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風已經帶著寒意,吹拂過這片大地和森林,穿過枯槁的枝丫吹到狼群的營地。輕輕在每隻狼的背上卷起毛發的漣漪。但和這悠哉的秋風不同,狼群中緊張的氣息把風過濾得更加寒冷,令我眩暈。被帶回來的母狼慌張地在狼群的包圍中一會左顧右盼,一會死死地盯著站在製高點的憤怒的狼王。拿波砂灰色的皮毛因為怒火而微微膨脹,顯得他年長的身體更加威武雄壯。 狼王在所有狼不安的目光中咧開巨大的嘴吻——這位慈祥的大公狼一改平日的溫柔,棕色的眼睛中血光凝滯,黃牙閃著寒光,厚重的聲音也變得犀利起來。 “你如果說出另一隻狼我就饒你不死,現在告訴我!” 低沉的質問聲傾倒過來,花花渾身顫抖,緊咬牙關。狼群中的母狼看到這跟隨著顫抖的肚子,都紛紛向狼王投去勸說的目光。拿波用冷漠拒絕了她們——違背狼王的命令,包庇罪犯,生殺大權就已經歸狼群的最高統治者所有了。狼王下到最後一個石階,噴吐著熾熱氣息的嘴吻距離被包圍的母狼隻有幾步之遙,緊張的氛圍達到頂峰。 “你應該為你無辜的孩子感到愧疚。” 話音剛落,伴隨著狼王巨大身軀的撲出,在爪尖即將觸碰到母狼的時候,一個銀白色的影子從最靠近石穴的狼圈中飛出。強大的四肢和風一般的速度令拿波措手不及,脖子被緊緊咬住。狼群瞬間陷入混亂,我和白豆相視一下,大腦瞬間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支配。 弒王上位。 我的孩子們已經回過神來,飛快地靠近戰場。現在在他們麵前的是狼群中唯二的榮譽族員——拿波強壯龐大的身體和拉拉敏捷的身軀扭在一起。拉拉瘋狂地撕咬著,頻率幾乎和狩獵時的兇殘果斷無異。拿波想要甩掉他,但年輕狼的力氣過於強大,他根本無法穩固下來,隻好笨重地跳躍著。圍上前去的八哥終於找到空隙想要幫助狼王,但突然被蘋果的弟弟綠葉撞飛,狠狠地摔在一邊,然後兩隻公狼扭打起來。 原則上來說,爭奪狼王之位的戰鬥是不可以乾涉的。酒丘他們好像也明白,隻是待在一邊,但年輕的眼中藏不住焦急之情。我心裡寒冷無比,看著昔日最好的玩伴正在嘗試殺死給我們帶來平靜生活的大公狼,恐懼和悲傷蓋過憤怒,我呆滯地坐在原來的位置,嘴吻微張,突然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劃過我的腦海。 這或許隻是推遲了兩年的必然而已。狼王一位,享受著最好的食物,掌握著整個狼群的命運,擁有足夠實力的狼們怎能不虎視眈眈。這兩年來的平靜也隻是丘的威望關係帶來的影響。 我又仔細回憶起這一年——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孩子們身上,甚至狼群的心情都被他們牽動著,沒有多少狼在意這隻年輕的,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形影單隻的大公狼拉拉的一些奇怪舉動。從蘋果為了建立威嚴拿他開刀到現在,拉拉和我的關係疏遠到甚至連擦肩而過也沒有。他不再渴望在狩獵中表現自己,不再和狼群有說有笑。他慢慢接近地位低下的幾隻狼,是否也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 拿波的慘叫聲打斷我的思緒。強壯公狼的脖子已經血跡斑斑,鮮紅的血珠飛濺到被清掃乾凈的地麵,從乾燥的土壤中滲透下去,再被擦過的爪子劃成一條線。營地已經狼狽不堪,除了拉拉和狼王的戰鬥,八哥和綠葉的扭打也十分激烈。