心躁動的情緒,怕看見我的同伴血流成河。 我趁它還無心注意我時跑回狼群。為了不讓老虎跟著氣味找到大部隊,我故意繞了遠路,經過一條溪流以切斷我氣味的蹤跡,但如果真到了老虎可以在森林裡自由行動的這一步,這些舉措也沒什麼意義了。 我走入河流裡,夏季的河水清涼柔和,包裹著我的四肢,輕輕地接觸著我的肚子。哪怕已經跑了一段距離,我還能聽到背後傳來陣陣的廝殺聲、怒吼聲。我把嘴吻埋進水裡,期望永恒不變的水流能平復我的心情。透過月光照射的水麵,我看到自己還是如成年時一樣烏黑美麗,隻是我棕色的眼睛也掛上了一種滄桑。 就在我打算起身前進時,一個白色的身影攪動了平靜的倒影——沖沖站在河岸上,修長的前爪踩進水中,月光下雪白的一塵不染,襯托著冰藍色的眼睛。我突然焦急的想要說些什麼,然後我看到酒丘也出現在她身後。 “媽媽!你放心,我們不是來戰鬥的,我們隻是……”兒子的聲音蓋過了耳畔中殘留的弱弱的嘶吼聲,我突然平靜下來,定定地看著他們。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保護我們才這麼做的,但我們覺得你會需要……” 柔白的月光下兩隻小狼的身影在我的前方顯得好高大,我仿佛看到了兩隻成年的,比狼王還要雄武的狼並肩而站。“這些都是她們自己做出的選擇。”哈奇溫柔磁性的聲音充斥著我的腦海——我打算不再思考,我選擇相信他們的決定。 沖沖走入水中來到我麵前,她堅定地告訴我,他們會陪我一起負責兩個隊伍間的通訊。就在我們準備離開水邊的時候,身後突然出現的喘息聲再一次攪動了我的心。我猛地回頭,樹木間竄出一隻黑狼。八哥的臉上撒著鮮血,胸腔上的擦傷明顯,他先是震驚地看了眼違反命令的孩子們,然後立刻把目光投到我身上。 “情況不妙,我們需要你。” 我腦中一片空白,但哥哥已經拖著疼痛的爪掌往回跑。我回頭看著沖沖和酒丘, “你們負責傳遞信息。” 我躲開了兒子急切的眼神,一步飛躍過了河流。 你們一定會是奇跡。 (二) 來到戰場,我率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粉蕊——公狼的腰部被咬開幾個血洞,流淌著肉色的五臟六腑和鮮紅的血液,目光已經失去生氣。 拉拉的眼睛被血打濕睜不開,還好額頭上的抓痕並不深。哈奇周旋在老虎周圍,不時撲進老虎身上咬下幾縷毛發。我大致明白了情況,沖著老虎的正麵就飛奔了過去,我看到哈奇金色的眼睛裡閃過責備和疑惑的光芒,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抓住老虎躲避我的空隙撲到了它的背上。母狼想往前咬,但老虎不斷地回頭企圖將她咬下來。我和八哥從側麵撲擊,但這些微小的騷動並不能吸引它的注意。 老虎已經扯下來哈奇的半張臉頰,血隨著他們的糾纏濺得滿地都是。我打算撲向老虎的雙眼,但被八哥打斷了。這隻和我一樣擁有烏黑皮毛和我一樣經歷寒冷寂寞無助的公狼飛撲出去,不顧一切地猛抓老虎的眼睛。哈奇抓住時機咬向那個曾經被丘咬到無法再次長出皮毛的後頸,一塊後頸肉從大母狼的嘴中吐出。這醜陋的家夥憤怒地用巨掌扇向我和八哥,還好拉拉這時飛沖到老虎側麵,讓那大爪隻擦到了哥哥的肋骨。 我看著鮮血順著黑狼的胸膛流下,他的意識因為疼痛和過於緊繃也不太清醒。老虎龐大的身體看上去也有點搖搖欲墜,我知道勝利就在前方,隻要我們能堅持住。我感受到曾經與它搏鬥時左前爪上留下的傷口被蹭裂了,格外地刺痛。哈奇體力不支從老虎背上跳了下來,那怪物在她肚子上流下一道長長的爪印,她發出一聲慘叫。 我飛撲向它,攀在老虎的腰部,抓撓的同時,哈奇也恢復了過來,但隨即我感受到臀部傳來劇烈的疼痛——虎牙將要嵌入我的大腿,但在血管破裂之前,我被它狠狠地咬住,甩向了十米之外。 我瞬間被眩暈擊倒,視線模糊不堪。地麵的碎石摩擦過我的側腹,已經劃出道道傷痕。