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維持時間最長的習慣,是記下每天做的夢。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同樣的習慣,但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在我的枕邊常放著一個本子,潦草地記錄一點關於夢的梗概,醒來後我會把他們整理到記事本上。這件事的初衷很可笑。我奶奶說,夢可以顯示出一個人的前世,好多年前這個茶飯後的閑聊內容,勾起了兒時的我的興趣。即便後來相信那可能隻是更久遠的祖輩根植於基因庫的一些記憶碎片,但我已經習慣了這個遊戲,就像小時候把玻璃球燒熱放在涼水裡炸出碎花或者把廢瓶蓋放在鐵軌上壓成扁片一樣。 剛從一個夢裡醒來的時候往往對夢裡的一切記得很清,但如果不馬上記下來,再睡一覺肯定就忘了。夢和現實之間像是有一道無形的門,睡著後會穿過門到達夢裡,那是另一個世界,它並不遵循這個世界的規則。而身處其中時,卻能完全忽略了它不一樣的邏輯,仿佛自己本來就屬於這裡。等醒來了,回到門的這一邊生活,又會很快忘了那裡的一切。半夢半醒間,我覺得自己就站在那個門口,我可以記錄下一些畫麵,一點兒來自於那個世界的一些痕跡。 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常常做夢,在那個更廣袤的世界裡,我通常會都是一個旁觀者。眼前的一切像一場場電影,有的時候是黑白片,有的時候像一場默片。但我能感受那些演員的悲喜,有時候居然還會帶著情緒醒來,很久不能平靜。 有的時候在夢裡發現自己是在做夢,會以為夢境是可控的,後來發現不是。無論選與不選,夢本來也會向著那個方向,夢境裡,該來的似乎都會來,宿命的。 在夢裡見過許多驚奇和荒誕的段落,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我一直睡下去,這也許是個完整的故事,是我的另一段人生。 從五歲開始,我便保持著這一習慣。後來聽說和親歷了一些事,讓我意識到一些東西實際上已超出我的想象。我決定把它們記錄出來與更多的人分享,但我沒有寫小說的天賦,所以將盡可能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據實地表達,而非運用技巧,製造懸疑的氣氛。 八幾年那會兒,老家還沒蓋起這麼多高樓,二層樓住著四戶人家。我家在一層,前院有一棵沙果樹,一小片草莓地,剩下的見縫插針的隨便種幾棵什麼。後院是一個葡萄架,三棵葡萄藤爬在架子上,支出一塊陰涼來。 和我家同在一層的李奶奶,那會兒差不多有90歲了。每天多數時間,李奶奶都坐在她家院裡的那顆櫻桃樹旁邊的小板凳上,不太說話。那個時候的她,生命好像隻剩下在陽光下的睡意昏沉。 李奶奶的一生並沒有愛人和子女,全靠住在附近的侄子照顧,順帶有左鄰右舍幫忙。我從周圍人的嘴裡聽到關於她的事,無非是普通人的平淡的一生,沒有什麼波瀾壯闊。她們包括我家都是多年的鄰居,所以基本可信。 她更正我,“你知道嗎?我有三個孩子。”配合著伸出三根手指。 見我沒有反應,又說道“我有倆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最小的是兒子慶雲,二十出頭......- 她是老糊塗了,她所說的孩子年齡與她實際年齡並不相符,而且當我蹲在她旁邊問“他們在哪?”的時候,她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我想,他們也許存在於她的想象之中,像一本邏輯自洽的小說,有豐滿的情節,但並不真實。 更多的時候,她喜歡自言自語,可能她的精神在另一個的平行世界,無人理解,隻能說給自己聽。 “你李奶奶是有點糊塗了,她今年的身體明顯不好了。”,和我奶奶聊起這個的時候,她正忙著把西紅柿煮熟了,裝進那種醫用的打點滴的瓶子裡,用橡膠塞和蠟油封好隔絕空氣,把一排排瓶子在地板下碼好。 東北寒冷的冬天物資還是相對匱乏,蔬菜不過靠著酸菜,蘿卜乾,醬黃瓜之類的過冬。房子有很多年,進門的地板很舊。地下有個所謂的地窖,也就是紅色的地板抬倆塊起來,那底下和水泥地之間大概空了一米左右的距離。 我蹲在一邊看著,不時和她說幾句話。七歲的腦袋裡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雖然知識和常識都非常有限,但那時的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奶奶,我有件事想和你說。”我一邊靠近奶奶,把臉貼在她彎曲的後背上蹭著,一邊拿手指尖從口袋裡夾出幾個大蟹酥塞進嘴裡。 “說吧。”她緩緩地說。 “那個……恩……”這個問題我自己也覺得不妥,但還是忍不住。 奶奶這才抬起頭看著我,一邊放慢了給瓶子封口的速度。 “嗯,奶奶,你看你比我大這麼多歲是吧。那個……你應該比我先死……是吧?” 我緊張得有點兒語無倫次,也不敢和她麵對麵,就繼續躲在她身後。我當時充其量是年少無知,也算不上純粹的傻瓜,當然知道這麼問不妥。七歲的眼裡看七十歲的人確實很老了。我心裡覺得這根本是事實,又怕她發現我的心思,後來還是忍不住說出想說的話。 “到時候你能不能托個夢給我,告訴我死了是什麼樣的啊。” “哦,行,到時候我告訴你。” 想想自己是那時開始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不敢想象自己突然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這種感覺似乎來自一瞬之間。小腦袋裡充滿了類似我是誰,我來自哪裡這樣一係列有哲學色彩的問題。 當然我並沒有經歷什麼,甚至沒有見過真實的死亡。 李奶奶和我講過很多她的事,和我奶奶說的完全不同。那些她給我講過的往事,我其實很模糊。後來發現在我大腦中的這部分記憶,都是由我的語言匯編而成,唯獨一個場景,至今仍然清晰。她很認真的問過我一個問題。說話的時候,因為沒有牙齒而繃緊的嘴周不停的慢慢地動著,聲音略微低啞,從聲帶傳過來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她問我“你知道自己在做夢嗎?” 這句話在當時並沒給我留下太多印象。不過多年以後的一個夏天,我因為一個相似的場景,而想起這一幕時,卻實實在在地打了一個寒顫。這是後話,以後我會說到。 奇怪的是,從那天之後,我總感覺有一雙眼睛看著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雙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持續了一些年。 在同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情。 在我家附近的天橋下麵,我見過那種蟲子。 我曾暗暗的想,天橋就應該是通到天上去的橋。但它不是,它就是個很簡單的電車道上搭起的鋼筋水泥和石板的混合物,從側麵走上去,正中間有向下的臺階,可以直奔電車道中間的站臺。電車道遠離站臺的部分沒有護欄,鐵道旁邊長著一些不知名的花和雜草。電車不快,總有人橫穿。同學間喜歡的拿廢瓶蓋,鑰匙,舊釘子平放在軌枕上,蹲在電車站旁邊等車,電車從上麵壓過,有時碰巧能壓成漂亮的扁片。 天不太好,陰沉沉的而且悶。我和夥伴照例在鐵道邊,把一個廢鑰匙放上去,開始找各種位置。 鑰匙放下去的時候,我看見軌枕上,有一點兒黑色的東西動了一下。 黑點兒的確在動,而且越來越大。不可思議的是,它慢慢的從那石頭的枕軌裡向外鉆了出來,軌枕仿佛是被它打出了很小的洞,但仍然不足以讓它通過。於是它像縮骨一樣慢慢的先探出頭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剛探出來頭隻有小指甲大,另外部分還藏在裡麵,黑色的臉上隻有倆隻醜陋外凸的眼睛擠在一起。我被這張難看的臉嚇了一跳,以至吸了一口涼氣。我沒見過這種蟲子。 我沒見過這麼醜的蟲子。 它終於讓自己四五厘米長的身體全部出現在低矮的天空下,身體在極力沖出軌枕的過程中,身體掉下細碎的黑色粉末。此刻,它扭動著身體似乎要把自己舒展開來。 幾秒鐘的舒展後,它停下來。有一瞬間我幾乎能看清它的五官。我不知道是否是我個人賦予了它某種情緒,但不同於我們平時抓著玩兒任何昆蟲種類,我覺得我第一次從一隻昆蟲的眼睛裡感知到某種類似情緒的東西。 於此同時,周圍在瞬間更暗了下去。 突然,它鋪開那有所損壞的翅膀奮力的飛了起來,我想到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這次“起飛”。當我的目光跟隨它向上看去,我才發現原來這片黑暗並不是陰天的黑雲。 這個畫麵一直刻在我的腦海。後來我問過他們,那一年有沒有過蟲災之類,沒人記得。曾經在夢裡也會出現一片黑色,以至於我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現實裡出現過。 後來我知道,記憶是很奇怪的東西,對於一件沒發生過的事,你越相信,你就越覺得它是真實存在過。 我總記得恍惚有一個陰天,潮濕的空氣裡夾雜著一種莫名的腐爛氣息,無數的蟲子從頭頂飛過,天邊有黑乎乎的一大片。 那天的天色陰呼呼的,就好像是,它們帶走了所有的光。