明雪已經加入他們的戰鬥中,那隻淺灰色的公狼很快被咬到皮開肉綻,站不起來,被八哥和王後製服在腳下。暮鼠和白豆有點不知所措,隻能繼續鎮壓著撕心裂肺的花花。嬌小的懷孕母狼根本不是年輕強壯的女兒的對手,三隻狼都緊張地觀望著狼王的戰鬥。 狼王巨大的身體已經開始顫抖,拉拉這時選擇放開死死咬住的脖子,那裡已經生出了一排深黑色的血洞,流出滾燙的血液。拿波在拉拉將要跳上自己後背的時候咬住了他的後腿,隻聽見“撕啦”一聲,白銀色公狼的大腿被咬下一塊肉,但並沒有停止他的動作。拿波憤恨地吐出口中鮮紅的肌肉,夾雜著幾團白灰色的毛發,想要向上去夠拉拉。後者朝著狼王結實的脖子狠狠咬去,圍在一旁的酒丘和沖沖以及拿波的孩子們更焦急地低吼著。 然後,是鮮血,是慘鳴。鮮紅浸染大地,兩隻大公狼的戰鬥就此終結。所有狼都沉默著,連呼吸聲都無法聽見。我看到拿波被血染成紅棕色的身體顫顫巍巍地倒下了,側躺著,棕色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我。他並沒有向他的狼群多說一句話,隻是一直保持著朝著我的方向——平靜的眼神好像在麵對他的兄弟,他的好友。他緊緊地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必須要完成哈奇的願望,這是他狼生中最後的遺憾。我看了眼酒丘,我剛剛兩歲的兒子背對著我。麵對狼王的死他靜靜地和沖沖站在一邊,年輕的肌肉緊縮著,好像在壓抑什麼。 拉拉在拿波倒下後又在他喉嚨上咬了一口,然後撕下一大塊血肉。確認前狼王已經死透之後,他目露兇光,潔白可愛的臉頰上沾滿了鮮血,隻剩下兩隻藍色的凝重的眼睛保留著他們原來的顏色。看到這個情況,狼們都陷入深深地恐慌。花花逮住機會從暮鼠爪下沖到了拉拉身邊。她急切地用黑色的鼻子貼近拉拉的嘴吻,企圖尋找到一絲安慰。但大公狼隻是不理她,把兇狠的眼神投向一旁的酒丘和沖沖,他的嘴吻張開,正要發出嘶吼。 沖沖打斷了他的動作——母狼向前走去,然後在所有狼的注視下毅然蹲下身子,將嘴吻低到大公狼腳前。我聽到周圍一片震驚的呼聲,但這些並沒有撼動白色母狼的身體。拉拉似乎是滿意的點點頭——他知道沖沖聰明,而且還是後加入族群的狼,向當權者獻殷勤未嘗不是一種很好的選擇。但是大公狼並沒有立刻親吻母狼的後頸表示認可,他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酒丘,後者緊繃著肌肉站在原來的位置。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隻有這位象征著丘的血脈的競爭者向他低頭,將自己的生殺大權交給新的狼王,大公狼才會滿意。 於是,在全族的注視下,酒丘緩緩向拉拉走去。大公狼齜牙咧齒,但棕色公狼隻是不緊不慢地蹲下了身子。 我感覺血液充滿我的整個眼周,一旁白豆的視線焦急地戳打著我。酒丘刺眼的尾骨刺激著我的心,我再一次看見丘倒下時的眼神和犧牲前說的話,悲痛彌漫在我心間。 然後,有什麼微小的東西觸動了我的視線。我看到酒丘短小的斷尾和沖沖蓬鬆美麗的白尾觸碰在一起,以一種詭異的畫麵,但是溫馨地交纏在一起。那一刻我腦中好像閃過他們的思維,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和決心像陽光一樣灑進我的腦海。 不愧是我的孩子們。 (二) 在大公狼的嘴吻要伸向酒丘時,他放鬆警惕地露出了修長的頸脖。我想象自己在獵殺,後腿猛然發力,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閃電般的速度飛向他們。