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是狼群冀盼已久的夏季,也會隨著秋天的涼風被吹去,在下一個充滿未知數的寒冬之後,高高在上地俯瞰掙紮求存的森林野獸們。森林再次被渲染成金黃色,每到狩獵的傍晚時分,就和天邊的夕陽融為一體。漸漸地樹枝裸露出棕黑色的身體,暴露在越來越短的白晝中。明雪的孩子們也都紛紛練成了強壯的身體,能牢牢地跟在行動中的族群身後,順便踢踢落葉,玩耍解悶。 我的孩子們已經滿了一歲,雖然還不到自力更生的時候,但他們茂盛的頸毛和日益修長的嘴吻,宣告著他們對於探索自然和展現野性的渴望。拿波對於他們的積極似乎也非常滿意,在比較有把握的捕食中,會把他們安排進狼群的圍剿部隊,讓這些澎湃著的新鮮血液近距離學習。當然,因為小狼們不熟練的潛行技能,得不到公平的落葉的認可,不時導致狼群空手而歸。 但讓我欣慰的是,每當他們圍著或許有一點自己功勞的獵物團團轉時,狼王細長的眼中透露出的欣喜。 食物豐富的初秋很快就過去,來不及為冬天積累多少脂肪,不冬眠的狼群又要為了填飽肚子向著光禿禿的森林之外進發。失去了陰暗森林的庇護,走在棕色乾枯的樹葉上,大狼們心懷不安,但對於以完全不同麵貌麵對狼生中第二個冬天的小狼們,更多的躁動情緒從他們新鮮的胡須中擴散。 相比起去年的白雪,今年的寒冷更加刺骨,甚至可以說是興致勃勃的湧入這片大地。森林裡已經沒有了大型動物的蹤跡,狼王隻好帶著不安的狼群,來到帶給大家太多不好回憶的巖山。 “今年的冬天會很艱難,我們可能要經常在這裡歇腳。”拿波的聲音啞啞的,習慣了濕潤空氣的喉嚨還沒有適應深秋乾燥的涼風。他緩慢地穿過停在巖石間空地上的狼群,巨大的腳掌穩穩地踩在泥巴上,平復著狼群的心情。他轉過頭,粗大強壯的脖子迎著風,毛發輕輕舞動: “但我們有三個很有潛力的戰力,還有五隻健康的小狼,沒有什麼情況能比這樣的一個狼群樂觀了。” 年長公狼堅定地語氣透過寒意穿透每隻狼的心。他重重看了眼我的孩子,後者自信地站立在狼群中間——他們已經學會在群體活動中離開我的身旁了。白豆還攏著明雪的孩子,但掙紮叫嚷的細聲不斷。 在狼王的鼓勵下,狼群將這片空地當做臨時據點。孩子們打鬧時找到了一個高聳的巖石,底下形成一個適當的空隙,可以容納大部分族員,為時而亢奮時而懶倦的幼崽提供安逸的場所。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著不幸運的大型獵物落單至此覓食。日出日落,為了不驚動可能前來的食草動物,狼群一直沒有大規模行動。肚子中的存貨已經消耗殆盡,小狼對於饑餓的抱怨聲也壓不下去了。狼不像貓一樣善於捕捉靈巧的鳥兒和老鼠,在巖石中穿行更是困難。 狼王有些無奈,他派出過幾隻狼前去探尋食草動物們的蹤跡,卻得到與預期和過往相反的結果——它們的遷徙方向不會路過這片山嶺。意思是就算有在遷徙中落單的老弱病殘,也不會落入這片保佑狼群無數個冬天的“陷阱”了。 唯有的辦法是回到森林,讓狼群在冬天以個體捕獵小型的獵物,但這樣不能保證狼群來年成員人數的穩定,也很難確保狼王和族群對於這片領地的統治權。或者帶著狼群突襲在極寒時期也不會離開這片土地的馴鹿,但那些長著半個狼大小利角的動物可不如山羊一般溫順。最後的下下策便是進入領地中靠近人類的區域——那裡多少能撿到一些在牧區中遊蕩的安逸的食物。 拿波定定地看著遠方的落日,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總之先離開這個地方吧。 