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穿著西裝的人是在下午出現的,在希望街破破爛爛的牌匾下。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大群全副武裝的軍警,他們剛從幾輛軍用卡車上麵跳下來,在布滿塵土和垃圾的雜草地上列隊集合,手臂上象征著聯合政府的盾形標誌在烈日的炙烤下閃閃發光。 不過,此時的查碑還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不過,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希望街”並不隻是一條街,而是泛指以其為中心在內的數個街區。它就像一隻巨大的抽水馬桶的漩渦核心,一切和“希望”二字沾不上邊的事物都可以完美融入此處。從染上梅毒的妓女到缺了小指的賭徒,從開著製毒工廠的幫會到為他們提供銷售渠道的警方,再加上像查碑這樣,原來生活得好好的,卻突然被“汙染”毀掉了生活的苦命人,四海之內,皆是兄弟。 不過,和現在已經浸泡在“汙染”之中的羅馬城一樣,希望街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汙染”爆發之後,大批流離失所的難民從被“汙染”吞沒了的地區奔逃出來,用在路上撿到的蛇皮袋和床架子搭起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簡易帳篷,在無人經過的小巷裡,在飄滿櫻花的公園中,讓人聯想到屍體上趴著的蛆。沒有人發出抗議,因為就算有,也很快就沒有了。原因很簡單,因為“汙染”攻城略地的速度實在太快,今天你還是兩層高級獨立別墅區的居民,明天你就可能是睡在街頭的流浪漢。更不用說,在“汙染”爆發之後,各國政府早已像是多米諾骨牌一般接連倒臺,世界陷入一片混亂,根本無人看管。 當然,從“活著”這個角度上來說,和那些沒能逃出來的人相比,他們還算是幸運的,因為絕大多數的人在爆發瞬間就會被“汙染”所吞噬,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之後,被轉變成某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不過,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爆發半年之後,“汙染”的擴張速度開始緩慢下來,最終維持在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範圍內。在這半年內,地球的幾乎一半陸地和四分之三的水域都已經被“汙染”所占領,殘存下來的人類組建了聯合政府,蝸居在北半球的一小片還算乾凈的陸地上茍延殘喘。在(暫時)沒有了“汙染”這個共同天敵之後,人類便回過頭去繼續做他們最喜歡的事情:窩裡鬥,贏的上餐桌,輸的上菜單。至於像查碑以及希望街上的人們這種連上菜單的資格都沒有的,則繼續縮在城市的角落裡茍延殘喘,過著屬於他們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至於為什麼“汙染”會減緩擴張速度,大概就和為什麼它會出現一樣,誰也不得而知。就和之前提到過的一樣,不僅是陸地,天空和水域都被“汙染”所侵蝕。爆發初期,有研究機構試圖用飛機從天上采集“汙染”的樣本。然而,飛機要麼一去不回,回來的也發生了轉變。 但是這些根本不是查碑需要考慮的事情。此時此刻,他正跪在工廠昏黃的電燈下,牙少了一顆,雙手被反綁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的身邊圍了一圈壯漢,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五花八門的家夥,從生銹的砍刀到聯合政府軍最新配備的霰彈槍,應有盡有。在希望街有個人盡皆知的笑話:在這裡,任何兩把武器的區別都比任何兩個人要大。 站在查碑麵前的,是一個帶著眼罩的禿頭男人。滿臉的胡渣和啤酒肚讓他看上去像已經年屆不惑,但其實他比二十二歲的查碑大不了多少。一道陳舊的傷疤從他的左側眉毛一路往下,穿過塌鼻梁,直到右側下頜。 “小查啊,咱們又見麵了哈。”他的語氣像是周末在咖啡館和老友巧遇時一樣。 “...是啊鵬哥,有差不多三年了吧。”