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念及此處,我定會頭疼不已。回回瞧見了,倚華皆會細心勸我道:“娘娘若實在不高興,何必非要想這些煩心事,往禦花園去散散心也好。整日悶在屋裡,再好的身子隻怕也會得病。遑論娘娘今時今日的玉體不甚康健,更該出去走走。” 禦殿之內,此時此刻,也唯有倚華才敢這樣與我坦言。 我想了想,隨即笑道:“好。那本宮便如你所言,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時節,禦花園美景愈加蔥綠而葳蕤,生機勃勃,叫人不覺心情舒適起來。我卻是不經意間瞧見了遠處一道挺拔的身姿。走近一看,正係稚奴。 “密華——”稚奴眼見我倆身份、年紀之間的差別,一時忘了改口,趕忙行禮道:“參見婉母妃。” “許久不見,稚奴你已然長大成人了,不再是當日那個需得我日日做了山楂果哄你的小孩子了。”我仔細看了看眼前人,隻見他身姿挺拔,脫了稚氣,不復年幼之時的弱小,頗有幾分皇帝年輕時英姿颯爽的俊顏,感慨歲月變遷,當日那個小男孩已為人夫、已為人父,當真是歲月不饒人。 “當日兒臣原本以為婉母妃不過與其她嬪禦一般,客套而已。孰料婉母妃對兒臣的關懷與德母妃一般,皆出自真心。若當日兒臣有何等失禮之處,還望婉母妃寬恕。”稚奴念及當日之事,心頭亦感慨萬端,深深行禮,語氣幾乎哽咽。 “彼時你不過係一介孩子,我怎會與一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計較。”我啼笑皆非起來,麵色總算好看了一些。 見我如此神色,稚奴的神色亦不禁歡喜起來,“若非婉母妃與德母妃一力看中,隻怕兒臣此生永不會知曉原來為人子嗣竟也有如此暖心之時。” “說來今時今日你亦有了好幾個兒子、女兒,可見來日你這一脈自然枝繁葉茂。”我祝賀道:“但願來日你不會忘了我與德妃姐姐往日對你的照看。” “自然不會。”稚奴語帶感激,麵容微笑道,眼底一絲真情實意的動容。 “來日,若嘉敏、恭容、嘉昭乃至於嘉和帝姬遇上了一樁好親事,還望稚奴你能夠以兄長的身份好好為他們打算一番。”我忽而想起稚奴這樁婚事乃當日皇帝親自下令選中的,一時惆悵起來,便沒有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見我這般不見外地說起此事,稚奴麵容之上滿是愉悅的神情,理所應當道:“他們皆係我的弟妹,我自然會好好幫著父皇為他們挑選一樁好婚事。” 聞言,我臉上的笑容愈加滋潤美滿。 此時,忽而起了一陣大風,逼得我不得不即刻告辭,回了長樂宮。為著怕我吹了風、著了涼,倚華趕緊準備浴桶與熱水,並一應用具。 更衣沐浴之時,眼見熱水在我眼前裊裊升起,如同冬日裡頭,自香爐裡升起的白煙一般,我心頭的思緒亦不由得仿佛一團棉花沾濕了水汽,變得格外沉重起來,目光呆愣愣地注視著虛懸的半空,仿佛透過一層如夢如霧的紗帳看到了海外仙山一般。 為著我近幾日來不耐煩人多,此刻唯有倚華、鶯月二人細細服侍著我,往我身上澆溫熱的水。伴隨著浴桶之內,無數漂浮在水麵的花瓣隨著她們的舉動,一片片黏貼在我光華白皙的肌膚之上,陣陣自然的芳香彌漫在我的鼻尖,令我神昏目眩,猶如置身夢境之中。 我闔上雙眼,靠在掛了一條毯子的浴桶邊緣,感受著溫暖的熱氣將我全身包圍住,如同兒時母親那般溫暖的懷抱。靜靜地,唯有水流相撞所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她們二人的呼吸聲。 不知為何,我忽而十分享受眼前這一片寧靜的氛圍,格外靜謐,叫我不由得沉醉其中,難以自拔。似乎自從入了禦殿之後,我便再無福分享受今日這般如此恬美的時光了。為著君王雨露、權勢地位,日日勾心鬥角不已,無數人被我擊敗,我亦遭受了無盡的算計。每每夜幕降臨之時,我都會詫異起:待得明日,我是否依舊有機會在這禦殿之內存活下來?我與裊舞姐妹二人來日是否有機會光耀門楣,為林氏一族、為娘親增光添彩? “娘娘,今日這風可真大,連你的裙擺也被吹亂了。”正兀自靜謐無聲之際,鶯月小心翼翼地說道,企圖打破這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我懶得開口,依舊不為所動。 倚華亦不由得出聲問道:“不知可要奴婢吩咐竹春再添一些熱水來?” 過了一會兒,就在她們不知我是否睡著之際,我開口了,“不必,本宮這就起身。”