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十年春,武昌府,粉色的桃林葉如眉,花如眼,眉來眼去地眺望著長江兩岸。 花苞探頭探腦間,一場倒春寒來襲。“桃花雪”灑落天地,蛇山腳下一座鐵匠廟裡,紛紛揚揚的雪花淹了花苞,白了墻頭。 “這小身板,怪不得能從狗洞裡鉆進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中,一個跛腳大和尚單手拽著一個瘦小和尚的腳脖子,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在後院雪地裡。 小和尚渾身癱軟,死狗般被拖拽著,身下一條深深的雪痕將雜草分開。 來到雜草深處,大和尚蹲下身來,撇撇嘴道:“這瘦猴兒真不抗凍,才進廟三天就見閻王爺了,老衲一生殺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老了老了也行善一回,埋了你小子吧!” 說著,大和尚順手抄起一把短把鐵鏟,在竹林裡挖起土坑來。 雖是單臂持鏟,但大和尚左小臂肌肉僨張,每一鏟下去,都挖出滿滿一鏟泥雪。 小和尚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雪花漸漸落下,沾滿了他的眉毛,驀地,那眉頭輕輕一皺,又一皺…… 誰也不知道,他的身體中,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後世名叫張仨的靈魂,正如同一縷輕柔的雪花般融入這具身體的四肢百骸。 大和尚在一旁挖坑,絲毫沒有發覺,小和尚的臉頰正慢慢升起一絲血色,手指尖也微微屈了一屈…… 穿越到小和尚身上的靈魂,來自六七百年後的現代。 他穿越前上過三年小學,擰過三年螺絲,辦垮過三個皮包公司,被三個女人甩過,歷任憤青、群演、水泥廠扛包工、流水線快手、賭場混混、冒牌正義者、權錢勾結中間人等等,擅長逗狗打牌、左右逢源、送禮吃飯、借坡下驢、見風轉舵。 總結一下,他這一生分成了兩個階段——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如果歲月再長一些,估摸著第三個階段就是莫欺老年窮! 前一世他閉眼了,這一世卻又睜眼了。 感受著胸膛心臟的跳動和指尖傳來的溫度,小廝慢慢睜開眼睛,腦海中已經悄然融合了兩世記憶,巧合的是,兩世他都名叫張仨。 張仨略略睜眼打量著周圍,融合的記憶中疑惑叢生——這是什麼年代?自己又在哪兒?眼前這禿驢挖這大坑做什麼?…… 雖然疑惑很多,不過他很快就知道最後一個疑惑的答案了。 “嚓”的一聲,大和尚取出一塊兩尺餘長的木牌,直插入土坑前,上書“愛子少一之墓”。隨後,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拎住張仨的腿,將他麻袋片般甩入土坑,“嘩”地蓋上一鏟泥土和積雪。 張仨渾身酸麻,嘴皮子卻已經恢復了,吐出一嘴雪泥,張口罵道:“咳咳……一隻爪子的老禿驢,老子身上可沒有銀子,你要圖財乾什麼?呸呸,來來,這坑你自己挖的你自己躺……咳咳,老子天生心善,待會給你加幾鏟土,再給你淋上一泡尿……。” 泥雪散落在張仨口鼻中,他蹦起來咳嗽不止,一邊罵一邊麻利地爬出土坑。 “哎喲,小鬼頭沒凍死呀!”大和尚詫異地一笑,也不嫌他罵得陰損,反道:“這可奇了,你小子不是啞巴嗎?方才分明斷氣了嘛!嗯,沒死也好,咱倆過些日子,一起在黃泉路上做個伴。” 張仨抓起鐵鏟向著大和尚扔過來,怒道:“誰和你做伴?我自己長命百歲不好嗎?你定是謀財害命的慣犯,見了閻王爺先得下油鍋被炸得外焦裡嫩!” 大和尚一把抓住鐵鏟,單臂隨手向地下一插,“嗤”的一聲,鐵鏟居然直沒入土裡三尺多深,他嘿嘿笑道:“黃泉路上全是鬼,人間未必都是人,如今進了鐵匠廟你還想活命?小子,你雖然給我當了三天的冒牌兒子,但還是認命吧!” “認命?誰是你兒子?”張仨撣了撣身上的泥土,試著慢慢站起身來,看了看坑邊“愛子少一之墓”的木牌,心中暗想,這老和尚怕是失心瘋,把我當作他兒子“少一”了。 這一世的記憶裡,他隻是個逃荒的啞巴小乞丐,一路要飯來到武昌府,三天前被一個叫石碾子的人用兩個燒餅,哄騙著爬進廟後狗洞,說是讓他找找自家走失的小花狗。誰知他剛爬進來,就被大和尚抓住強留了下來,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和尚爬出狗洞,被石碾子拉上馬車一溜煙去了。 張仨這副身板瘦小單薄,大雪天裡肚子餓得厲害,小腹處咕咕直叫。 大和尚似乎猜到張仨餓了,笑道:“算你小子命硬,來,隨老子去吃些東西。” 張仨從土坑裡站起來,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頭頂一片涼颼颼,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居然是一個小光頭。 在大明朝,留光頭者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僧尼,信仰所致不留頭發,另一種則是受了“髡刑”的人,這種刑罰隻用於大奸大惡之徒。 