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藕聞言,點點頭,眉宇之間,依舊憂慮道:“然則眼下清歌離宮在即,我分外擔憂。固然身居瑤華宮中或毫無意外,到底這遙遙一路,險象迭生,萬一發生一些意外,隻怕——” “如此,隻看陛下的安排了。”沉吟片刻,我放下銀箸,透過窗,望向窗外,飛去那遙遠無邊的黑色幕布,無邊無際,對自己的前途深感無措。 彤華宮內殿裡頭擺滿了雕琢成五福捧壽、三星報喜的碩大冰塊,兼之風輪轉轉,涼氣微散,殿外夏日的炎熱遲遲入不得我的瑤光殿,仿佛被一道冰晶製成的珠簾擋在了外頭,內外寒暑分明,無人可接近,生死由命。 皇帝的旨意在我送走斂敏與婺藕之後,便下達了。我領著瑤光殿一眾宮人下跪儀門前,深深行禮: 聖人用心,方悟真宰,婦女勤道,自昔罕聞。婉妃林氏,素以端懿,作貴姬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後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誌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道號‘玉真’,特入瑤華宮祈福禱願二載。特賜縷金銀線繡地錦緇衣一件。 旨意不外乎冊我為道姑,號曰‘玉真妃’,入瑤華宮為國祈福二載。另有一事值得一提:皇帝額外下賜我整整九枚金瓜子,以作補償。 打造金瓜子所用碎金的冶煉隨其天性,古樸可愛,渾然天成。唯有王公貴族、名流大賈方得君王恩賜,可顯示他人,以作炫耀。賞賜金瓜子於受賞的人而言,係一種榮耀和皇恩的彰顯。當日,我前後三次不過共得了八枚金瓜子。如今,皇帝一次便賞我九枚,可謂驚動禦殿諸妃,紛紛傳言我乃皇帝心中至寶。亦有不少嫉恨之流,妒忌得雙眼通紅,夜不能寐。她們如何曉得我的危難之處······ 聖旨下達之時,稚奴正急匆匆出現在彤華宮儀門外,聞得此言,趕忙上前焦急問道,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密華,密華姐姐,父皇當真要你離宮、入寺廟為國祈福?”上氣不接下氣,語氣難以置信。 我平和笑道:“不過二載年華,轉瞬即逝,快得很。屆時,我還等著看你的封王盛宴呢。”帶著他一同入內,跨過門檻,語氣毫不在意。 稚奴麵色不甘,眸色凝重,甚是焦慮。 “有‘玉真妃’的名頭,無人敢為難我。你無需如此擔憂。”我安慰道,拍拍他的手,拉他落座內殿。 “然則如此一來,咱們有兩年光景不得相見,我——”稚奴麵容甚是憂愁,欲言又止,方坐下又站起。 “不過兩年罷了。”我嘴角含著一縷溫柔的笑意,安慰道:“屆時,隻怕你的封王盛宴與成親喜事會一塊兒辦,亦未可知。雙喜臨門,再算上我重返禦殿,便係三喜臨門了。”落座正殿,語氣愈發柔和。 稚奴淚光點點,頗為不舍,欲言又止,終究嘆了一口氣,收起了期期艾艾之色,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看護好鸞儀。”眼眸熠熠生輝、鄭重其事。 “如此,再好不過。既養在皇後膝下,又有你在旁看護,想來這二載時光,定能順利地淌過。”我端起茶盞,啜飲一口祁門茶。 “你打算請母後看護鸞儀這二載?”稚奴詫異問道。 “不錯。”我對他笑道:“皇後位分至尊,心思端正良善,足智多謀,有她作為鸞儀的養母,自然再好不過。” 稚奴嚅囁著,終究隻道出一個字,“好。我定與母後一同照看鸞儀,不叫她受一分委屈。” “有你與皇後、斂敏與婺藕,我自然萬分安心。”如此,我徹底心安了。 四月二十乃穀雨,陰雨連綿的一日,天色暗沉沉,叫人的心亦沉重許多。遠遠望去,遼闊的天際盡顯昏暗之色,令人不由得心頭怫鬱,難以舒展開懷。在如此的氣象之下,為著皇帝的旨意,月華門口一片莊嚴而肅穆的氛圍,沾滿了人。略微看過去,隻見諸妃皆來相送,無人缺席。這般場麵、儀仗,聲勢尤為浩大,堪比皇後當日的冊禮。隻不過當日係皇後無限風光,此番卻是我淒慘慘離宮,奔赴瑤華宮為國祈福。 “妾妃等恭送玉真妃娘娘。”諸妃齊齊行禮,聲勢浩大,隻怕無數人心裡頭樂見我此番離去,不與她們爭寵奪愛。 在皇帝、皇後、稚奴與禦殿諸妃或喜或悲的目光中,我與倚華、鶯月、淩合四人出月華門,浩浩蕩蕩,預備坐上馬車,一路遙遙,預備前往瑤華宮。 月華門前,“妾妃就此拜別陛下、皇後。”