查碑沒好氣地聳了聳肩。“哪次見你不倒大黴?” 被稱為鵬哥的男人臉色一沉,隨即裝模做樣地向四周擺擺手,“你們怎麼搞的,害得我兄弟對我印象這麼差!”壯漢們也跟著冷笑了一聲,畢竟誰不知道是鵬哥讓他們把查碑抓回來的。 “唉,也對,我確實好像不那麼會看人。”他從西裝裡側掏出一支煙,晃悠悠地點上,放進嘴裡,“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跟你同一批跟我拜把子的那個大塊頭?叫什麼來著...蠻子?隨便了。你知道他最近咋樣嗎?” 查碑沒吭聲。渴求征服感的對話毫無意義。 “來,你,醫生,告訴他。”鵬哥含混不清地攬過身邊一人的肩膀,“告訴他,蠻子咋樣了。” 被喚作“醫生”的那人上前一步,“老板,蠻子死了!” “怎麼死的?” “被掛在鉤子上,一刀一刀刮死的!” “為什麼死了?” “因為他偷賣了老板的貨!” “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引他為戒?”鵬哥指了一圈周圍的人。 “有!!”這次,所有人都大聲吼道。 “很好,兄弟,很好。”鵬哥愉悅地拍了拍“醫生”的肩膀,“下去吧。”他轉向查碑,“再告訴你一點細節吧:蠻子的五臟六腑都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取下來了,就是這位‘醫生’做的。你別說,賣得真不少。”說完,他一把揪住查碑的頭皮,拖著他走到工廠的另一處。“看看,這就是蠻子被掛著的地方。”他強迫查碑抬起頭,直視那個鉤子。 鉤子的上麵扣在一條碗口粗的鐵鏈上,後者則纏在工廠的橫梁上。一陣冷風刮過,燈泡微微晃動著,鉤子黑漆漆的影子也隨之搖擺起來。“小查,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啊,蠻子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為什麼還要跟他犯一樣的錯誤?”說罷,鵬哥狠狠地朝查碑的腹部踹了一腳,後者倒了下去,不斷地咳嗽,“你在我手底下運了三年的貨了,我對你不好嗎?還是說,你也活膩了,想被掛在上麵?嗯?” “...業績...”在不斷的咳嗽中,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鵬哥皺了皺眉頭,“你說什麼?” “警方...需要業績來上交,你也需要...咳咳...人來幫你頂罪,所以...上次是蠻子,這次是我,下次是誰?...你嗎,‘醫生’?”查碑掃了一眼“醫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後者有些尷尬地轉過身去。 他用下巴抵住地麵,強撐著直起腰來,瞪著鵬哥:“青鵬,我們幫你賣命,你轉手就再把我們賣了,嘴上說著雙贏,原來贏的都是你,真有你的啊。” 鵬哥點點頭,哼了一聲,“真牛啊,都他媽快要死了還能編出這種故事,就為了汙蔑我,不去寫小說來我這兒屈尊真是浪費人才了。”他一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周圍的人,“你們聽好了,我吳青鵬對兄弟一向仁至義盡,還有誰敢像這個鱉孫一樣空口汙蔑我的清白,下場就和他一樣!”他一揮手,“把他掛上去,把他的腰子割了,剩下的丟進焚化爐裡去!醫生,你傻站著在等槍斃嗎?!” 方才的這番話已經耗盡了查碑所有的力氣,臉朝下跪在地上,喘著粗氣。意識模糊之中,他感到自己被人提了起來,放在了一張鐵桌子上。冰冷光滑的觸感不斷刺激著他的神經,眼前的顏色有黃色轉為白色,伴隨著手臂上微弱的穿刺感,可能是“醫生”在給他注射什麼藥物。 十年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從妓院裡打掃送客的跑腿到賭場中見人下菜的男公關,再到工廠的運貨司機,他一直想著攢錢離開希望街,可是吳青鵬這樣的人總是說著“下次一起結”,然後便沒有下次了。希望街在每一個人身上生根發芽,讓他們再也離不開這裡。就這樣吧,去他媽的吳青鵬,去他媽的運貨,也去他媽的“汙染”吧。窟雯,烤鴨下輩子有機會再說吧。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仿佛聽見工廠的鐵門被拉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