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聽戲(1 / 1)

烏篷船沿著長江而下,臨近城門口,江麵上突然多了七八艘龍舟在江麵上飛一般地比賽,龍舟上坐滿壯漢齊心劃槳競速,兩岸許多人為之觀戰歡呼,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遇到龍舟賽,烏篷船隻得提前在一處小碼頭靠岸,船老板把張仨趕上岸,叫道:“大集就在城墻根下,你自去吧!”   張仨破衣舊褲,灰溜溜上了岸,渾身又臟又臭如同乞丐一般,任誰也想不到,臟兮兮的他居然是懷揣一萬七千兩銀票的土財主。   他慢慢溜達著走過碼頭石牌樓,一群江鷗落在牌樓上,一隻肥碩的江鷗尾尖一翹,後腚噴出一團鳥糞,不偏不倚正中他頭頂,岸邊不少看龍舟賽的百姓指指點點大笑起來。   “笑個鳥啊!”張仨撿起一顆石子扔向江鷗,驚得群鳥尖叫四散,仿佛群嘲他一般。   “哦,還真是笑個鳥啊!”一旁,一名華服男子沿階而上,笑道:“伍二,你聽這江鷗的鳴叫聲,可是在笑?”   “老太爺,江鷗怎麼會笑?”一個聲音問道,把“怎麼”說成了“咋嘛”。   張仨一愣,這聲音帶著陜北口音,怎麼這麼熟?他偷眼看去,心下突地一震,此人不是兩個月前,在城墻邊前來傳聖旨的伍二嗎?   那日張仨滿臉濕沙子,所以他認得伍二,伍二卻認不出他。   伍二步履沉穩,緊緊跟在一群人身後,這群人裡有濃眉大漢,有算命術士,為首一人,正是身著華服留著短須的中年男子,但見他龍行虎步身材魁梧,卻嘴唇尖厚,下巴前突,長了一張標準的鞋拔子臉。   此人是……?張仨隻望了一眼,趕緊低下頭去,心裡打著鼓,太像了,太像了,後世的時候,他曾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看到過朱元璋畫像真跡,下巴向前直勾勾突出來,當時就有參觀者打趣說,朱元璋估計和小豬佩奇是親戚,因為他倆都是“下巴比吹風機還長!”   “誰說鳥兒不會笑?”華服男子哈哈大笑:“伍二你可知道,農村的叫驢就會笑,那笑聲抑揚頓挫,時而高亢入雲,時而淺吟低唱,我看比南京昆曲兒那幾個名角色,唱得還有意思呢!”   華服男子周圍,好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伍二指著牌樓邊的布幌子叫道:“老太爺你看,這武昌府距離南京千裡之外,居然也有昆曲兒,今兒上演的是《單刀會》。”   布幌子二尺來寬一丈來長,上麵用大紅字寫著“十字街口陳家班連唱三日《單刀會》”,單刀會的“刀”字一撇,又粗又長斜斜直飛出去,末端一挑,活脫脫像一柄大刀一般。   “走,去十字街聽戲去”,華服男子捋著短須笑道:“且去瞧瞧武昌府的昆曲如何?”   眾人笑著答應下來,說說笑笑走上了碼頭,雇了三輛馬車自去了。   張仨慢慢地走上碼頭,心中卻激起了驚濤駭浪,眼前這名華服男子,難道就是朱元璋?他心中盤算,得趕緊進城去尋一家錢莊趕緊換開銀子,然後迅速溜之大吉。   張仨也想雇一輛馬車,但他看了看自己的臟兮兮的衣裳,到底還是沒膽子雇車,他邁開雙腿,一路向城內小跑而去。   進了城門,張仨向路人尋問清了城內錢莊所在,隻說是受人差遣送個口信給錢莊的夥計,問清了錢莊所在,他急急趕了過去。   再拐過一個彎兒,眼看就要到錢莊了,街角處卻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原來街角搭起了一個巨大的戲臺,不知何人正在這裡唱大戲。   眼看街道上人頭攢動,個個擠得前胸貼後背,張仨心裡那個著急呀,開玩笑,朱元璋都到武昌府了,回頭城門一封,自己還走得了嗎?他乾脆俯下身子,仗著自己身形瘦小,泥鰍般在人縫裡見縫就鉆,片刻工夫就鉆到了戲臺前,不過戲臺前人流最密實,他頂著腦袋擠了幾次,都被人流頂了回來。   驀然間,比肩疊踵地百姓齊齊大叫一聲——“好扮相,關二爺出場了”。   戲臺上,一眾刀斧手從幕後出陣,閃轉騰挪間車輪般翻起了跟頭,仿佛千軍萬馬一般,隨後,“關羽”一聲吼霸氣出場,前陣刀斧手如波開浪裂般閃開,“關羽”手捋三尺美髯“啪”地睜開丹鳳眼,高唱道:“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龍虎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臺下掌聲雷動,紛紛誇贊這關二爺扮相好,唱腔正,有看熱鬧的人問“什麼是‘賽村社’?”一旁有人鄙夷地道:“這都不懂還聽戲?‘賽村社’就是說,關二爺把單刀赴會看成去逛鄉野廟會一般簡單!”   