雙腿飛速交替,然後在靠近之時,迅速張開雙吻直接咬在昔日和我一起這般撲擊的搭檔的脖子上。我感到鮮血充盈我的口腔,一股來自野獸的瘋狂席卷我的腦海,仿佛我攻擊的不是一隻比我強大的公狼,而是一隻在我的支配下瑟瑟發抖的小鹿。 一邊的花花被我兇殘的眼神嚇得不敢動彈。沖沖和酒丘在我行動後暴起從拉拉的胸脯發動攻擊,看到這樣的場景,狼群躁動起來,明雪、八哥和暮鼠也加入進來,令大公狼手足無措。 和拿波的戰鬥已經消耗了他太多體力,拉拉很快在我們你一口我一口的撕咬下虛弱下來。他的四肢已經因為疲憊而顫抖,但是眼神依然兇狠地瞪著其他狼。我毫不客氣地吞下五六口從公狼脖子中流出的鮮血,然後任由他掙紮開來。拉拉晃動著退後幾步,隨即被酒丘一巴掌拍到地上。然後沖沖從他正前方撲咬,紅棕色公狼飛跳到空中,落下時前爪的利刃深深刺進白色公狼的脖子和肋骨,然後猛烈地攪動。拉拉被疼痛折磨得發不出聲音,隻能從咬緊的唇齒間擠出悲慘的呻吟。 這就是他們新研究的戰鬥姿勢嗎?我大口喘著氣,剛剛暴起而帶來的疲憊感充滿我的胸膛——我原來以為他們的練習是互相之間的戰鬥,沒想到他們真正用心的是兩隻狼合作的精髓。我長舒一口氣,注視著在酒丘腳下逐漸失去鬥誌的拉拉。 “看來,我注定是要這樣的,被丘和他的親信碾壓一生……”大公狼吐出一口鮮血。 “父親什麼時候虧待過你!”兒子憤怒地咆哮一聲,那種震動心靈的感覺就像施發命令的他們的父親。他露出還沾著血肉的牙齒,毛發微微膨脹: “他從來沒有否定過你的才能!作為前鋒和最年輕的榮譽族員,你……” “是啊!”大公狼沙啞的聲音打斷酒丘,表情扭曲至極。年輕公狼俯視著他,等待著他的話語。 “就是這樣,我看到我的才能,我牢記著我的父親,是啊我那個不配被大家記住的父親……” 我想起冬丘憔悴的身影。 “我的才能我的血脈!和你們一樣高貴強大,但是我呢?我成為了別的狼前進路上的犧牲品,那個懦弱的家夥僅僅因為是丘的後代就享受了和他才能不匹配的待遇!” 我想起那年冬天,蘋果在拉拉耳朵後麵抓下的血痕,好像能隱隱感受到他的情緒。 “你們做出的種種事情,你們快樂的自由的生活都是建立在拿波的保護上!那我呢?!” 鮮血從鼻腔裡噴出,我感到生命正在隨著他悲怨的吶喊而消逝。我們靜靜地看著他,這位最後的榮譽族員,最奪目的獵手。 “被整個族群庇護的感覺很好吧,丘的後代……”他激烈地呼吸著,胸部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更多鮮血的湧出。酒丘不再看拉拉,似乎沒有什麼話可以用來回應他——他說的很對。我們的幸福快樂都建立在丘的一切上。而他,那個和我一起長大,在我還可以棲身於母親瘦弱的懷抱的時候,他麵對的是狼群的質疑和嘲諷。他隻能帶著他的微笑拚命地成長,總是比所有小狼快一步,強一些,都是為了向丘證明自己對狼群的貢獻來掙紮求存。但是他強大的力量最終也隻能隨著狼王的更替而被埋沒,甚至如此強大的他也永遠無法和狼王一位沾邊。昔日最信任的玩伴,和他一同吃苦求生的如同妹妹般唯一的親人,卻成為了丘的王後,生下了令他痛苦的丘的孩子。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和他注定是無法再延續我們的友誼,而他的沉默寡言和叛變都是必然。 是自然的必然,還是狼心的必然。我內心五味陳雜,不忍再看他倔強的眼神。 蘋果羞辱他,拿波看淡他,在狼群的呼聲中酒丘不斷成長。他決定拉攏狼群中地位低下者,並且在整個狼群最繁忙的秋季發動攻擊。 但就算我看懂了他又如何呢?