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很快過去了,這一天天色明亮,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常茂親自來傳張仨去楚王府。 張仨與他同乘一車,在熊百瞳的護送下直奔楚王府而去,路上常茂拐彎抹角問起石棋桌上的銀票,張仨故作悲痛,隻說火化張定邊時一把火都燒了。 常茂還待再追問,張仨卻捶胸頓足大哭起來,眼見他剛剛喪“父”,常茂也沒法追問。 張仨一陣竊喜,這一萬兩銀子算是貪下來了。 來到楚王府,熊百瞳在前引路,帶著二人來到王府後花園,轉過一處魚池,朱元璋等人正在水榭八角亭中說話。 熊百瞳知趣地在亭外站定,張仨和常茂快步向亭中而去,轉角處剛好碰上了端著托盤的福清,福清依舊戴著麵紗,手中托盤裡有七八個青瓷小碗,盛著櫻桃、蜜餞、核桃仁、杏仁等各色乾鮮雜果。 隻聽朱元璋在八角亭中開懷大笑,興致勃勃說道:“小六子啊,你是專門來逗父皇開心的嗎?咳、咳……。”不知何事,朱元璋居然笑得咳嗽起來。 常茂和張仨上前大禮見過朱元璋,朱元璋將手裡的奏章遞給廖權,廖權躬身雙手接過放至案角,那裡還有厚厚一摞奏章。廖權卻一抬頭看見了張仨,驚得臉色大變,前天夜裡他的手下瑞風專門回報,不是說已經親手殺死了張仨嗎?他惱恨張仨至極,所以當日看似營救,實為殺人,現在張仨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他如何能不吃驚? 福清放下果盤,拎起一顆瑪瑙似的櫻桃,輕輕送到朱元璋口中,撒嬌道:“父皇,您歇一會唄,我六哥故意趁我不在講笑話,他一點也不疼我!” 朱元璋大笑,點了點福清的額頭。 “哪裡,八妹我再講一遍不就好啦”,朱楨笑道:“是這樣的八妹,前些陣子我在郊外聽說了這樣一件事兒。說是一個窮書生家門正對財主家的竹園,故意在門上貼對聯一副:‘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財主見後將竹子全部砍去,此人在對聯下各加一字,成‘門對千竿竹短,家藏萬卷書長’。財主一見,乾脆將竹子連根挖掉,此人又各加一字,成了‘門對千竿竹短無,家藏萬卷書長有’。” 戴著麵紗的福清咯咯而笑,藍玉在一旁也湊趣地乾笑兩聲。 朱元璋吐出櫻桃核,笑著對朱楨說道:“小六子,這可不隻是個笑話呀,說起來這幾副對聯雖頗有趣,但這裡麵卻有些事,不得不思考。比如說,書生看似有才,為何卻連竹子也種不起,隻能借勢寫對?為何讀書人又如此刻薄?再者,富人種下竹林,即喜歡風雅,為何卻不通詩書,隻能任人打趣?富人有財,受此刁難,當地風評如何?百姓對哪一家更有好感?又更反感哪一家?說穿了,不過是‘才’與‘財’之爭,這二者如何平衡調和,如何為皇家所用?這一點,你要心中有數。” 朱楨趕緊跪下,口稱:“是,兒臣銘記在心。” 張仨心說,這明顯是皇上在給皇子傳授帝王心術啊,不就幾幅破對聯嘛,富人還至於這樣吃癟,半夜派人撕了窮書生的對聯,再派人揍他一頓,看這書生還嘴硬不? 朱元璋在教導朱楨,福清身為女子,對此全無興趣,在一旁百無聊賴,拿起桌上的櫻桃一顆顆扔向魚池,魚兒們聚集過來,福清卻乾脆把三四個青瓷小碗裡的果子果仁都一股腦倒下去,氣鼓鼓地坐在亭邊生悶氣。 朱元璋又拿過一份奏章,抬頭笑道:“哎喲,光顧著和小六子說話了,我們的小公主生悶氣了,廖權,把你那老手藝使出來,給她解解悶。” 廖權滿臉賠笑答應一聲,道:“福清公主,我這老手藝幾十年沒耍了,也不知退步沒有,您來瞧瞧看。”說著取過三隻青瓷空碗,又捏過三顆杏仁,笑道:“福清公主,您看好了,我這耍活叫‘三仙歸洞’。” 廖權將空碗在一旁案幾上倒扣來,將三顆杏仁置於碗前,動作不緊不慢,緩緩用小碗蓋住杏仁,口中念念有詞:“大仙駕雲去遛彎,二仙想吃炸肉丸,三仙閑得沒事乾,溜出洞來逗小孩,呀,他們咋擠到一個碗裡來了?怪哉,怪哉!” 青瓷小碗掀開,剛才分散開的三顆杏仁,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一隻小碗下麵。 “咦!怎麼做到的?”福清喜笑顏開,被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叫道:“再來一回,再來一回。” 廖權笑嗬嗬地又來了一回,福清瞪大了眼睛,還是沒明白三顆杏仁怎麼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一個碗裡去了。 “你看不明白的”,朱元璋合上一本奏章,笑道:“福清呀,你可知他跟我之前是做什麼的?他和他爹就是個走江湖賣藝的呀,‘三仙歸洞’是他吃飯的本事,讓旁人瞧懂了他父子倆不就餓死了,哈哈。” 廖權嘿嘿直樂,張仨在後世變走江湖,自然明白“三仙歸洞”講究的就是一個“快”字和“藏”字,普通人根本看不懂。 朱元璋又看了看張仨,道:“小六子,你怎麼就輸給了他?” 朱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張仨聞言心道,你皇家輸不起嗎?老子贏了就是贏了,銀票還在懷裡硬邦邦地揣著呢! 朱元璋道:“張仨,你可知道,小六子為你求了一早上情了,希望朕放你一條生路。” 張仨大駭,偷眼望向朱楨,朱楨點點頭,躬身說道:“父皇,張仨既然能在對聯和象棋上贏我,那也算有過人之處,留下他也好報效朝堂。” “那算什麼贏?”福清氣鼓鼓地說道:“對聯粗鄙不堪,象棋耍賴取勝,這也算有過人之處?” 