說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被一支銀簪微微挽起來的青絲黑發垂下一小束頭發,落在我的額頭,濕噠噠的,緊緊地貼著我額頭的肌膚,帶來一種拘束。我順手將黏在我額頭的一撮頭發捋到鬢邊,作勢要起來。她們隨即服侍我換上一層輕薄、如若無物的寢衣,以純正的七彩棉線繡上三隻鳳凰的圖案,溫暖而舒適,象征著我在這禦殿之內獨一無二的地位。 緩緩走出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六扇屏風,邁入寢殿之內,登時一股香氣四溢的暖風蒙麵撲來,叫我幾欲沉睡。 安靜地服侍我入眠之後,固然閉著眼睛,我依舊察覺出來倚華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擔憂。或許是我近幾個月來整日沉默不語的緣故,致使她們為之憂心忡忡。然則在我看來,我不過愈加歡喜寂靜無聲,乃至於受不住三個孩子在我身邊吵鬧。他們一吵鬧,我隨即心煩氣躁。認真計較起來,我隻覺得自己愈加喜好靜默無聲。 每每應著倚華的擔憂,吩咐俞禦醫前來號一號平安脈,俞禦醫終究說不出什麼,然則看待我的眼神滿是憂慮。 我看出來他明明瞧出了我不同於往日的蹊蹺之處,卻始終不解為何他非要瞞著我,不與我直言。乃至於倚華,在我看來,亦多了幾分隱瞞之意。我無心亦無力猜測到底係何等緣故,叫她們一個個對我三緘其口。隻覺如此安靜如啞的日子係我入禦殿以來,最為舒心歡愉的。 皇帝已然多日乃至於數月不曾前來長樂宮了,其她嬪禦更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唯獨皇後、折淑妃、權德妃、溫妃、慧妃時不時出入未央殿,與我閑話幾分。當然,不過略微坐坐,即刻就走,麵容之上自始至終皆是掩飾了的擔憂。閑暇時日,待在內殿,我時而撫琴、時而刺繡,甚是享受如此靜謐的時光。 然則就是在這安靜無聲的環境中,我漸漸起了一些變化:時不時,我會有一種渴望放聲哭泣的欲望,係毫無顧忌的那一種。若非為著倚華她們時刻守候在我的身邊,我隻怕會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緒,任由心頭那一股不知起源自何處的悲傷遊走在我的神誌與四肢,叫我遍體皆充盈著濃鬱的悲痛。並非那種有來由的悲痛,這種悲痛更像是幾欲將人千刀萬剮的殘忍刑罰,偏偏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無論撫琴之時,抑或刺繡之際,我的心頭永遠壓著一塊巨石,叫我的心如同千斤墜,無法歡喜而輕鬆。慢慢地,我連刺繡、撫琴都不再有興致,隻一味地懶散著,無心裝扮,不過每日身著舒適懶散的家常寢衣,呆愣愣地抱著雙膝坐在床上,一味地回憶過去的事情。 在慧榮殿與我相遇之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斂敏、婺藕她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會否比當日的我與裊舞愈加和睦幸福?雲容提點我之前,可曾認真參透過我與湘貴妃二人之間容貌的相似之處? 入禦殿之後,如何會這般巧合,菊園之內一時之間,匯聚了我、裊舞、悼貴嬪、蘭妃、婺藕、斂敏?又為何蘭妃的項鏈會丟失?究竟為何人所盜? 倘若中秋宮宴那夜我能順利獻舞,之後那段歲月裡,可還有愨惠長貴妃的風光?吾等三人在綠玉穀裡頭立下的誓言,隻怕今時今日已然一一報應在吾等的身上了。 入禦殿之後,遇上的第一大案係蘭妃的人偶並陸氏的假孕。我至今猜測不透到底為何被蘭妃打碎的花瓶碎片會出現在芝蘭殿庫房外。瑯貴妃愚蠢至極。倘若陸氏一人便能夠分得吾等新晉嬪禦的恩寵,她如何會入宮多年而依舊僅僅屈居於美人之位?可見陸氏無論如何扶持,皆不成氣候。瑯貴妃彼時隻怕是一時心急,糊塗了。陸氏亦愚蠢至極,若非為著瑯貴妃所策劃的假孕一事,隻怕她一日之間必不會因欺君之罪而如此一敗塗地。 伴隨著三次天狗食月的天象出現與沿霜、池雩、汐霞、沉霽四位內禦的離世,將瑯貴妃安全保護在裡頭的那一層盔甲已然被拆卸乾凈,直接將她的性命送到了地府。 當日,魏庶人身為禦殿第一妃,她係如何在瑯貴妃身懷六甲的前提下,確保自己執掌禦殿大權的?彼時,定誠淑妃固然身居昭媛之位,依舊係那麼明艷動人,行為作風無所畏懼,難道她不知一個不小心,瑯貴妃抑或魏庶人即可將她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