眾人看得興起,不少人掏出銅錢,碎銀,雪片一般拋上戲臺。   呼地一聲,街對麵茶坊上,拋來一錠二十兩的雪花銀餅子,“當”的一聲落在“關羽”腳下,引起一片驚呼。   臺下眾人回頭望去,都想看一看是誰人出手這般闊綽,這銀餅子,抵得上許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張仨也伸長了脖子望去,隻見街對麵茶坊二樓臨窗位置,華服男子笑吟吟地端著茶碗,一邊品茶一邊看戲。   戲臺上,身著綠袍的“關羽”收刀在身後,向著對麵茶坊欠身致意,眾人又叫了一聲好。片刻,戲臺幕布後一陣銅鑼敲響,嗩吶隨之高亢聲起,《單刀會》接著上演。   戲臺之下最是擁擠,張仨身材瘦小被擠得東倒西歪,他抹一把頭上的汗,索性也不擠了,心道管他呢,皇帝老兒正在對麵看戲呢,想來一時半會也封不了城,就當免費看一回大戲吧。   戲臺上,已經演到了《單刀會》的高潮,隻見“關羽”鳳眼微閉,三縷長髯隨風飄起,從周倉手中接過青龍偃月刀,一把揪住“魯肅”前襟,威風凜凜地唱道:“則為你三寸不爛舌,惱犯我三尺無情鐵,這劍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   臺下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叫好聲此起彼伏,張仨也興奮起來,跟著大夥兒使勁地鼓掌,他這一鼓掌,雙肘搖動,手肘後部上傳來一陣驚人的彈性。   “啪”的一聲,張仨後腦劇痛,在他身後,一個麵垂青紗的女子雙頰暈紅,直接給了他一個狠狠的腦瓜嘣。   臺下熙熙攘攘,誰也沒留意這件小事。   臺上“關羽”又問魯肅道:“你抬頭觀看,這些將士可是來殺關某的?”   “魯肅”一臉懼色,道:“誤會,誤會,他們是護送君侯你登舟的。”   “關羽”仰天長嘯,朗聲道:“哦,是護送關某登舟的?多謝魯大夫盛情;今日關某酒醉,煩勞大夫相送,來日在荊州還席,關某且告辭了!”   說罷,“關羽”倒提,高唱道:“江邊飲宴多叨擾,孫劉本是舊故交,若不是子敬情好,俺怎肯將你輕饒……”說罷,“關羽”一個擺手拉魯肅,周倉擋住刀斧手,一同在一陣鑼聲中退下戲臺。   這出《單刀會》算是謝幕了,戲臺下掌聲如洪流般響起,“關二爺真英雄也!”的叫聲此起彼伏,銅錢和碎銀如雨般拋上戲臺。   幕布慢慢合攏,一名白發老者從後臺轉出來,在他腳下滿是銅錢碎銀。   這名老者向臺下各個方向深深鞠躬致謝,朗聲道:“諸位爺,小老兒名叫陳康賢,是這陳家班的班主,真是多謝諸位爺賞賜,我頭領陳家班們老老小小給大夥作揖啦!”一邊說,一邊又向臺下做了個羅圈揖。   “小老兒並非貪戀錢財”,陳康賢躬著身子說道:“陳家班出身沔陽縣,沔陽縣今年大旱想必諸位都有耳聞,俺們村的麥子幾乎顆粒無收,咋辦?誰家沒有老小,總得填飽肚皮呀!”   陳康賢以手拭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接著說道:“感謝武昌府的父老爺們,今兒這場戲諸位的賞錢,陳家班將全部買成糧食運回沔陽縣接濟災民,小老兒在這裡替家鄉父老,給大家夥兒磕頭了!”   說罷,陳康賢跪下來,後臺幕布掀開,“關羽”、“魯肅”、“周倉”、一眾“刀斧手”人人目光帶淚走上戲臺,隨著白發老者一同跪下身去,向著臺下鄭重磕了三個頭。   戲臺下,百姓頗為感動,有人小聲議論起來,也有人交頭接耳問道:“沔陽縣遭災,朝廷難道坐視不理嗎?”   “噓!沔陽縣是陳友諒和張定邊的故鄉,當年全州上下,誓死跟著反賊與那位爭天下”,有人手指指了指天上,小聲答道:“如今那位得了天下,你說沔陽縣還有好果子吃?別說天上不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那位恐怕也懶得搭理。”   “哦”,眾人紛紛點頭,恍然大悟。   張仨心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朱元璋是什麼大英雄大豪傑呢,原來心眼也就針鼻哪那麼大,都坐上龍椅了還給沔陽縣穿小鞋。”   戲臺上,陳康賢帶著陳家班老老小小這一跪,臺下百姓大感心酸,又有不少銅錢碎銀扔上戲臺,“咣當”一聲,不知是誰,將兩錠雪花紋銀直接扔到了“關羽”腳下。   陳家班眾人大為驚喜,一邊作揖一邊蹲下身子撿起銀錠放入一個大竹筐中,一會兒的工夫,竹筐裝滿,筐口還堆起了一個尖兒。   陳家班眾人再次躬身致謝,抬起竹筐準備退場。   “給老子把銀子放下!”,遠遠地,一聲暴喝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