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禮畢,繼而係琉璃宮的晚宴,亦算作是家宴。所謂的公主下降所舉辦的國宴早已在前朝隆重的宮室內舉辦過了。但凡京中官員,無論官職高低大小,皆需攜妻前來赴宴,以示隆重。 鸞儀趁著晚宴之前的空當入東暖閣更衣。我緊隨其後。待到聽了我的解釋,許是念及權德妃素日待她和顏悅色,鸞儀亦哀痛不已。她心裡頭的傷痛縱不如嘉和公主那般亦傷心欲絕,亦難以自製。若非我強忍著淚花,好言相勸,提點她晚宴之時,身為主角人物理當歡天喜地,隻怕她這一臉的憂傷會止不住。 另一頭,嘉和公主那裡遲遲不見動靜。我等了一會兒,裡頭照看嘉和公主更衣的折淑妃出來,告訴我嘉和公主一直在裡頭哀哀哭個不停,直言若非為著自己婚嫁大事,隻怕權德妃絕不會如此費神且勞心勞力,更不至於今時今日便魂歸西天。任憑折淑妃如何勸慰,皆不中用。我想了想,示意她們暫且待在西暖閣外頭等候,我自己先行一步入內,行勸慰之事。 一入內,隨即一陣清晰可聞的哭泣之聲傳入我的耳中,循聲望去,一身喜慶紅裝的嘉和公主正倚靠在窗前,對月流珠。一顆顆晶瑩的淚珠酷似東海圓潤的明珠,在她白皙的麵容之上,流暢地滑落下來。 我心底不由得感嘆起來:論及容貌,嘉慎公主有七分酷似皇帝;嘉和公主才與權德妃有八分的相似。當日,權德妃清波流轉的美眸叫皇帝一時難以忘卻。今日眼見著嘉和公主亦如此言狀,愈加叫人動容,亦不免想念起權德妃生前的種種事端來。 我一壁心下感嘆著,一壁攜裙走去,緩步入內。 聽到我窸窣的衣裙摩擦發出的聲音,嘉和公主一時醒轉過來。待看到係我,隨即拭去了麵頰上清晰可見的兩道淚痕,不失風度地行禮道:“參見婉母妃。” “苾挈,今日係你大好的日子。倘若你母妃依舊健在,隻怕會更喜歡看到你開開心心地出嫁——這也是她臨終之際囑托我與你母後、淑母妃的話。”我細細勸解道:“當日擇選駙馬之際,她可是硬撐著才為你挑中了這樣一個夫婿,隻為了叫你們二人舉案齊眉,夫妻之間,感情和順。臨了之際,她寧肯秘不發喪,亦要叫你這場婚事美滿無缺。你若繼續這般哀傷下去,隻怕你母妃在天之靈見了,亦不能安息。” 眼見我說到了她的痛楚,嘉和公主麵色微微一抽,仿佛多了半分悲痛欲絕,淚眼汪汪道:“我如何不知,然則今日母妃這般離去,教我如何不起疑係我克死了她。” 我一聽這話不對,急忙警惕起來,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微帶責備道:“這話係何人對你說的?怎的這般不知規矩?” 眼見自己一時口誤,又有悲傷加注在心上,嘉和公主的臉色一時難以轉變,不再多言。然則經此一句,我看出了些微的端倪:嘉和公主的麵容,哀痛之際,不失絕望,自責之時,盡顯愧疚。 如此神態,叫我不由得疑惑起來:難不成嘉和公主以為今日權德妃會薨逝,係她的緣故? 默默無語之間,外頭的倚華輕輕敲了敲房門,小心叮囑道:“娘娘,時候不早了,嘉敏公主已然更換好了衣裳,隻差嘉和公主了。” 我暫時壓下內心的疑惑,勸說道:“你母妃生前除了你太華姐姐,便隻看重你了。今日由婉母妃來為你好生打扮打扮,也好叫你母妃在天之靈好生欣慰一番,如何?”說著,拉她在梳妝臺前坐下,親自為她盛裝打扮。 嘉和公主一時受寵若驚,急忙推卻道:“如何敢勞煩婉母妃,還是吩咐宮人來伺候吧。” “這有何妨。鸞儀既是我的女兒,亦是你母妃的女兒。自然,你也算是我的女兒。這當娘親的為自己出嫁的女兒梳妝,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我隨口說著,將梳妝臺上琳瑯滿目的金珠玉器、珠釵簪環一一取來在發髻上比對。一番裝飾打扮之後,嘉和公主愈加光彩照人。 仔細一看,她此刻的相貌酷似權德妃,幾乎有九成像。眼見鏡中這張酷似權德妃的臉,嘉和公主看得呆了,良久才被我喚回神誌,與我一同出門。 今日,鸞儀與苾挈這兩個孩子才是主角,故而在場所有人無人膽敢用正紅色。縱使係皇後,亦一身明黃色的鳳袍,以示場合莊重嚴肅。舉目望去,滿座皆是身著偏色的嬪禦、宮人、王爺、帝姬、皇子等。除了我與皇後、折淑妃、鸞儀、苾挈等,眾人皆不曾知曉權德妃已然仙逝之事。此時此刻,眾人極盡奉承之言、阿諛之詞,恭賀皇帝膝下兩位公主下降。言語間,亦提及嘉慎公主的孩子,直言皇嗣命脈來日定然無限昌盛。 