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耍賴”,福清大喝一聲。常茂和馬盛一擁而上,想要從張定邊嘴裡扣出紅“車”來。 常茂死死按住張定邊肩膀,馬盛狠狠掰開張定邊下顎,福清正要探手去掏,卻不料張定邊喉頭接連翻動幾下,已然將紅“車”吞入腹內,隻從嘴角吐出一串綠鬆石手串。 “你這又是何必呢!”朱元璋神色淒然,喃喃說道:“這麼多年了,伴隨朕的老相識一個個都走了,難道朕還會處死你這老貨嗎?為了一盤棋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張定邊腹內劇痛起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他強撐著回答道:“值,值呀,老衲吞了這枚棋子,這豈不就是和棋?哈哈,和棋算我們贏,你那‘三不’準則,咳咳……。” 福清戴著麵紗,氣鼓鼓地使勁跺腳,剛才是她擠兌張仨“吃下肚子就算和棋”的,誰料想還真被人吃了。 藍玉搖搖頭,對張定邊說道:“天下大定,皇上並不準備追究從前的那些恩怨,張將軍大可不必如此。” 張定邊目光淒然,掙紮著抬起手來,指著一棵枯樹道:“人跟樹其實是一樣的,心空了還能勉強立著,旁人以為下一個春天它還能再次發芽,可其實這棵樹在去年冬天就死了,從此心枯魂散,徒留乾枯的樹乾罷了,老衲也一樣,早在十六年前其實就已經死了,如今不過隻不過恐有一副臭皮囊。” 十六年前,正是陳友諒鄱陽湖兵敗被殺的時候。 片刻的功夫,張定邊臉色煞白,腹內如同刀絞一般,嘴角流下絲絲鮮血,顯然碎石已經劃破了他的臟腑。 “謝皇上”,張定邊已經站不穩了,他頹然坐倒,抹一把嘴角血跡,說道:“皇上,那四句偈語是‘井市煙火晚,目送瓜州帆。夫子何所為?王孫空掌權’,老衲祖籍沔陽縣,就當我沔陽縣人向皇上進獻的禮物吧!” 藍玉上前一步,追問道:“這四句偈語有何深意?” 張定邊突然大口咳血起來,鮮血霎時染紅了大片胸前衣襟。 朱元璋也意味深長地長嘆一口氣,說道:“好,這盤棋雖是和棋,但也算張仨贏了,朕說話自當算數。”他身為皇帝,說出的話自然是金口玉言絕無更改。 張定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緩緩說道:“我這一生,福也享了,孽也造了,罪也受了,佛也拜了,待我死後,咳咳……” 他盯著張仨,努力擠出一點笑容,說道:“人這一生,握拳而來,撒手而去,我死後你一不許戴孝,二不需守靈,隻需把骨灰撒入沔陽東荊河就好,咳咳,你就還俗吧,也不必管那些狗屁繁文縟節,記得多娶媳婦,多生娃娃,獨樹不成林呀,你就是明兒娶媳婦,老子也打心眼裡高興,咳咳,……” 張仨鄭重答應下來,雙眼濕潤心頭淒然,張定邊從未坑害過他,今天更是以死助他贏棋。 張定邊臉色越來越煞白,嘴唇哆嗦著似乎要說出什麼話,張仨將耳朵湊上去,隻聽他用極小的聲音問道:“你……你……你可願認我為義父?” 張仨心頭淒然,將嘴巴湊到張定邊耳邊,輕輕叫了一聲:“義父!” “好”,張定邊眼中光彩一揚,又問道:“你可願回我家鄉認祖歸宗?” 張仨熱淚盈眶,鄭重點了點頭。張定邊聞言嘴角輕輕上揚,終於眼神裡消散了最後一抹光彩,一代名將就此命赴黃泉。 張定邊去了,他拚著一死卻也達到了目的,不但助張仨贏下了這盤棋,還迫使朱元璋收回對沔陽縣的“三不”準則,臨終也算對得起家鄉父老了。 “也算走得灑脫”,朱元璋長嘆一口氣,戚然說道:“人這一生,最難看破的隻有四件事,生死、是非、成敗、榮辱,這老貨是全都看透了,不易,不易。” 