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 1)

金鴉之路 葛朗尼在上 7881 字 2024-03-18

【探尋者·964年6月】   “實驗日誌S-1-1-8,我是執行人蘭德爾。”   “仍然不能解決負荷問題,生物的結構比我想象中更加精妙,明明肉肢可以隨意驅使,但鐵肢的負荷卻是肉肢的數倍....這根本沒法用於戰鬥,甚至不足以應用在日常生活中。”   “即使是最老練的戰士,恐怕也隻能堪堪用它完成一次戰鬥,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次數更是有限,呼....”   “接下來,我要暫時封存這一項實驗,既然負荷問題始終無法解決,那麼不妨開始研究它的代價——從明天開始,我要進行鐵肢的極限負荷試驗。”   -------------------------------------------   “我們會在拜恩落腳,我已經為你準備了午餐,但看你的樣子,你需要的不止這些,有興趣和我說說你怎麼會落魄成這樣嗎?”   喬·奧爾科特和卡維爾·蓋爾特並肩騎行在法拉希爾領的鄉間小道上,麵對伯爵的問題,年輕騎士毫不保留地告知了他自從離開艾爾·卡拉德以後所經歷過的一切。   他和卡維爾·蓋爾特伯爵從無交情,可他現在的確急需一位長者的開導和指點,而伯爵平靜地聽完了他的敘述,不論是聽到地上之神的現身還是那些外鄉人的天火和殘暴,他的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   “從結果上來看,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年輕人,你做到了年輕人能做的一切,即使是我或者羅貝爾站在你的立場上也做不到更好,”   伯爵用力拍了拍年輕騎士的肩膀,然後伸手指向路旁:“看。”   “什麼?”   喬·奧爾科特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卻隻看到了一片單薄的木屋,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特別,那就是這些木屋顯得有些太新,按照喬·奧爾科特一路上的見聞,這種屋子應該爬滿青苔和黴斑,並且散發出腐爛的臭味才對。   “四千五百位難民,”卡維爾·蓋爾特伯爵平靜地說:“其中七百人住在這裡,拜恩附近有一千六百人,剩下的分布在法拉希爾領南部。”   喬·奧爾科特驚訝地看著卡維爾·蓋爾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在這男人眼裡看見了笑意,麵對著伯爵的注視,年輕騎士低下了頭,愧疚地說:   “抱歉,大人,我不知道——”   “不,不是你的錯,年輕人,”   伯爵收回視線,望著遠方天空和大地的交界,語氣低沉地說:“即使是我,如果站在騎士的角度來看,我做得也還不夠,但我是法拉希爾領的領主,我要為我的人民負責。”   “四千五百人,這是法拉希爾領目前能夠承擔的最大人數,如果我再接納更多人,我的士兵就會被沉重的治安壓力拖垮,罪惡隨處滋生,法拉希爾領的秩序會崩潰,所以我不能這麼做。”   看著遠方的新房,正如卡維爾·蓋爾特所說,他的士兵在街道上頻繁地巡邏,會及時製止可能發生的沖突,而在這貧民社區的中央,官吏正在大聲地說著什麼,但他的話語傳過如此遙遠的距離之後隻剩幾個破碎的音節,喬·奧爾科特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麼內容。   值得在意的是,那些受訓的人裡有不少留著中長發,那恐怕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注意到年輕騎士的視線,伯爵及時地為他解釋:   “女人不該出來工作,但他們是難民,我不會無休止地給予救濟,他們必須想辦法養活自己,所以女人也必須對自己負責,至於未來的事情,就留給未來再做打算。”   