我隻能看見一個個黑色白色的影子圍繞著一個巨大的棕色影子轉。我識別出了八哥和拉拉,前者已經無法忍受胸口的傷口,被後者艱難地拖離老虎。 戰況過於慘烈,我知道我需要站起來邁動我的四肢去通知大部隊,但我無法起立,我感到有一個尖銳的石頭刺進了肩膀,讓我的前腿使不上力。我努力的轉頭,看到了黑色灌木叢裡的藍色眼睛。 沒有被血腥的畫麵嚇到,小白狼看懂了我眼中的話,示意身邊焦急的酒丘離開。兩隻小狼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但他們的動靜驚動了與哈奇和拉拉僵持的老虎。那個猛獸甩開兩隻狼向我們的方向跑來。我掙紮著要起立,但我的肌肉已經脫離我的控製,我隻能用小腿支起半個身子,擋在他們的去路前。我感受到那家夥血味的吐息離我越來越近,我嘴中竄過丘的名字,閉上眼睛用黑暗來麵對這個侵略者、狼群的謀害者的醜陋麵孔。 丘沒有來接我。我睜開雙眼,哈奇重重地掛在老虎的喉嚨上,死死咬住不鬆口。那猛獸的身後是不斷騷擾的拉拉。老虎疼痛地哀嚎著,用前爪撕扯著母狼的身體。成片的皮毛掉落在我身前,留下哈奇血肉模糊的軀乾停留在老虎的脖子上。這個憤怒的戰士、憤怒的母親、憤怒的狼無視疼痛叮死在老虎的頸上。它越抓撓,她就咬得越深。 我不敢想象狼中還有誰能與哈奇的堅定比較——她鮮紅的姿態與多年前的冬天,她高傲地踩著她巨大的獵物時一樣威武,令我神往。我看見她咬進了老虎花白的脖子裡的動脈,我聽見那個改變了狼群命運的猛獸發出臨終的慘叫,我聽見頸脖、肌肉撕裂的聲音,我看到這個與我心有靈犀的戰士的頭和身體。在虎爪的撕扯下分離,我聽到巨物倒地時激起的大地的震動。 終於結束了。 (三) 那個後半夜我並沒有像哥哥一樣昏過去,神經被鮮血和嘶吼觸動的無法平靜。我隱隱記得酒丘和沖沖帶著大部隊來到戰場把我們帶回了大本營。白豆和一些經驗豐富的狼簡單地清理了我們的傷口,至於能否避開感染發炎而康復,就要看自然的旨意了。 死去的狼都被埋葬在狼王們的墳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的肩膀微微緩解後就打算去一下那裡。孩子們看著我的傷口非常擔心,都執意要和我一起去。於是我拖家帶口帶著三隻小狼去到埋葬著我太多同伴的地方。 到那裡時我果然看到了那隻白色的小狼,帶著比陽光還純潔的氛圍,坐在一個個微微隆起的土丘上,平穩地呼吸著。我坐到她旁邊,小母狼輕輕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著我,酒丘坐在我的另一側。 “如果我們小心一點,她就不會……” 耳畔傳來兒子的聲音——明顯離我近了很多,小狼們已經長大了不少呢。 我聽見太陽花噓了哥哥一下,小公狼發出一聲輕哼。我目視前方的墳墓。丘的墳墓經過一個春夏已經長出茂盛的雜草,他旁邊蘋果的墳墓緊緊地依靠著父親和母親新起的乾凈土堆,我想起丘深邃的瞳孔,蘋果臨終時的眼神,哈奇就義前眼中的光亮…… “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 兒子輕輕靠上我,我閉上眼睛,把三座死去的亡靈關在眼瞼之外,低頭親吻了酒丘,又轉頭親吻了沖沖。小白狼有點震驚地微微後縮了一下,但很快就展露出欣喜的微笑,讓額頭緊靠我的嘴唇。 我帶著四隻小狼靜靜地坐了一會,不時有涼風吹過,吹奏著夏天的尾聲。我緩緩起身,女兒們屁顛屁顛緊跟在我身後,沖沖和酒丘走在我前頭。我們回到大本營,我看見哥哥已經蘇醒,身上的傷口也不再出血。拉拉坐在營地的另一側,被一隻叫花花的母狼圍著搭訕。 孩子們一窩蜂奔向明雪的五隻幼崽,那裡便傳來了爽朗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