但大自然總是喜歡為它腳下的生靈增加一點驚心動魄,也鐘愛於悄悄挪移生命的石窪,改變命運的走向。 還不到爪掌踩回熟悉的枯葉,石山的山腳便傳來了狼群不安分的鄰居——狐貍的動靜。整個夏季都在濕地和森林活動的狼群,為寄居在山中的狐貍提供了良好的發展環境。一群狐貍七口整整齊齊,紅棕色的皮毛滑亮順溜,張揚地屹立在狼們的視線裡。但最難以忍受的不是它們各個自信滿足的嘴臉,而是它們身下看上去鮮美無比的野鹿。 狼兒們垂涎三尺,我甚至聽見口水滴答在堅硬巖石上的乒乓聲。我看了眼拿波,狼王目光炯炯,但是並沒有聚焦在狐貍的獵物上——他在思考。以狼群的力量和七隻狐貍搏鬥並勝利並不是難事,但得力戰士們幾個月前受的傷,好不容易幸運地痊愈,要知道在自然的凝視下,傷口的恢復隻能靠自身條件和祈禱。再加上帶著不少小狼,危急關頭也不知能否保住自己兒女的安全。狼王的孩子們圍在母親身邊,聞著甜美的血腥味躁動著。見大公狼沒有進取的意思,很多成員都轉過身去,忍著咕咕直叫的肚子,不看狐貍們得意的嘴臉。 我的肚子和口腔也很誠實地分泌著粘液。酒丘張著嘴巴立在沖沖身邊,和適應饑餓的淡定的小白狼不同,他努力地克製著喉嚨裡滾出的咕咕聲。 就在整個狼群躊躇不前時,在狐貍朝著所有狼向往的獵物咬下第一口時,我看到一個金色的影子和我擦肩而過。我倒吸一口冷氣,恐懼讓心臟驟然一緊,噴湧的緊張碾壓過對食物的渴望——太陽花,我年輕的女兒以雄鷹俯沖不及躲閃之勢沖出了族群,飛奔向一百多米遠的狐貍群。就連那些家夥也沒反應過來,直到小母狼隻有十幾米遠的時候才開始擺開架勢。拿波見勢帶著幾隻蠢蠢欲動的公狼和被血液沖刷大腦的我沖出了狼群,酒丘和沖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緊跟其後。 所有的動作好像都被放慢了,就像酒丘的尾巴被這些細長嘴臉的家夥奪取時一樣,我看見幾隻狐貍撲向沙金色小母狼,但太陽花的沖勁太大,猛烈的沖撞下竟然沒有傷及發膚。她到達獵物前,飛快地撕下一條鹿腿,動作迅猛到和他的父親從容地分屍獵物的樣子有幾分神似。她的麵容扭曲,淺棕色的眼睛配上縮緊的黑色瞳孔顯得被饑餓沖昏了頭腦,是一隻活生生的餓狼的樣子。嘴角的嘴唇粗暴地被那個豐滿肥美的鹿腿擠翻,然後不顧一切地往狼群的方向跑。 我高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但已經晚了。霎時,所有動作又回到原速。三隻狐貍同時撲到了太陽花身上,開始撕咬她的脊背和大腿,搶奪她嘴中偷竊的食物,其他的狐貍也不甘示弱地圍在獵物邊嘶吼恐嚇我們。 這時我看到一隻狐貍的黑眼睛一轉,高光猛烈地晃動,緊接著其他的狐貍放棄了激烈的撲咬,開始把小母狼往我們的反方向拽。太陽花的尾巴和大腿被它們緊緊地拽住,前爪已經力不從心地在巖石上抓出幾絲抓痕,她的眼睛與我對視,其中閃過幾絲格外晶瑩的波光。 然後在狐貍們的拖拽下,她被連帶那一塊戰利品一起扔下了它們站立的巖石,並且在我們趕到的時候聽到一聲重重的落地聲。 不,不會是這樣的。 急中生智完畢的狐貍好像也沒有了花招,隻能厚著臉皮迎接這一波憤怒失智的狼兒。原本與太陽花的搏鬥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很快狐貍和狼群在聲勢的競爭中敗下陣來,憤恨地舍棄了它們得而不易的獵物。 沒有動物願意在冬天冒險。 狼王停在了得手的獵物腿邊,但我和孩子們直線沖向還能聽見呻吟聲的巖石另一端——我躍下,還好這塊巖石的高度並沒有特別突出,小母狼側臥地躺在地上,腳邊有著幾滴紅色。