張仨摸摸頭頂想起來了,大和尚三天前強行給自己剃了光頭,就連落發也一股腦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A4腰,心道:“這副小身板太瘦了,管他呢,就算要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先填飽肚子再說!” “小子,隨我來!”大和尚大跨步而去,張仨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一路上東看西瞄,發現竹林中矗立著一座座新墳包,墳前隻是簡單地豎個木牌,邊緣處露出白花花的新木茬,看起來古怪得很。 穿堂過殿,張仨一路左瞧右看,廟中居然再無一個僧人的影子,巷道積雪上,落了厚厚一層枯枝敗葉也無人打掃,大片的僧房也燒成了一片殘垣斷壁,看大木梁上一圈一圈的炭黑,當時火勢可不小。 兩人前後腳走了一陣,大和尚帶著張仨來到前院一處草棚,草棚裡麵暖意融融,一口碩大的磚爐中火苗上下忽閃著,順墻根擺放著幾個鐵砧和大錘,看起來這兒是個鐵匠棚。 鐵匠廟裡有個打鐵棚子,再正常不過。大和尚指了指棚子道:“裡麵有吃的,老衲先去解個手!” “英雄所‘急’略同!同去,同去!”張仨趕緊快步跟上,在他看來這鐵匠廟從裡到外透著古怪,自己還是緊跟著大和尚穩妥些,萬一他玩個失蹤,設個陷阱什麼的,自己可就蛤蟆跳進開水鍋——沒啥活路了! 兩人在一處茅廁解了手,張仨緊跟大和尚寸步不離。回到鐵匠棚前,大和尚抄起一個水瓢,從水缸裡舀了些清水凈手,張仨笑著問道:“大和尚,你剛才可是尿手上了嗎?這是得好好洗洗,哎,老了尿手上也正常,哈!” 大和尚還是好脾氣,嘿嘿一笑並不反駁,又喝了些清水漱了漱口,張仨又故意驚呼道:“哎喲喂,大和尚您乾嗎漱口,不會尿到……哈,真高!” 大和尚為之語噎,氣得被水嗆住,狠命咳嗽了一陣怒道:“小鬼頭,要是放到老衲年輕時,早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當蹴鞠耍了!” “我知道,我知道!”張仨說道:“你年輕時當然是條好漢,那時小解,想來也是頂風尿一丈的人物。” 大和尚冷哼一聲沒有否認,誰知張仨緊跟著說道:“可是人要服老呀,現在你已經是順風尿一鞋的老人了,對不對?” 大和尚一個趔趄,險險摔倒。 鐵匠棚裡,大和尚取出三四個黑麵饅頭,扔給張仨一個說道:“吃吧,別嫌硬!” 張仨也是真餓了,一口咬上黑麵饅頭,咯嘣一聲,咯得他牙齒生疼隻咬下蠶豆大的一小塊,他使勁嚼了嚼,伸長了脖子卻怎麼也咽不下去。 大和尚笑了笑,一口咬下去一大塊饅頭,順手遞過來一個大水碗。 張仨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又拿起黑麵饅頭艱難地啃起來,邊吃心裡邊嘀咕:“這廟裡也忒窮了,看來大和尚不會經營呀,想想後世的少林寺,那些個和尚才叫個金麵佛打哈欠一一財大氣粗!” 啃了幾口黑麵饅頭,張仨腮幫子咯得生疼,乾脆不吃了。 大和尚問道:“有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想吃什麼好東西不成?” 張仨白了他一眼,道:“我想吃山珍海味,你這兒也得有才行?” 大和尚道:“小子,你不聾不啞,也算是老子這幾天走眼了。看你吃饅頭的嫌棄樣子,倒像個富家子弟,那老子就教你一個道理。” 張仨問道:“啥道理?” 大和尚啃一口黑麵饅頭,笑道:“人呀,吃山珍海味也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吃糠咽菜也好,最後出恭時拉出來,還不都是黑乎乎一坨?所以,能填飽肚子就行,吃什麼並不重要。” 張仨眼睛一翻,道:“誰說不重要,吃糠咽菜有個官兒不答應。” 大和尚問道:“誰不答應?” 張仨沒好氣地說道:“嘴不答應!” 嘴巴也是五官之一,原來是這個“官兒”不答應,大和尚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廟門外一陣嘈雜聲傳來,一個聲音高叫道:“大禪師,大禪師,我給您送東西來了!” 鐵匠廟大門從外被推開,百餘名盔明甲亮的軍士呈“八”字形整齊地跑進廟來,一名疤麵軍官當先而入,軍士之後,一個披著織金團紋披風的錦衣少年緩緩走進廟來,他年齡大約十六七歲,錦衣腰帶上還墜著七八顆三彩玉珠,更顯得雍容華貴氣宇軒昂。 大和尚喝道:“可是朱重八讓你來殺我的?” 錦衣少年禮貌的一躬身道:“大禪師說哪裡話來,我是來看望兩位大小禪師。”說著,他一揮手,身後一名疤麵軍官捧著滿滿一托盤小金錠走上前來。 錦衣少年捏起一錠金子,向著張仨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少一小禪師嘍!初次見麵先送些薄禮,還望小禪師莫怪。” “不怪,本……本小禪師不怪,東西放這兒就行”,張仨看著金子心頭大喜,故意抖了抖僧袍,又摸了摸光頭,以示自己是如假包換的“少一小禪師”,心中暗忖:“兔子愛白菜,公子愛太太,老子就愛金子,冒充一下也無妨,先收下這盤金光閃閃的金錠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