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將至,幾人踩著厚重的積雪回到守界山,就見山門旁風奕和張茉茉,還有鄭青竹搖著手,等著他們,長久以往的緊張疲累在一瞬間爆發出來,除剛清醒的喬離以外,其他人像木頭樁子似得毫無反應,魂飛天外,隻聽見鞋踩在雪麵上哢滋哢滋的聲音,還有拖動楚河時,頭哐哐砸在石頭上的聲音。 張茉茉好奇地用手指戳完這個戳那個,無一例外地沒有反應。 鄭青竹搖著大虎的肩膀,看看也沒反應,便一個接一個搖了過去,被宋薔薇一個爆栗,痛得捂著頭蹲在地上哭爹喊娘。 楚河被拖了一路,想舉起手回應,卻突然想起自己的雙臂已經爛透,不知被這幾人丟到哪去喂狗了,隻得啞然一笑,任風奕的拳頭不要命般往他身上招呼去,罵聲不絕於耳。 其他幾位掌門堪堪才至,便見到這麼個場景,他們冷眼旁觀著,全然沒有阻止的意思,空山掌門黎安冷哼一聲,道:“活該!” 南嶽山派的弟子,似乎是憤恨不已,在張沁沁的阻攔下才一臉嫌惡地看著楚河。張沁沁點頭示意蘇展墨,後者便站到楚河麵前,冷漠道:“風掌門,您且先停住,待我將此妖魔一劍誅殺,以正我派,您再泄憤。” 風奕停了動作,退到一邊。 蘇展墨作了一揖,道:“多謝。” 說罷,他抽出手中長劍,正要上前,喬離擺了擺手,製止住他,道:“讓他先解決雪災。” 眾人聞言紛紛看向楚河,蘇展墨張了張嘴,還是開口問道:“喬師姐,你說這是?他所為之?” 喬離看著楚河,卻見楚河一臉你奈我何地樣子,道:“死之前做個人吧,你知道的,你不願,我自有方法。” 楚河聞言大笑幾聲,他看了看自己門下弟子,個個恨不得將他抽筋剝皮,心下隻覺無趣。他想著,人死之前不該是會想到些什麼嗎?於是他努力回想著,但好像又覺得實在想不起什麼,於是幽幽嘆出一口氣,他無聲地望著那口熱氣飄散在天空,大雪飄落在他的臉上,融化在他的眼窩中,化作雪水流向地麵。 滴答。 在雪水滴在地麵的那一刻,楚河無聲地念著幾句話,那雪水處便長出一顆嫩苗,在眾人驚詫的眼神中長出一棵參天大樹,貫穿過楚河的身體,延伸長開,楚河對著眾人輕蔑一笑,他突然想起,不知母親吃過藥沒有,然而他又想起,母親已經死去多年了。 好無趣。他想著,化作淡紫色的熒光,消散在天地之間。 一陣暖風吹過,天上的雪稀稀拉拉的落下,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眾人大喜,有人甚至哭出聲來。蘇展墨一臉復雜地看著那棵樹,收起了手中的長劍。他看向風吹動著樹葉,這一眼鮮明的綠色,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眼前了。師尊的罪孽,就由他這個弟子來收拾爛攤子吧。 南嶽山掌門南嶽上仙身隕的消息隨著這陣暖風傳遍大江南北,同時人人皆知的,也是他做過的醃臢事,他的家族頃刻間覆滅,廟宇被人推翻,比建立的還要快。可在這亂世之中,後起之秀比比皆是,楚河依然波濤洶湧,存在於天地之間,河畔白骨無數被黃沙掩蓋,被河水沖散,埋藏在書頁之間不被人發現。即使沒有楚河,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之中,同樣的河依然在擴大,在乾涸,依然也會有渡河的人,撐著竹筏,在毅然決然之間,在眾多人的盲目跟從下逆流而上,無論是渡過了這條河,還是被波濤吞噬,他們的眼中隻有一個信念。 不過區區一條河而已。 隻不過是條河罷了。 人類的記憶總是非常短暫,這件事快速被其他事取代,人類隻會身處苦難中時找到讓他們發泄的對象,完全依賴於神的救贖而不自救,在下一次災難之中繼續之前的行為,毫無悔改之意。甚至還會懷念起楚河做出的貢獻,哀著嘆著說著,若是他還在,他隻不過是做了些錯事這種話來。 日子照舊得過下去,南嶽山派地位大不如前,由於蘇展墨在收拾爛攤子這方麵顯現出無人能超越的天賦,加上張沁沁一臉驚恐地拒絕其餘掌門的詢問,新的南嶽山掌門不置可否。 寒巖山徹底淪為各派閉關場所,倒也還適用。 冰雪融化,萬物即將復蘇,每個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之中,鄭青竹從山下帶來幾遝對聯,儼然一副交際花的樣子,在各山派中來回跑著。