她在我們急切地貼近下喘著氣,好像出生以來最為激烈的疼痛已經無法忍耐。酒丘和沖沖在我的指導下慢慢把她扶起來,但見到受傷部位的真實情況之後我的心涼了一截——那一節發育健康的右後腳掌在激烈的撞擊下扭曲變形,詭異地向內翹去,輕輕觸地就會讓小母狼發出痛苦的低吟。 我告訴她把一半的重量放在我身上,然後微微低下身子承接住女兒仍在不安抽搐的後大腿——還好沒有被咬出太大的傷口。我們帶著她慢慢地走回巖石上和狼群匯合。 狼群一言不發地按照地位的順序吃完了獵物,空空如也的肚子讓這頭龐大的母鹿沒剩下多少屍骨。一些狼在安排下叼起剩下的骨肉,狼群在配合我們母女的步調下慢慢走回了大本營。 (二) 月色降臨,為這個多日不見的營地撒下一分陌生。狼們都圍坐在空地上——經歷了如此驚險的一次長期狩獵,大家都沒什麼閑話要說。隻有拿波靜悄悄地坐立在石穴的臺階上,俯瞰著狼群,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迫使所有狼都不敢動作——大家都在等待狼王對於今日自己命令被違背,還差點導致狼群卷入苦戰一事而發話。 太陽花躺在我的身邊,不安地緊緊貼著我,甚至不敢去舔舐自己受傷的後腳。 她記得他們出生那晚寒冷的夜風,她知道我們的地位在狼群中並不是堅如磐石。如果不是蘋果和拿波對於丘的敬畏喜愛,作為無法自食其力的小狼一定不可能獲得如今的生活。我不安地吞著口水,和空地上所有的狼一樣仰視著狼王。當注意到自己已經成為營地的焦點,大公狼嘆了口氣。 “這些天大家都累了,快上來休息吧。”和蘋果的懦弱不同,疲憊的音色充斥著他的話語。 所有狼都回到了位置上。我安撫著孩子們的情緒,在他們擔憂的眼神中轉身與狼王夜色中的眼睛對視。我輕輕地吻了四個孩子的麵頰,然後直立起我酸痛的四肢。 不管你做出怎樣的抉擇,我都不會放棄我的孩子。 狼王似乎已經做好了打算,邀請我一起在空地上坐下。我看著他微微鬆弛的眼皮,刻骨銘心的歲月的痕跡。那一刻突然想起,當今年的第一場雪下畢後他就是一隻九歲的狼了。他平靜地呼吸著,我聽見他緩緩啟齒。 “毛球,我就說你最想知道的。” 我咽了口口水。 “我尊敬丘,我也喜歡你的孩子,哈奇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他們的事……” 淺灰色母狼健壯的肩膀好像牢牢接住我顫抖的身體,我突然冷靜下來。 “但是其他的狼不一定,” 金色的眼睛好像在溫柔地注視著我,我鎮定地與狼王對視。 “以她現在的情況,是肯定沒辦法參加追逐的狩獵了。狼群的聲音一但聯合起來,我肯定也要為他們著想。” “……” “對不起,毛球。” “沒事。”我以連我自己都感到震驚的速度回應了他的話。拿波微微頓了幾秒,覺得以我聰明的個性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哈奇的氣息在一點點淡去,但我已經汲取到了足夠的勇氣。 “但是我有一個請求,”狼王帶著一點復雜的情緒說到:“就算到時候你要離開,也請把酒丘留下。” 這是哈奇的願望。然而現在拿波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並且他們並不比丘的孩子小很多,但是他依然堅定地選擇著死去好友的血脈,也仿佛妹妹的遺誌直接成為了他的決策。我感到一股和哈奇一樣的孤獨在他的身上徘徊,我默默別開了視線。 “按照酒丘的性格,我不能保障他能做到。”我的內心也有些對不起這位滄桑的被迫上位的狼王。以我原來的習慣,我是絕不可能這樣與狼王說話的,麵對丘那雙深邃的雙眼,我所能做的隻有臣服。