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碑最後一次見到窟雯是在十年之前。“你運氣是真的好啊。”下午第一節課結束後,窟雯趴在桌子上,喪喪地對著同桌的他說道,“我也想有這麼好的運氣,拿到市作文大賽一等獎,然後去野營喔。”馬上就要六月了,微風從學校門口那塊巨大的“天乾中學”招牌步履匆忙地吹過整個學校,晃動著窗簾,已經夾雜了些許暖意,配合著午後的陽光,讓人直打哈欠。 查碑聽了,臉上一陣烏雲飄過:“你這什麼話?我的作文能得獎,那是我的實力!”他把手裡的酸奶盒子往空中一舉,像托著飛機模型一般轉了一圈。但是他忘了裡麵的酸奶還沒喝完,隻聽見“噗”一聲悶響,白色粘稠的液體便從盒子裡飛濺出來,落在了查碑的頭上,還弄臟了前排同學掛在座位上的背包。“嗚哇!”他不自覺地喊了出來。 前麵的同學——查碑早已不記得她的名字了——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查碑也顧不上自己頭上的酸奶了,急忙把手伸進課桌裡麵,想要扯一張餐巾紙出來。但是他的書桌一直以來除了亂還是亂,倒騰了半天,除了一堆擦過鼻涕的紙團和皺巴巴的考卷之外,什麼也沒翻出來。現場反而更混亂了。 前排同學的臉色愈發地漲紅了,好像一隻不斷膨脹的氣球,正處於爆發的邊緣。就在這時,窟雯遞過去一張紙巾。“用這個擦吧,比乾的餐巾紙更好用。”她細聲細氣地對她說道。同學這才沒有哭出來,隻是對她說了一聲“謝謝”,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然後便轉回去,在這之前還不忘又瞪了查碑一眼。 “呼...你也別翻了,用我的。”盡管聽上去顯得很關心,但是從窟雯差點就沒忍住的憋笑聲來看,查碑知道,她一定是在裝模做樣。“哼,我才不跟你說謝謝呢,這是你應該做的!”他沒好氣地從她手中結果紙巾,在頭上胡亂摸了幾把,便又塞進了課桌裡。“你這不是更亂了嘛。”說著,窟雯便伸手去拿他手裡的紙巾。 他心裡煩悶,真有些急了,吼道,“你別管我啊!!”突然,四周同學們的嬉鬧聲都消失了,大家都朝這邊看過來,就連前排同學都好奇地轉過來。他尷尬地盯著她,窟雯的表情變得有些委屈,大大的眼睛垂了下去,瞇成了一條細縫。她別過身子,不再朝著查碑。“好吧,我不管你了。”聲音嗚嚕嗚嚕的,擠在喉嚨裡,帶了些許哭腔。 見事情好像沒有繼續鬧大,同學們也沒再注意他們倆。教室裡又熱鬧起來了,但是查碑卻覺得更安靜了。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她慢慢寫作業的背影,手不自覺地抓緊校服,都快摳出一個洞了。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話,“呃,對不起...”他胡亂地東張西望,想要找些什麼補償,最終隻在書包裡找出來一個塑料盒子,裡麵裝著蘋果。那是每天早上媽媽給他準備的,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裝進塑料盒子裡帶到學校來。蘋果很脆,很甜,很好吃,。 “你別...呃,生氣了,蘋果給你吃吧。”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推到她的桌子上,卻發現她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窟雯這麼生氣嗎?!罪惡感湧上了心頭,他覺得天色都已經暗了不少,就快要降下一場暴雨了。 “...哈...” “嗯?” “...哈哈...” “...哈哈哈哈!”窟雯終於憋不住了,大聲地笑了出來,邊笑邊抹眼淚,“你剛剛的樣子好傻!哈哈哈哈...” “你這個...!” 他意識到自己被她騙了,剛要發作,氣卻奇跡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和的感覺。他一直弄不懂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直到十年後的現在,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安心感。雖然被她的演技所欺騙顯得很丟人,但是那也說明窟雯沒有生他的氣。這很好。 後來,每每想到這件事,他胸口的核心便發出微微的亮光,伴隨著隱隱的心痛。 “話說回來啊...”看見事情告一段落了,他便有些扭捏地轉移了話題。 “怎麼啦?說話畏畏縮縮的。” “你最近是怎麼了?老是不來學校。”窟雯開始斷斷續續地請假,是從大概半個月前開始的。從那之後,查碑便多了一項職責:每天放學後把她桌上那堆積如山的卷子和講義帶去她家。“謝謝你啊,查碑。”窟雯的媽媽有些困擾地站在門前,“我們家窟雯從來就沒有發過這麼長時間的燒,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沒事,著涼了,有點發燒。”窟雯擺擺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天不是跟你去公園玩兒嗎?我不是還摔了一跤。”確實有這回事,查碑的眼前浮現出那天窟雯身上滿身泥土的樣子。 “那你今天...算是好了?” 她站起來,在他麵前轉了一圈,“是啊。你不想我好?” “不是,隻是確認一下...”他向她的額頭伸出手去。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便往後縮了一下。這時,上課鈴響了。語文老師走進來,這使他的心情又高漲起來。正如他所預料的一般,語文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大大地表揚了他(“嚴重表揚”,語文老師的字正正方方地寫在黑板上),並且宣布,他將作為天乾中學的學生代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出參加在首都舉辦的小記者夏令營。他不用參加這學期的期末考試,並且明天,活動方的大巴士就回來接他。 大巴士,夏令營。下課了,他心不在焉地聽著打鈴聲,滿腦子都是夏令營。我要繼續寫文章,拿很多獎,然後買飛機模型。在作文比賽中,他把組裝飛機模型的全過程一股腦兒地傾倒在格子紙上麵。過了兩個月,市一等獎便搖搖晃晃地飛入他的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毫不費力。 說不定我運氣是挺好的...雖然大部分還是實力!他這麼想著。 要不,下一次也送給窟雯一個模型吧,說不定她會喜歡的。 “給我帶點好吃的回來,我就不生氣了。”窟雯跟他講話時,他還是一臉傻笑。“我想吃那裡的烤鴨...喂,你聽到了沒有啊?” 他看著她,突然感到有些迷茫,隨口答了一句,“好。”聽到他的回答,她也沖她笑了笑,便走出了教室。麵前的課桌椅開始旋轉,周圍同學們的打鬧聲也開始變得模糊,但不可思議的是,來自十年之前的窟雯的笑容卻在他心中愈發地明亮起來,仿佛取代了太陽,足以照耀他十年之後黑暗無光的生活。查碑看著自己的手。那並不是普通的初中生的手,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長滿了樹皮似的裂紋的手,皮膚都已經化作堅實的鎧甲,足以幫助他抵禦來自敵人的最猛烈的進攻,卻仍然保護不了他心中那個十二歲的少年。我在做夢嗎?我在做夢啊。他絕望地閉上眼,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快樂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