同樣跑著的還有江不辭,他的腳傷才痊愈,便每日圍著守界山跑著,讓脾氣向來好的徐隻清氣得罵人,看見江不辭便哐哐揍他幾拳,直說他浪費了她這麼好的創藥。鄧豐等著她打完人,便假惺惺地將她攔在一旁,耐心聽她說著。 宋薔薇還是咋咋呼呼的,帶著同樣咋咋呼呼的張茉茉,每天纏著喬離,帶著她下山買絹花,拿回來給她和風奕梳著各種發髻,美其名曰為造就守界山門麵做奉獻。 惹得喬離蹲在屋頂上吹著風,風奕也蹲在一旁,卻在大虎大喝一聲中匆忙躍下,邊吃著包子邊向宋薔薇報告喬離的位置,喬離看著滿屋子新買的衣裙和發簪,隻想掐死風奕這個見包子忘義的叛徒。 蘇展墨近日跑守界山跑得很勤,他拉著宋薔薇問道:“風掌門在哪?” 宋薔薇沒回話,她在找著喬離,卻掙脫不開蘇展墨。被他一攔,不免覺得煩躁得很,沒好氣道:“不知道!” 風奕探頭,見是蘇展墨,對他招招手,道:“展墨啊,來,這呢。” 蘇展墨一抬頭,見風奕倒在屋簷上向他招手,這場麵著實有些詭異,他訕笑著飛身一躍,便見屋頂上還蹲著個喬離,於是作了一輯,剛要開口,便被喬離冷眼製止,於是他吞下口中的“喬師姐”,細細將準備新進弟子兩年一次大考核所要置辦的東西與風奕一同核對,那名目及其昂長,細致到鞋襪得預備幾套,親屬來時睡的床鋪得墊幾層,風奕一時覺得無比頭大,隻是連連道好,你安排,你決定,我都行。然後又被宋薔薇拽住,折磨了幾個時辰。 用過晚膳後,蘇展墨才一步三回頭地看著盤子裡的大包子回去,風奕吃著大包子,滿口流油,含糊不清的對著大夥說,明日大年初一休沐,正月初九再回山來。眾人一陣歡呼,紛紛收拾細軟,順便摸走了幾個包子。 守界山難得清凈下來,隻剩喬離和風奕二人月下對飲,將醉酒的風奕扔回房內,喬離難得懷念起宋薔薇,那孩子就像有用不完的精力,隻有在月事那幾日才會拉著她的手讓她救命。她與張茉茉同城,二人像兩隻小麻雀似得嘰嘰喳喳飛下山去。徐隻清並沒有回家,而是收拾起醫箱下山義診,鄧豐默默跟在她身後,惹得眾人一陣竊笑。江不辭從回來之後便一直沉默著,喬離幾次想問,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眾人也問不出大概來,宋薔薇道左不過是覺著自己無用,拖累了你,有些羞愧罷了。她向來不是能安慰到別人的人,有些東西還須自己能夠想明白了才好,於是便隨他去了。小孩嘛,總有想不通的時候。大虎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和鄭青竹回來之後鐵定得帶上娘親做的包子給大夥嘗嘗,鄭青竹卻翻了個白眼,向眾人打賭這些包子在路上便全進了大虎腹中。兩人互相鬧著下了山,隻留下風奕和喬離,在山門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 在她眼裡,這些孩子像歸家的小鳥般散去,這種帶著喜悅卻又有些難過的心情,,她也隻在百年前感受到過一瞬,她的神色暗淡下來,酒送入口中,百年前的守界山上,也有一群如同那幫孩子般活潑的小孩,哪怕都是身著白衣,那身上的泥點也會截然不同。於是在各類大場麵下,守界山掌門身旁永遠跟著滿身泥點的弟子們,引得眾人發笑。 “阿離!”恍惚間,喬離隻覺得好久沒聽到這個聲音了,她轉頭一看,便見一個跳著笑著向她奔來的小姑娘,撲進她的懷裡,她的眼神清亮,臉頰鼓鼓地像大虎做的包子,正瞪著眼不滿的看著她,那女孩子不解地問道:“你怎麼長得比我高了!” 她用肉肉的小手比劃著,還沒比出個大概來,喬離便聽見後麵一青年男子笑著說道:“小滿,多學學小離,你看她長得多快啊。走,師兄帶你修煉去。” 兩人越過喬離,手拉著手跑開,那青年男子轉頭對著喬離眨了下眼睛,喊道:“小離快跟上!” “再不來就跟不上啦!”小滿調皮地笑著,對著喬離做了一個鬼臉。 喬離難得笑了一聲,正要跟上,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咳嗽聲。她迅速轉頭,隻見那人手持長劍,左手撫著銀白色的胡子,手中長劍直指喬離,笑道:“來!看看吧吾愛徒修得幾何。” 