他又轉頭向朱楨吩咐道:“準其子火化了張定邊,賜停靈二十八日,先讓這小子守靈七日,七日後把他帶來見我,而後擇機讓他將其父骨灰帶回沔陽縣安葬”。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向廟外走去,福清等人緊緊跟上。 按照明朝喪葬禮製,帝王駕崩停靈四十九日,公侯喪停靈二十八日,百官喪停靈十四至二十一日,士喪停靈七日,平民喪不過停靈三日。 朱元璋準張定邊停靈二十八日,這是莫大的恩賜,等於將張定邊視作公侯一般。 朱元璋一行人走了,石棋桌旁就剩下張仨一人和張定邊倒下的屍身。 張仨頹然地坐在張定邊屍體旁。說起來,他對張定邊的感情很復雜,有恨也有敬,敬字更多一些。別的不說,這一代戰神至死為故主守墓,又拚死迫使皇上收回“三不”準則,就讓他打心眼裡敬佩。如今,這份敬重之上,又加了一份天大的恩情。 “不為別的,就沖他對我這份大恩,也得把他屍骨送回沔陽縣家鄉”,張仨心裡升起一股豪氣,暗道:“人前人後,都以為我是他的兒子,我這一世,自己也算有個名義上的親人不是?不過這老家夥讓我多娶媳婦多生娃娃,這倒是挺合我的心意。” 眼看朱元璋等人即將走出廟門,福清等人還在不停扭頭看向自己,張仨扶住張定邊屍身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看書上都說,別的穿越者穿越後,不是封王敗將,就是妻妾成群,自己卻啥也不是,整天賠著小心,好不容易發筆橫財還走也走不脫。 他越哭越傷心,鼻涕哈拉止也止不住,順手扯過石棋桌上幾張紙準備擦一擦鼻涕眼淚,誰知紙張入手粗韌,定睛一看卻是三張銀票,足足一萬兩。 這個擦鼻涕太貴重了,張仨餘光掃視一下左右,朱元璋等人早已走出廟門,他順手將銀票揣入懷中。 過了許久,張仨坐起身來,從房前屋後去尋堆枯枝敗,準備火化張定邊,熊百瞳也帶著十幾名府衛軍前來幫忙,不過半個時辰,就尋了一大堆枯枝,又從鐵匠棚裡搬來些木炭,眾人將張定邊抬到上麵,準備火化。 熊百瞳命軍士打來一盆水,問道:“兄弟,王爺命我來幫你給老禪師處理後事,你看是否要為老禪師擦擦身子?” “嗯”,張仨點點頭,心道送佛送到西,就幫張定邊擦擦身,讓他乾乾凈凈地上路吧! 張仨從鐵匠棚裡找出一塊白布為張定邊擦身,卻在意外地在他衣褶上發現那串箍棋子的綠鬆石手串,張仨想也沒想,隨手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鐵匠棚中自有火種,張仨親手點燃樹枝,暗夜裡江風吹來,火借風勢越燒越大,一代名將張定邊終於在烈火之中灰飛煙滅了。火勢熄滅後,張仨又找來一個瓷罐,親手將骨灰裝入罐中捧入鐵匠棚。 當夜,熊百瞳陪著張仨在廟中居住,一來七日後他要帶張仨回楚王府交旨,二來他與張仨一同分過臟,關係自然親近。 兩人坐在鐵匠棚裡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張仨心中也並不怎麼悲傷。 “兄弟,哥哥對你時佩服之至啊”,熊百瞳說道:“能在皇上麵前,當麵贏下一萬兩銀子,嘿嘿,夠吹一輩子了。” 張仨一笑道:“無論輸贏,都是皇上的恩典。” 張仨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童百瞳卻一臉羨慕道:“哎,哪位諸天神佛要是也賜給我些恩典多好呀,你不知道,最近哥哥我輸的褲子都快輸沒啦!” 張仨一愣,道:“哥哥,‘十個賭徒九個輸,傾家蕩產不如豬’,沒有七八成的把握,還是少賭為好。” 