但喬·奧爾科特對這話題沒什麼興趣,他依然看著那些難民,直到他們徹底將這區域甩在腦後為止。   士兵們對這些難民非常兇暴,有任何不文明的行為都會招來毒打,可這樣的舉動似乎很有作用,至少和法拉希爾領外的那些難民比起來,這些人看起來終於有了些人的樣子。   離開泥濘的小道之後,騎士們得以在鋪石的大道上全速前進,他們很快就抵達了拜恩,正如伯爵所言,這裡有一片比邊境地區更大的難民社區,和邊境一樣,伯爵在這裡實施著嚴厲的管轄,以最大程度地減少人們犯罪的可能。   “好好吃點,然後隨便轉轉,你想去哪都可以,但我還是建議你在這裡多待一天,拜恩本地就有戰馬,但是你的盔甲丟了,我正派人趕回法拉席恩,最快也要明天清晨....”   伯爵的話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滯在街道的一角,表情變得僵硬,憤怒,自責和痛苦糅合成一張冰冷的臉,他的變化引起了喬·奧爾科特的好奇,順著他的目光,年輕騎士看見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灰頭土臉,衣衫襤褸,他失去了一隻腳,一隻手也無力地垂落在身旁,他的麵前豎著一塊骯臟的木牌,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寫著:   “我很餓,請給我一塊麵包。”   喬·奧爾科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識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但卡維爾·蓋爾特卻伸手攔住了他:   “別管他。”   年輕騎士眉頭一皺,他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伯爵,按照先前的經驗,伯爵一定知道什麼,他很可能是對的,可喬·奧爾科特還是低聲祈求:   “我隻是要給他一塊肉乾,大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如果你相信我,”伯爵的胡須抖動著,他全身都在顫抖,這是年輕騎士第一次看見他表現出這樣明顯的情緒:“那就裝作沒有看到,你該相信我,年輕人。”   年輕騎士咬了咬牙,但最終還是搖頭,他按下了伯爵的手,微笑著下馬,在那孩子麵前蹲下,把那塊肉乾交給了他。   “謝謝。”那孩子小聲地說,他渾濁的目光讓喬·奧爾科特想到了羅南,看了看和他寸步不離的小跟班,他側著身子,伸手指向了還在馬上的卡維爾·蓋爾特,溫和地微笑著說:   “不必感謝我,而是感謝他,這是蓋爾特伯爵給你的禮物。”   那孩子敬畏地點了點頭,於是年輕騎士滿意地回到了馬上,伸手把羅南抱上馬,然後對著伯爵低頭致歉:   “請原諒,大人。”   伯爵長呼出一口氣,他的胡須抖動了幾次,最終還是沒有提出什麼意見,隻是依然平靜地說:“走吧。”   當他們走進伯爵的宅邸時,伯爵的仆從早就準備好了豐盛的午餐,和喬·奧爾科特見過的大多數貴族不同,伯爵的仆從竟然大多都是女人,除了護衛以外,她們在宅邸裡幾乎承擔一切工作,甚至包括管家這樣通常認為應當由男性貴族擔任的職務。   對此,伯爵也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男人是寶貴的,所以如果女人可以承擔這些細枝末節的工作,那就沒有必要用到男人....讓男人從這種輕鬆的工作中解放出來,他們就可以去建設,可以去訓練,這樣我的領地才能更加繁榮,更加強盛。”   喬·奧爾科特對此不置可否,他還沒擁有自己的領地,因此對這些東西興致缺缺,但他已經見過三種不同的管理方式,高原,群山和法拉希爾領都各自實行不同的政策,不過他們看起來都很繁榮,沒有什麼優劣之分。   午餐結束之後,伯爵並沒有休息,而是帶著年輕騎士開始遊覽拜恩,也許是因為毗鄰世界上最大的貿易中樞雷克西昂,當教廷因戰爭而破落以後,法拉希爾領就順勢吃下了雷克西昂的遺產,因此這座城市呈現出一種極度膨脹的活力。   