喬離回頭,隻見小滿和青年男子不知去處。手中卻多出兩把長刀,印著鎏金鳳凰紋,她熟稔地燃起雙刀,往那人揮刀砍去,那人退後一步,輕鬆躲過喬離一擊,喬離的手如同不受控製一般,快速旋轉手中的長刀,烈焰灼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刀劍相交,她的刀劃過那人的劍麵,直直砍入那人身體內,那人被她攔腰斬斷,鮮血如沸騰的開水般潑在她的臉上,喬離一怔,那人半截身子黏在地上,他卻還是笑著撫著自己的胡子,笑道:“還是用小時候一般,連刀都握不穩,哈哈哈哈!” 轉眼間,喬離手中拿著兩個包子,小滿坐在她的對麵,對著喬離笑道:“你怎麼不吃呀?師哥快超過你了!快吃啊阿離!你不是能吃一百個嗎?” 喬離點點頭,對,她能吃一百個,剛要將手中包子送入口中,便見手裡拿著的哪裡是包子,明明是兩個腐爛生蛆的人頭,她慌忙扔開,卻聽見人頭對她喊著:“你不是能吃一百個嗎?你不是能吃一百個嗎?” 對麵小滿也在催著她,她身上衣衫襤褸,布滿幾十道刀口,她撐著自己腐爛的臉,對著喬離笑著說道:“你怎麼不吃呢?阿離?你怎麼不吃呀?” 喬離愣在原地,眼見小滿腐爛扭曲,滿滿的蛆蟲從她的半張臉中掉落,瞬間化作一堆白骨。旁邊正大口吞食著食物的師兄江南,還是身著青衣,隻是不同於剛剛,他的胸口赫然出現一個血洞,食物正從他身體中掉落在地麵,他卻渾然不覺地大口吞咽著,喬離正要阻止,又見小滿不知從何跑出,對著喬離大聲喊道:“再不來就見不到我啦!” 喬離慌張地伸手想要抓住小滿,隻聽頭頂風聲四起,頓時將雙刀舉於頭頂,隻聽刀劍相撞之聲,一紅衣女子手持斬馬刀向喬離劈下,那女子衣袖翻飛,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喬離!!!!” 喬離莫名其妙看著那女子,那女子美目怒睜,銀牙緊咬,眼中滲出鮮血,脖頸處皮肉分離。卻做出一副勢必要將喬離斬殺的樣子。喬離向下側身,翻滾幾下脫離了女子的桎梏,她大口喘著氣,滿目驚慌地看向那紅衣女子。 那女子手持斬馬刀狂奔而來,刀尖與地麵摩擦,發出一道火花,喬離縱身一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女子舉刀猛劈,卻見喬離腳步輕點於刀麵之上,再一借力,跳到女子身後數米開外。她的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大石,讓她喘不上氣,她正要提刀而起,見背後竄出小滿的身影。 “何焱師姐!”小滿抓著紅衣女子的手喊道,喬離恍惚地半坐在地上,看著小滿哭著說道:“為什麼隻有我們死了啊?為什麼啊?” 喬離眼前出現好幾道身影,皆是用怨毒的眼神看著她,口中喃喃問著喬離: “為什麼你還沒死?為什麼死的是我們?幫我們報仇!幫我們報仇!” 幾人不斷出現在喬離眼前,先是滿口鮮血卻依然對著她笑的小滿,再是隻有半截摸著胡子的師尊,接著是流著血淚斷掉脖頸的何焱,還有胸口有著大洞卻一直在咀嚼著食物的阿南,幾人撕扯著喬離身上的血肉,指甲狠狠嵌進喬離的身體裡,將喬離撕扯開來。喬離手掌斷成兩半,她愣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嗚嗚地哭出聲來。胸口湧上一陣酸意,讓她難受得想撕扯下心臟。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為什麼我還沒死?我要怎麼報仇?我還能怎麼報仇?是誰殺了你們啊?我不知道怎麼給你們報仇啊?” 喬離從夢中醒來,月光已被一層薄紗似的雲半掩著,清風帶著融化的冰雪散出的些許冷意讓喬離清醒了一些,她低頭一看,自己緊緊握著拳,指甲深深嵌在血肉之中,她鬆開雙拳,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胸口處強烈的疼痛感讓她向前探著身去,屋簷下卻隻能見到一片無垠的黑暗和虛無。 她望向一片虛無,回答她的也隻是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