熊百瞳一臉無奈:“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呀,可是本以為穩贏的,誰知內報不準,白白害我損失了許多白花花的銀子。” “內報?”張仨問道:“賭啥還有內報?” “賭賽龍舟唄!”熊百瞳一拳砸在鐵砧上,怒道:“原以為有了內報穩贏不賠,誰知奶奶的都是胡說八道。” 熊百瞳詳細說起來,原來最近臨近端午節,按照武昌府風俗,當地七縣一州三百多個村子,都會各自組建一支龍舟隊在江麵上進行競速比賽。 “這個我見到過”,張仨道:“龍舟也能賭?” 昨日他從小碼頭上岸,就是為龍舟賽讓路嘛,當時岸邊人山人海,江鷗還拉了他一頭鳥屎呢。 “當然能”,熊百瞳說道:“各村龍舟兩兩比賽,岸邊自有人坐莊開賭,岸邊人山人海,十個人裡倒有七八個參賭呢,不過兄弟我走黴運……” 原來,熊百瞳自持身份,在岸邊參賭玩得比較大,遠不像百姓一般隻押些銅錢碎銀,他都是數百兩銀子參賭十幾場比賽下來還真是走了黴運,居然隻押對了一場,前前後後居然輸了四五千兩銀子了。 “奶奶的,坐莊開賭的是當朝宣國公李擅長的親外甥,通城縣邱家堡堡長邱成機”,熊百瞳說道:“要不是他家叔叔在朝裡當官,老子早就在江邊掀了攤子啦。” 張仨一笑道:“熊哥,你把把押錯,這也能怪到莊家頭上?” “怎麼不怪他,這裡麵肯定有貓膩”,熊百瞳怒道:“你不知道呀,每次押寶前,總有不少小廝混跡在人堆裡遞上一張小紙條,說是什麼‘內報’,一兩銀子一張,奶奶的這‘內報’時準時不準,老子輸了卻哪裡找那些小廝去?後來哥哥我查了查,這些小廝大多數都是邱家堡人,與那邱成機脫不了乾係。” 張仨笑了,“內報”原來就是所謂的內部消息呀,和後世賭球時熱炒的內部消息差不多,這個絕大多數都是騙取信息費罷了。 張仨摸了摸下巴,問道:“熊哥,你咋這麼笨?我教你個穩賺不賠的法子,你乾不乾?” 熊百瞳站起身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滿眼放光問道:“兄弟你快說。” 張仨笑著說出了一個辦法——倒賣“內報”。按照張仨的說法,比如說甲乙兩艘龍舟比賽前,需針對專挑大戶押注者多派人手,給這些大戶每人先免費送上一條“內報”,一半紙條上寫著“甲船必勝”,另一半紙條上寫著“乙船必勝”。 “一半能贏,一半能輸,這是怎麼個‘內報’?”熊百瞳摸摸腦袋想不通。 “別急,好戲在後頭呢”張仨笑道,他接著說,若是比賽過後甲船勝了,就牢牢盯住“甲船必勝”的大戶,在他們賭下一場時,再將他們分成兩撥人,還是老規矩,免費給一半人送上“丙船必勝”的紙條,另一半人送上“丁船必勝”的紙條。 “嘶!”熊百瞳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隻需要三次過後,嘿嘿!”張仨笑道:“熊哥啊,打個比方,原本有六百人下注,第一次‘內報’有三百人贏,第二次‘內報’有一百五十人贏,第三次‘內報’有七十五人贏,第四次嘛,你可別心慈手軟,對這七十五個人,得好好敲他們的銀子啊!” “對對,都連贏三次了,誰還能不信?敲多少銀子那還不是我老熊說了算?”熊百瞳大笑起來,道:“江邊上參賭的人哪裡隻有幾百人呀,少說也有上萬,就算大戶也得一兩千人,哈哈,就按照這個法子,想不賺錢都難呀。” 這一夜,兩人又補充了許多細節,何處安插人手,何處抄寫紙條,何處盯死大戶等等, 直到後半夜,兩人才沉沉睡去,熊百瞳夢裡都是眉開眼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