我已經走上了王後的位置,我已經生下了我的孩子,我的愛和我的信仰全部都奉獻給了丘。我的立場不能改變,即便我的心要為兒時的玩伴哭泣。他所承受的這兩年,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生活和平靜。淡淡的悲傷漂浮在我的眼眸中,我感到有一股溫柔的力量簇擁著我——沖沖輕輕地貼住我的肩膀,我從她淺色的藍眼睛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 在酒丘的利爪下,這隻掀起風暴的公狼停止了呼吸。酒丘嘆了一口氣,隨後把爪子從公狼的身體中拔了出來。他定定地看著我和沖沖,疲憊的眼睛中還閃爍著別的顏色——是丘、哈奇、拿波和我們最想看到的顏色。 那是獲得狼王之位的喜悅。 沖沖緩緩攙扶我起身,那股強大安全的力量包裹著我,好像我身邊就站著哈奇他們一樣。這些埋葬在墳墓裡的靈魂們撲朔迷離,但都穩穩地支撐著我。我在這股神秘的幸福感中和酒丘一起走到營地中心。 族員們都明了了情況,紛紛湊上前來。在沾滿鮮血的營地裡,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來不及高聲慶祝。所有狼向年輕的紅棕色公狼低下身子,眼神恭敬地注視著新狼王的腳趾——雖然他隻是一隻剛成年不就的狼兒,但是他經歷過血親的生死離別,經歷過和別的肉食猛獸搏鬥求生的驚險,經歷過冬天的極寒暴雪。他已經足夠成熟足夠勇敢,足夠果斷和兇猛。他在優秀狼王拿波的熏陶下學到了很多東西,在智慧的沖沖的幫助下學會了很多道理——我的這個孩子生而就是為了成為狼王,而現在就是最合適的時刻。 酒丘把目光看向拉拉的同黨綠葉和花花。兩隻體格一般傷痕累累的狼恐懼地縮在一邊,等待著新狼王對他們的處置。 懷孕的母狼最是讓我們同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有狼的目光都鎖定在他們身上,他們等待著酒丘的行動。但此時同情已經沒有意義,不論狼王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們都會忠心地追隨。就好像四年前的狼王爭奪戰,一個個遊蕩在這片土地之下的冤魂,同情對他們來說並沒有意義。 自然注定會戰勝狼心。一切都像一個輪回,一個必然的輪回。必然的鮮血必然的殺戮。 這是狼群的共識。 這是自然的旨意。 新狼王走向兩個同謀,兩個背叛者。兩隻狼也不做多餘的掙紮,在酒丘的利齒下走向了命運的終點。 滴答著鮮血,兒子回頭看我,棕色的眼睛裡尋找著母親的慰藉。我看著他,這匹沾滿鮮血的大公狼,我看著他依然清澈的眼睛,突然釋然,心中殘存的悲傷好像被它們凈化了。我笑了,然後輕輕點頭。 “啊嗚——” 狼王發起了長嚎,我們緊跟其後。喜悅的聲音充滿了默默注視一切的森林,默默承受靈魂悲痛的大地。月亮已經升起,圓圓的,就像他們父親死去的那個夜晚,就像這幾年來太多個或悲傷或歡喜的夜晚一樣。月亮不斷變換,卻不因為狼群的變動而停留,流幾滴眼淚。自然在慢慢轉動它的齒輪,狼群的歷史也必須向前邁進。 但現在,經歷了兩年的風雨不安,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點,回到了這隻棕色公狼身上——但這個輪回的銜接也正是新的輪回的開始。酒丘強壯的身體屹立於狼群的中間,修長的嘴吻激昂地顫動,在月色下魁梧奪目。 新的篇章將要開始,一位不可一世的狼王已經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