為著今日係好事連連,故而連權德妃生死之事亦無人察覺。若非皇後一力操辦,親力親為,隻怕需得權德妃上場之時,眾人才會察覺原來嘉和公主的生母並不曾出現。 不知皇帝在知曉了權德妃離世之後,此刻麵容上的歡愉並歡笑係裝出來的抑或是根本對權德妃毫無舊情,我隻看到他不曾提及此事一分半毫,隻一味接二連三地與前來祝賀之人對飲。幾近醉醺醺、乃至醉倒之際,才被皇後一聲勸慰停住了口,被秦斂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往臨光殿去。皇帝已然如此,餘下的唯有皇後、我、折淑妃主掌大局。 依著今日的婚宴來看,到底與嘉慎公主當日不能相提並論。彼時嘉慎公主係皇帝長女,且出嫁之時有權德妃在旁觀看,親眼見著她在帝後二人的陪伴下與聞妥一同行婚嫁大禮。迎來送往之間,紅綢彩緞上的喜慶之色絡繹不絕。 今日,卻是兩位庶出的公主出嫁,權德妃更是半途而薨,皇帝看來亦心思不對頭,竟有幾分灌醉自己的意思。皇後臉上的神情亦凝重不堪。許是憐惜嘉和公主的遭遇,她與鸞儀的禮盒數量較嘉慎公主當年多了整整三倍。 到了月上柳梢頭之時,已然酒過三巡。此刻,不少嬪禦見皇帝已然離去,兩個新嫁娘亦告乏退下,便不再繼續留在曲水殿內與人漫話,放下酒杯隨即告辭回宮。我與折淑妃伴隨在兩個孩子身旁,細心眼見嘉和公主這般強忍著內心悲痛的樣子,心如刀絞,偏偏為著婚嫁大事而不敢流露出一分一毫,心底甚為憐惜疼愛。 數日之後,依著帝太後看重權德妃的意思,皇帝依著帝太後的意思將權德妃追謚為和安貴妃,依著莊靜貴妃的例,用半副皇後的儀仗與莊靜貴妃一同入葬妃陵。 待發喪那日,皇帝的追謚詔書早早便傳至內廷: 朕聞華渚流虹,用啟璿宮之瑞,壽邱繞電,聿彰黃室之符。儀夏翟於重霄,貽型楙著,緬春暉於閟殿,報德靡窮,祗考彝章,敬崇顯號。欽惟昭容黃氏,體隆儷日,道協配天,溯正位於椒庭,贊宵衣而調幕,佐問安於萱戺,馨夕膳以和羹,奉九廟之烝嘗,潔將蘋藻,率後宮以儉約,禮式褘褕,安貞應而四海平,穆清合而三階正。凡聖母柔嘉之令德,皆藐躬髫齔所親承,追思弓韣之猶存,彌慟音容之已遠,仰流徽於姒室。未由再奉夫坤儀,痛鼎陟於軒湖,復切追攀夫乾蔭,屬忝前星而纘緒,爰諏吉日以升薌。春露秋霜,遽閱十年之駒隙,鏤金勒石,永昭萬異之鴻稱,念形容無得而名,惟典禮於今為烈,稍竭顯揚之願,庶酬鞠育之恩。謹奉冊寶,恭上尊謚,曰和安貴妃,於戲,瑯函闡實,欽粹範以流光,苕玉鐫華,舉鴻儀而告備,伏冀慈靈默鑒,陟降居歆,載以彤編,與球圖而並壽,藏之金匱,偕日月而長新,謹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皇帝的詔書難得如此正統,較以往的詔書極為正式,可見係禮部官員詳加商議後方得。 待到新羅王得知和安貴妃的死訊,京都之內已然白幡飛揚在十裡長街,漫天的雪色紙錢一張張猶如雪花一般,充盈在天地之間,漫天飛舞著,猶如寒冬臘月之時的雪花。遮天蔽日的哀傷與慘絕人寰的哭聲哀哀不絕。和安貴妃的棺槨便在雍和殿所有大師的祈福祝禱之後,浩浩蕩蕩地在沿途百姓麵前緩緩移向妃陵,可謂萬人空巷。待到入土為安,帝後親自上香祝禱,身後緊隨著嘉慎公主與嘉和公主兩對夫妻,最後便係吾等。伴隨著僧人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陸道場祈福法事,一切盡數歸於塵土。 和安貴妃在世之時,與禦殿諸妃皆交情甚好,故而此刻她的離去惹得禦殿之內不少嬪禦真心哀慟不已,紛紛在祈福上香之際悲痛落淚,心中期盼和安貴妃早生極樂,來日托生個尋常富貴人家。史官更在史書之上記載了一句:德妃權氏,敏慧沖懷,德行俱佳,頗慰君心,一朝暴斃身亡,特謚為和安貴妃,以半副國母儀仗入葬妃陵。 若非為著在皇帝心中有幾分份量,新羅國位處大楚東北端——係一介重要的附屬國,隻怕家世地位微弱、父兄功勞微小的和安貴妃並無這般隆重的喪儀。如此規格的喪儀,一來撫慰了和安貴妃在天之靈,亦安撫了嘉慎、嘉和二位公主的心,更叫新羅王愈加虔心歸順大楚。 我不知道皇帝此舉有多少出於真心,又有多少出自拉攏新羅與朝臣的意思,我隻知曉和安貴妃之死,可算是叫他利用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