張仨心道,朱楨還是夠意思的,這時候還在為我說話,福清這小妮子可就太差勁了,要是老子大難不死,這筆賬老子記下了。 “報效朝堂?”朱元璋站起身來,說道:“小六子,你願賭服輸這很好,但這張仨與你,就像窮秀才和財主,天生不對付呀!” 朱元璋這大白話都說出來了,張仨心頭一涼,暗叫一聲不好。 朱楨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不知該怎樣為張仨開脫。 “這樣吧”,朱元璋看向張仨,說道:“你說說看,你怎麼證明你已經洗心革麵,願意為朝堂效力?” 這空口白牙怎麼證明? 張仨腦筋急轉,這時候再說什麼“誓死效忠”、“披肝瀝膽”之類的話,那無異於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誰信呀? 霎時間,張仨在橫店當群演的閱歷頂用了。隻見他慢慢抬起頭來,雙眼噙滿了淚水,哽咽道:“皇上,我雖是罪人之後,但這些年我父親卻諄諄教導我說,無論哪朝哪代,隻要對老百姓好那就是明君,就是盛世,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他一直都說,他錯了,他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哦?”朱元璋興趣大增。 “父親看到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也高興得很”,張仨接著忽悠道:“他還專門編了一首歌。” “什麼歌?”朱元璋問道。 張仨抬起頭來,滿臉激昂之色,手拍著大腿打起節拍,高聲唱道: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三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 何惜百死報家國,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大明要讓四方來賀。” “來賀”聲落,張仨一個頭磕重重在地上,哽咽著哭泣起來。這首歌是後世的《精忠報國》,張仨唱來悲涼有力,他還偷偷把“二十年”改成了“三十年”,朱元璋東征西討可不就是三十年才平定天下嗎?而後,張仨乾脆又把最後一句“堂堂中華”改成了“堂堂大明”,這馬屁拍得實在敞亮! 朱元璋呼的一聲站起身來,這首《精忠報國》可真是唱到他心坎裡去了,他一生從放牛娃開始,加入紅巾軍,九死一生滅陳友諒、張士誠,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可不整整用了三十年,如今皇朝建立,北方餘患未盡,他做夢都想“守土復開疆”,更想讓大明“四方來賀。” 望著眼前的張仨,朱元璋心中被喚起了久違的澎湃,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賊心未死,怎麼不是大明的棟梁之材? “父親,赤兔馬,也是先從賊,再從關雲長啊!”朱楨在一旁補刀道。 良久,朱元璋點點頭,問道:“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張仨道:“叫《精忠報國》。” 朱元璋又問:“剛才歌詞裡所說的‘江山北望’是何意?” 張仨再天橋下擺過算命攤子,歷史還是懂一些的,他答道:“我父親曾言,如今大明國力雖強,但仍有邊患大敵就在北方,就像籬笆墻外還有惡狼窺視,須知防狼千日不如打狼一日。” “防狼千日不如打狼一日”,這句話可算說到朱元璋心裡去了。要知道,元朝餘部雖被趕出大明,但仍盤踞滯留在塞外一些要地,瞅準機會就咬大明一口,朱元璋早就想徹底清理邊患了。 不過,明朝畢竟止住刀兵不過隻有十幾年時間,民力依然積弱,所以朱元璋這些年一直推行休養生息政策。 朱元璋點點頭,贊道:“想不到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朝堂之上一提清理邊患,總有人認為是疥癬之疾,多少當官的,卻還沒有張定邊這老貨有見識,嗬嗬。” “罷了”,朱元璋一甩袍袖站起身來,說道:“張仨,你父親與朕心意相通,這樣吧,朕先封你個官,嗯……朕封你……” 張仨趕緊磕頭,心道可算是忽悠住朱元璋這尊大神了,最好給自己封個大大的官,讓自己好好風光風光,體驗一下封建王朝的燈紅酒綠,三妻四妾。 張仨心裡快要笑出聲來,臉色卻越發恭順。 隻聽朱元璋那聲“你……”卻拖得老長,很明顯,他也沒想好封張仨什麼官。好半天,才聽他說道:“封你……做個‘武昌府觀風使’吧,隸屬楚王府。” 終於做官了,還是朱元璋親口封的官,張仨心頭喜不自勝,不過,這“觀風使”是什麼官,他可並不清楚。 “謝皇上恩典”,張仨裝出驚喜交集之狀,大著膽子問道:“‘觀風使’屬於幾品幾級?” 明朝官員看品級,自正一品至從九品,共分十八個等級。比如說藍玉,就是從一品的高官,月俸七百五十石倒在其次,關鍵是其他合理合法的收入豐厚得很,那就沒法子計算了。 “暫且無品無級”,朱元璋淡淡地說道。 “啊”,張仨心裡湧出一陣臟話,暗道:“你個挖鼻屎當鹽吃的吝嗇鬼,就用無品無極的假官糊弄老子呢!” 不過他抬起頭,卻滿臉大喜神情,五官都笑成了一朵花,朗聲道:“品級不重要,皇上的恩典無可比擬,微臣謝皇上對沔陽人賜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