是什麼改變了我這麼多?我聽到拿波鼻中吐出重重的鼻息,我把頭轉向另一邊,視線接納冷艷的月光。 “我會盡我所能。” (三) 第二天,在狼王一晚的糾結下,狼群最終還是決定向人類的牧區進發。拿波批準我和白豆留下來,照顧無法行動的太陽花和明雪孩子,酒丘和另外兩隻小母狼非常想留下來陪我們,但年歲的增長迫使他們必須盡快學習捕獵。最終,他們跟著狼群踏上了征途。 五隻小狼鬧騰的個性很快就被寒冷的天氣折服,都老老實實待在洞穴裡。我和白豆相顧無言,又乾起了清掃營地的工作——還記得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剛剛生產完畢的我在膽戰心驚中,和這位老母狼一起清理著這個埋藏我們愛恨的地方。可如今明明情況一樣不明朗,我卻格外冷靜,條理清晰地把廢物清除出去。老白狼看我這樣,也低著頭不說什麼。 太陽花趴在石穴的最外端,把頭低低地埋在修長的前腿間。深秋的陽光金燦燦地鋪設在她沙金色的皮毛上,但看到額頭下無神空洞的眼睛,一瞬間整個畫麵就失去了生機。好像一塊沒有活力的石頭,靠著新生的苔蘚接著陽光創造一點活力。小母狼受傷的後爪因為疼痛藏不進肚子下,隻能醜陋地癱在身體一側。我看著她濕潤的黑色鼻頭輕輕顫動,內心閃過一陣劇痛。 突然她看向了我,直起的耳朵帶著淺灰色絨毛綻放在臉頰兩側,一簇一簇美麗地綻開,像極了她的名字——太陽花。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其實太陽花並不是人類村莊裡豢養的高挑金花,而是一種生長在山穀間高高的灌木上的白金色精靈,到了夏天就會格外鮮艷奪目。我小時的一個夏日就是意外崴腳進入了那片金色的領域。明明山中陽光微細,但金色小花的明艷仿佛把太陽全部的溫暖聚集在了我臥倒的地上。那種溫暖和安詳,在看到女兒的麵孔時再一次充斥我的腦海。 我快速向白豆交代,白狼渾濁的藍眼睛微微瞇起,像是笑了一下,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支起金色小母狼,帶著疑惑的她慢慢步行到了那個給我留下無限回憶的地方。因為季節的緣故,這些記憶中綠油油的植物已經褪去了鮮艷的外衣,剩下一層深綠色緊緊包裹著高而細長的枝條。 我本應感到泄氣,但不知為何竟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我和這些花朵的羈絆,甚至完全忽略女兒從不解到驚訝,再到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的轉變。等我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不再正臉看我,而是側著臉龐,直直地看著這些我剛剛敘述中的“主角們”。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向話最多的女兒突然沉默了,像一個暴雨前的黎明,沉悶的,又帶著一點要迸發的蓄勢。我看天色不早,碰了碰她的肩膀,太陽花終於回過神來。 “你要是喜歡這裡,我們以後每天都來。”我咧開嘴吻,溫柔地看她。小母狼默然地點點頭,跟著我在夕陽的金光中,一顛一簸地回到了營地。 “什麼都不用去想,隻需要勇敢地麵對當下。” 我好像看見哈奇的金色眼睛和天邊的太陽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