街道上擠滿了往來的行商,在這裡可以看到天南海北的貨物,急於清倉的商人會把奢侈品和普通商品一起擺在貨架上,因此整條街道五光十色,甚至還能看到女人公然在街道上行進,從貨架上挑選貨物,或者乾脆就在貨架後叫賣貨物。   也許是因為她們尖銳的聲音更具辨識度,因此聚集在女性攤主麵前的人也格外多,這在白銀高原簡直是不敢相信的場景,年輕騎士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他當然也沒有忽略那些一動不動,冷若冰霜的士兵,那些是伯爵的親衛,他們胸前的布幔同樣繡著獨角公牛的徽記,正因有他們的存在,這座市場才能在容納這麼多人的同時還井然有序。   這簡直是繁榮一詞的最大體現,但按照伯爵的說法,法拉席恩的市場比這裡還要寬敞三倍,熱鬧程度則遠不止五倍。   喬·奧爾科特終於理解了伯爵的做法,假如那些野蠻的難民一股腦湧入拜恩,那麼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不,哪怕不湧進市場,隻要有一千人混進城市裡,這座城市的樣貌就會被摧毀,隻要有兩千個難民在街道上遊蕩,行商就會避開這裡,拜恩的繁榮也會毀於一旦。   但——難道那些難民就真的該死?難道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雖然地上之神的選民會保護他們,可這本該是貴族們的職責啊。   在黃昏時刻,一位胸前繡著獨角公牛的士兵突然找到了伯爵,他小聲地在伯爵耳邊說了什麼,出於尊重,年輕騎士主動後退兩步,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伯爵竟然主動拉住了他:   “跟我來,年輕人。”   看著伯爵那雙清澈的,蘊滿智慧的眼睛,年輕騎士點了點頭,讓他沒想到的是,伯爵居然帶著他走向了下城區,而且專走向那些陰暗的,狹窄的小道。   他們兩人都沒有穿著盔甲,這是很危險的事,喬·奧爾科特剛想握住劍柄,伯爵就抓住了他的手:   “不必,”   他的視線又轉向年輕騎士身邊的孩子,看著那畏懼地躲開的小人,他小聲地說:“看好這小家夥就行,年輕人。”   年輕騎士點了點頭,他不知道伯爵為什麼要帶他來到這裡,又走了一段路,他們再次遇到了一位胸前繡著獨角公牛的士兵。   伯爵小聲地問:“就是這裡?”   那士兵點了點頭,愧疚地朝伯爵單膝跪下,但伯爵隻是搖了搖頭,然後帶著年輕騎士走進了旁邊的房子。   “來這裡。”   伯爵掀開了那道殘破的布簾,示意喬·奧爾科特去看,可年輕騎士剛一走進,伯爵就一把抓住了他,用一隻手緊緊捂住他的嘴,另一隻手則壓製他的雙臂,並小聲地,急切地說:   “不要動,不要說話,緩慢呼吸,隻看!”   透過殘破的木窗,喬·奧爾科特隻能看見畫麵的一角,但透過那些斑駁破碎的色彩,他還是認出了一些物體——比如中午見過的那個孩子,以及一抹熟悉的灰紅色。   有人罵罵咧咧地嗬斥:“就這些?”   “是....是的——”   那孩子畏懼的聲音傳來,隨後是一陣沉悶的毆打聲,喬·奧爾科特下意識想要伸出援手,但伯爵卻比他想象中更加強壯,或許他因年齡增長而逐漸變得遲緩,可他的力量沒有半點衰弱,在失去合適的發力姿勢以後,喬·奧爾科特根本掙脫不開伯爵的鉗製。   “算了——我叫你停!你這坨狗屎....我問你,你真的見到了伯爵?”   “是....”   “這也是他給你的?”   那抹灰紅的色彩在破碎的畫麵上反復擦過,喬·奧爾科特的呼吸越發急促,他已經有了不安的預感,而接下來的話則證實了這一點:   “哼....走,把那些家夥都處理一下,明天一起丟到街上....給我聽好,如果你明天拿不回一枚銀幣....不,三枚金幣,你就死定了....”   怒火徹底淹沒了喬·奧爾科特的理智,他的視野變得血紅一片,喉嚨裡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狂暴低吼,這聲音驚動了窗外的人,他們警惕又暴躁地大喊:   “誰在那!滾——”   伯爵放鬆了手臂,於是年輕騎士撞碎了眼前脆弱的木墻,他沒有著甲,甚至不需要拔劍,隻是一拳就打碎了第一個敵人的臉,當他再次恢復理智的時候,他正騎在一個貧窮男人的身上,而他的兩隻手都被伯爵緊緊抓住。   “夠了,年輕人!”   伯爵嚴厲地嗬斥:“把他留給我,我還有用。”   喬·奧爾科特不可置信地看著這睿智的中年男人,他疲憊又虛弱地質問:“為什麼?難道連他這樣的人也要饒恕?”   “當然不是,但你就算把他打死,他又受到了什麼懲罰?”   伯爵的表情和語氣一如往常,可他的眼睛裡卻透露出巨大的仇恨和憤怒:“把他留給我,站起來,年輕人。”   看著旁邊畏懼的,殘疾的孩子,又看著被他壓住的人渣,喬·奧爾科特忍不住朝他的臉上吐了口唾沫,才最終顫抖著站起來,走回了伯爵身邊。   這附近一片狼藉,地上躺著五個人,其中四個已經沒有了腦袋,他們的鮮血正沾在年輕騎士的拳頭上,看著這血腥的場麵,喬·奧爾科特第一次開始感到恐懼,他不敢相信,這居然是他做的,他用拳頭活生生把人打成了碎片。   他驚恐地看著伯爵,希望能得到一些指點,可這中年男人卻伸手按住他的頭,強迫他回去觀察那些破碎的屍體:   “好好看,你要記住,年輕人,你沒有做錯什麼,但這就是行善的代價。”   伯爵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甚至冷漠,在恍惚中,喬·奧爾科特聽見了一句熟悉的話:   “你要記住,力量才是我們統治的基石,這些下城區的人雖然和我們長得很像,一樣有兩隻眼睛,兩隻手和兩隻腳,但他們不能和我們相提並論,記住,年輕人,他們不是人,隻是會說人話的野獸。”   “我們會用雙手來書寫,戰鬥和建造,但他們隻會用雙手來偷竊,我們用雙腿來丈量榮譽,而他們隻會用雙腿來逃離法律的懲罰,不要把這樣的野獸和我們相提並論,年輕人,美德和教養隻對真正的人有用,對於這些野蠻的畜生,你就得用他們熟悉的語言才能交流。”   “可如果是這樣....”喬·奧爾科特顫抖著問:“那我們的榮耀....”   伯爵短暫地沉默了幾秒,最後嘆了口氣:“豬圈裡當然隻有豬,年輕人,如果你有時間,那就多去上城區看看,那些才是值得你傾瀉精力來保護的人,我已經管理了法拉希爾領超過二十年,我得到的最大教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是不要試圖把爛泥塑造成堅石。”   喬·奧爾科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了伯爵的宅邸,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都渾渾噩噩,伯爵沒有說謊,他為年輕騎士準備了一匹優秀的戰馬,一袋沉重的金幣,還有一件堅固的新盔甲,他親手為這年輕人綁好係帶,隨後又抽出時間為他送行,即使在離開拜恩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傳授自己的經驗:   “你很年輕,而且武藝高強,勇敢又仁慈,這很好....我相信你會大有所為的,年輕人,但你不要因此而自滿,如果你能早意識到時間的寶貴,你就比其他同齡人擁有了一項難以跨越的優勢,尤其是對你這樣的破落貴族家庭來說....你要盡可能地上升,每當你的爵位晉升一次,每當你的領土擴大一分,你看到的世界都會有所不同....”   拜恩的城門前聚集了許多人,而當伯爵和他的獨角公牛旗靠近之後,人們竟然爭先恐後地驚恐散開,為兩名騎士讓開了道路,和昨天的情況完全不同。   走過大門後,喬·奧爾科特才知道了人們這樣恐懼的原因——城門前連夜豎起了數十個木樁,罪人們被釘在木架上,忍受熾烈陽光,饑餓和痛苦的懲戒,他們的鮮血沿著處刑架滴落,將地麵染成暗沉的紅色,看著這一幕,伯爵伸手拍了拍年輕騎士的肩膀:   “我就送你到這裡,接下來的路要你自己走,但是記住,力量才是我們統治的基石,不要試圖和野獸講話,如果他們犯了錯,就讓他們接受嚴厲的懲戒,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保護更多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