我深深下跪,叩頭行禮,眼中強忍著淚水方不曾落下。 看慣了皇帝憤怒、震驚、關懷的神情,此番浮現在他臉上的卻是另一種叫人難以言喻的神態,可謂情懷牽動心腸,哀榮流露表象,緩緩走上前,一步一步,格外鄭重而穩當,眼中神采奕奕,滿是金華之芒,百感交集之下,無聲無息地將我摟入懷中,在我耳畔低聲愧疚道:“玉婓,今日皆是朕無能。來日,朕一定好好補償你與鸞儀。”隱約可見難以抑製的鼻息之音。 “陛下言重了。”頓了頓,我體貼入懷道:“能為國本祈福,妾妃心甘情願。”汪汪地望著他的眼中淚水登時湧出,接連不斷。 言止於此,撲上前抱住我的鸞儀已然在皇後懷中深深啜泣。斂敏、婺藕更是淚流滿麵,甚是感傷。其餘諸妃眼眸殷殷,眼眸夾帶歡喜地看著我,等著我坐上馬車離開禦殿,一路奔向瑤華宮——隻怕還多了幾絲希望我死在宮外的期盼。 “陛下,這時辰不早了,玉真妃該上路了。”秦斂看了看日頭,神色頗有不忍地提醒道,示意皇帝鬆開懷抱。 “陛下,一旦誤了吉時,那可就——”懿貴姬亦不忍起來,到底事實如此,硬撐著開口,在旁勸解道:“玉真妃自有神佛庇佑,陛下大可放心。若一旦誤了吉時,隻怕於玉真妃、天下、江山社稷亦無益處。” 如此,皇帝方鬆開了手,我自他的懷中脫離出來,深深看一眼這眼前眾人齊聚的景象,最後瞥了一眼鸞儀,忍著淚上車坐定,遙遙前往瑤華宮。 一路上,固然掀開車簾,車外美景如畫,樹影斑駁,石子伶俐,花草葳蕤,固然不比禦殿,到底蘊含了‘天然去雕飾’之意。然則,隨著馬車顛簸起伏,坐在車內的我心中百感交集,始終心不在焉,思來想去,到底放心不下斂敏、婺藕與鸞儀。待到遙遙一路,山水美景如畫,夕陽遍灑金珠,霞光四射之際,我方抵達瑤華宮。 當日,為著嘉慎帝姬身染天花,曾被瑯貴妃安排入皇家寺廟——福佑寺。閑暇時餘,禦殿之內無人提及福佑寺與瑤華宮。 瑤華宮屬皇家道觀,與福佑寺相對,皆遠在京都郊外三十六裡地,位處三天子都中央。整座宮殿接連著羽山主峰——覆船山,愈加顯得巍峨高聳,氣場聲勢磅礴。羽山四周環繞著東西兩天目山、障山、白山、九龍山、金紫山六座山峰,景色甚為怡人。自外而內,依次是鐵圍山、須彌山、石門。 石門有九道是鎖住的,最後一道是空門,亦喚作神策門,據傳乃成仙的最後一道門檻。傳說七夕節那天,神策門此地會有瑞像出現,“石門九不鎖,天門夜不關”,天庭的南天門開了,人間的石門也不關了,眾人紛雲此乃真正成仙之處。 石門中的第八門乃一座四麵觀音石像,時常有京都富貴人家的正室前來,虔誠拜祭、許願。第七門喚作伽藍臺,墻上著有八百羅漢,傳說為天地之眼,唯善男信女敬仰而不可攀。 這便係我從今往後二載的晨鐘暮鼓、遠離塵世、麵壁修道之地了。千年古剎,鐘聲悠悠、香煙裊裊,暗黃色的石墻映照著瑤華宮昏黃的黃昏之色,甚是令人感懷過去。周邊環境遍植鬆樹與柏樹,取‘鬆柏長青’之意,終日有比丘尼提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一灌溉,滋養土壤。 瑤華宮乃當日特為昭恭莊後出家而修建的場所。 崇德初年,昭恭莊後先因瑤華宮失火,移居延甯宮,後延甯宮又失火,出宮居住相國寺前之私宅。崇德三年,昭恭莊後所誕福慶公主重病,藥石罔效,其姊持道家治病符水入宮醫治。到底福慶公主玉體依舊不見起色。 其姊諫言:一,大赦天下罪犯;二,奉勸更多的人禮佛入道。或可祛除災禍,保佑福慶公主早日康復。 昭恭莊後聞言,頓時大驚失色,急忙道:“死生命中注定。若做善事便可延長壽命,我自忖一輩子行善不算少,從未做過惡事,自然行善無用。況且,大赦有關國家大政,不到關鍵時刻不得隨便用令,怎能因吾女一人而破例?佛教也好,道教也罷,留它們在世不過顯示咱們寬宏大量罷了。” 因符水之類巫蠱之術歷來為禦殿禁忌,昭恭莊後將符水藏之,待莊帝到時,再一一說明。莊帝本以人之常情,並無怪罪。不料福慶公主病逝後,昭恭莊後養母燕夫人等為昭恭莊後及福慶公主祈福一事落人口實。穆貞莊後劉氏素得莊帝專寵,亦趁此機會將前後兩件事情聯係起來,於莊帝麵前搬弄是非,汙蔑昭恭莊後詛咒皇帝。 莊帝聽聞,亦有所疑,命刑部大臣——梁從政、蘇珪調查此案。 經宰相章惇和穆貞莊後授意,他們逮捕了昭恭莊後左右侍女及宦官數十人,刑求逼供,史載“搒掠備至,肢體毀折,至有斷舌者”。太監、宮女們不願誣蔑沈後,個個被打得體無完膚,割舌斷肢者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